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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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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八年庚戌,秋。
南京城城北督军府的朱漆大门外,两株百年桂树被雨打得花团零落。
府内铜铃急响。
几个小厮脚踩着满地残桂,将猩红绸带攥着,顺着廊柱一路向上缠绕、固定在廊柱上。
铜铃从急促的脆响渐次收歇时,那抹猩红已从大门蜿蜒至正厅廊柱,连转角的雀替上都系着小巧的绸花。
雨雾里,丫鬟们端着漆盘碎步穿行在回廊,军政要员谈笑声从前厅隐隐传来,与檐角的雨声混作一片。
西厢房。
十七岁的沈静姝坐于窗前,指尖紧握一张泛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子嫣然含笑,眉眼与她几分相似。
“大小姐,老爷叫您快去前厅呢,宾客们都到了。”丫鬟小翠在门外催促。
静姝未应,只将母亲的照片小心收入怀中。
门外,来福正肉疼舍了半月月钱。
老爷本是吩咐他来催促大小姐出席,奈何他才刚搭上管家这条人脉,调到老爷身边做小厮不久,对内院委实不熟悉,狠心求来小翠帮忙。
“小翠姐姐,劳您再催催?”木屐声在门外顿了顿,跟着是来福讨好的笑。
“收收你那眼神!”小翠的声音带着气。
“吱呀——”
房门一声开了。
两人都住了嘴,接着回头。
一位妙龄女子身着月白色旗袍,乌黑的发髻上簪着一只玉兰簪,此外周身再无一物,眉如远山静,气质清冷。
此刻她眉峰轻蹙,眼尾微微下垂,周身的清冷像窗纸上的雨雾,将前厅的喧闹隔得老远。
“大喜的日子,怎穿一身白?”
来福看呆了,直到小翠肘尖撞了他一下,“你来的晚,不知道也正常。”
“今天可不只是小公子的百日,也是大小姐生母的忌日,只是这朱门大户里怕是没几个人还记得了。”
小翠轻叹一声,随即伸手揪住来福的耳朵拧起。
“别怪我没提醒你,虽然大小姐不受老爷宠爱,但毕竟是沈家长女,又有个出身翰林院的外祖父,收起你那些龌龊心思,再敢用今天这种眼神看她,仔细你的小命。”
“诶呦,小翠姐姐,我哪敢呀,您快饶了我吧,我还得回去给老爷当差呢。”
来福一边赔笑,一边把耳朵从小翠手底拯救出来。
……
前厅喧闹非凡,方一进门便见继母林婉婷抱着襁褓中的儿子,笑靥如花地接受着众人的恭贺。
头上金钗随着她的笑声起伏乱颤,碎碎点点的金光更胜过水晶顶灯的耀眼,锦缎旗袍裁剪得体,雍容华贵。
沈督军一身戎装站在其旁,红光满面,见静姝进来,他的笑容略微收敛。
“静姝,过来见见赵参谋长。”
见沈静姝进来,父亲先是笑意淡了三分,却还是扬着声音道。
静姝缓步上前,屈膝时衣摆扫过地砖。
“赵参谋长安好。”
她的声音清晰得压过周遭的笑语。
“静姝真是越发有大家小姐的样子了,听说于书画上也颇有造诣,伯韬兄教女有方啊。”赵参谋长笑道。
林婉婷上前一步抢过话头:
“可不是嘛,姝丫头整日里写字画画,安静得紧。我们静婉要是有她一半文静就好了,前一阵子刚吵着闹着要学什么西洋舞”
她推了推身旁十岁的小女儿,“快让你赵伯伯瞧瞧。”沈静婉便蹦跳着展示新学的舞步,引来满堂喝彩。
林婉婷的笑声更响了,沈督军也跟着点头,眼角的余光扫过静姝,见她垂着眼,终究没说什么。
沈静姝趁着众人目光都落在沈静婉身上,悄然后退。
“呼——”
沈静婉踩着门槛走出,雨丝落在脸上,竟比府里让她舒坦。
角门的门卫正缩着脖子躲雨,见是沈静婉,只抬了抬眼。
这位大小姐素来不惹事,也不得宠,没人愿意拦着。
城西胡同。
青砖灰瓦,门匾上“徐府”二字,笔力沉厚。
“笃——笃笃——”
静姝轻叩门扉,老仆引她入内。
与沈府的奢华不同,院内竹影簌簌,落于院中石台上光影斑驳似泪滴,台上摆着简单的祭品。
角落里,一株老海棠正开得殊色艳丽,与周遭显得格格不入。
“料到你今日会来。”静姝见外祖父从书房走出,将三炷香递过来。
静姝接过,跪在母亲牌位前。
七年了,母亲病逝那日的雨声犹在耳边。
十岁那年生辰日,母亲咳着血也要为静姝唱完最后一曲《长生殿》。
此后,再无人唤她一声“阿舒”,她亦懂得何为孤身一人,了无牵挂。
“起来吧,地上凉,你母亲知道又该心疼。”
徐怀民望着孙女瘦削的背脊,心中叹息。
年纪轻轻,已是暮气沉沉,终日躲在书房与笔墨为伴,难见笑颜,女婿薄情,对亡妻之女过问甚少。
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我想多陪陪她。”静姝声音低哑。
“老爷,门外有位孙逸文先生求见。”管家突然来报。
“快请他进来。”
静姝听有客到访,起身欲要回避。
老爷子却抬手拦下,
“是你孙伯伯家的小儿子,刚留洋回来,在南大任国文□□,你小时候见过,不妨事。”
管家将人引进来。
静姝站在外祖父身旁瞧着,
来人身着布衣长衫,圆框金丝眼镜,书卷气甚浓,倒不似家中常在父亲身边见到的洋装加身,连头发丝都要精致修整的留学之人。
“徐老,这幅墨竹我已装裱完,苦于近日诸事缠身,迟迟未腾出空闲,今日才送来,请您见谅。”孙逸文将手中的字画送出。
“不碍事,不碍事。你的手艺我才放心。”徐怀民接过,爱不释手,吩咐管家,“挂到书房最显眼处。
余光一瞥,见孙逸文在一旁欲言又止,开口询问“逸文可是有话要说?”
孙逸文略一沉吟,“这幅墨竹虽笔触稳健,却少了些灵韵,算不得佳品。以徐老您的眼力缘何如此喜爱?”
徐怀民指着静姝笑道,“这是我外孙女,沈静姝。此画正是出自她手。”
孙逸文一怔,看向始终垂眸不语的少女,随即拱手。
“既如此是我多言了,令爱年幼,已颇具天赋,假以时日,或可成大器。”
说罢,抬手告辞“晚辈便不再叨扰。”
“且慢,何不用了早饭再走”徐怀民吩咐下人备膳。
“多谢徐老盛情,饭,我就不吃了,怕误了授课时辰。”
“我记得南大今日沐学,逸文怎还要授课?”
“是晚辈私人的画室,招得几名喜爱画作的学生,我也只是偶尔提点两句,其实也算不上授课。”
徐怀民目光转向静姝,见她正安静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一切与己无关的姿态高高挂起。
老爷子心念既定,开口,
“逸文收徒,可有什么要求?我这外孙女于书画一道还算有些天分。不知能否去你画室,跟着习学一二?”
孙逸文目光再次落向静姝。
她终于抬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又归于沉寂。
“若令爱不嫌弃,自是荣幸之至。”
孙逸文走后,静姝起身欲要推辞,徐老先生摆手。
“知道你性子静,不爱见生人,但你的天赋不该被埋没,孙先生人品学识都是一等一的,明日就去拜师。”
“你母亲当年就是被困在了这四方宅院里。”
他自语,“你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静姝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雨打海棠,花瓣零落。
最终,只低低应了一声:
“是,外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