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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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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昂霄站在宿舍窗前,看着邮差踩着积水走进巷口,手中拎着一个牛皮纸包裹,连忙快步下楼。包裹上是栗维岳潇洒的字迹,右下角画着一个小小的桂花图案——那是两人在陶然亭赏月时,他教栗维岳画的简笔印记,如今成了彼此信件的专属标识。
回到宿舍,闫昂霄小心地拆开包裹,包裹最上面是一个信封,他轻轻拆开,信纸依旧是栗维岳特意挑选的上海特制竹浆纸,带着淡淡的兰草香。信上的字迹比往日潦草些,能看出是在忙碌间隙写就的:“昂霄吾友,展信安。沪上已入春,外滩的洋紫荆开得正好,想起北平的玉兰应该也快绽放了。接手洋行已半月有余,每日处理单据至深夜,倒也渐渐摸清了门道。昨日与苏记绸缎庄谈合作,苏小姐提出用西洋染料改良丝绸,我想起你曾说‘古法不可弃,新技当善用’,便与她商议保留传统织法,仅在配色上借鉴西洋技法,竟真的达成了共识……”
闫昂霄看着信,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能想象出栗维岳在洋行办公室里忙碌的模样:穿着笔挺的西装,面前摊着厚厚的单据,却依旧不忘在信中提及两人曾聊过的古籍理念。信的末尾,栗维岳写道:“附寄新式暖手宝一枚,上海洋行刚进口的,灌上热水可保温整日,北平春寒料峭,校勘时别冻着双手。”
闫昂霄从包裹里掏出一个黄铜外壳的暖手宝,外壳上还衬着一层绒布。暖手宝造型是圆润的海棠花形,表面刻着细密的缠枝纹,拧开盖子,他灌上热水,握在手中,温热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至全身。桌上已整齐码放着三封来信,每封都夹在《漱玉词》校本里,旁边摆着栗维岳寄来的上海特产——城隍庙的梨膏糖、美专的画纸,还有一瓶用小瓷瓶装着的桂花露。
这是栗维岳返回上海后的第四封信。自上月栗维岳发来电报报平安后,两人便定下每周通信的约定。闫昂霄坐在桌前,铺开信纸,拿起那支栗维岳赠他的金笔,笔尖饱蘸墨汁,开始回信:“维岳,暖手宝已收到,海棠花形甚合我意,校勘时握在手中,竟觉墨汁都少了几分寒意。北平玉兰刚打花苞,昨日与父亲去颐和园,见长廊下的腊梅还剩几朵残瓣,想起你说最爱腊梅的风骨,便折了一枝压成干花,附在信中……”
他细细讲述着北平的近况:胡教授夸他的校勘手稿“见解独到,远超同窗”;李同窗误将《花间集》的刻本弄脏,两人一起用糯米浆小心修复;妹妹明薇画了幅《燕园春意图》,特意在角落画了两个并肩赏梅的身影,说“像极了哥哥和栗先生”。信的末尾,他写道:“为你整理了古籍中关于丝绸织法的记载,附在信后,若文化沙龙需谈及传统工艺,或可一用。”
闫昂霄从抽屉里取出一叠稿纸,那是他近两周的心血。他翻遍了父亲的藏书,将《天工开物》《考工记》中关于丝绸织法的记载一一摘抄下来,还附上了自己的校勘批注,标注出不同朝代织法的差异。他知道栗维岳接手洋行后,父亲栗景鸿常举办文化沙龙,邀请文人雅士与商界人士交流,意在让栗维岳融入上海的文化圈,而这些古籍资料,正是栗维岳最需要的。
两日后,上海栗记洋行的办公室里,栗维岳刚送走一位英国商人,便看到管家陈叔捧着一封北平来信走进来。信封上是闫昂霄清秀的字迹,右上角画着一个小小的墨梅图案,与他的桂花标识相映成趣。他连忙放下手中的钢笔,拆开信封,一片干枯的腊梅花瓣掉了出来,带着淡淡的清香,瞬间驱散了办公室里的油墨味。
“维岳,展信安。沪上洋行事务繁忙,望君保重身体,勿因应酬伤了脾胃……”闫昂霄的信写得细腻,字里行间满是关切。看到信中提及明薇的画作,栗维岳忍不住笑了;读到李同窗弄脏刻本的趣事,他想起自己曾在闫家书房打翻砚台,两人一起清理的场景,眼中满是暖意。当看到附在信后的古籍资料时,他的眼眶瞬间红了——那些稿纸的边角都被细心地磨圆,批注字迹工整,显然是闫昂霄熬夜整理的。
次日便是文化沙龙,地点设在栗家的花园洋房里。宾客们围坐在客厅里,西洋壁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咖啡与茶香。一位穿着马褂的老学者端着茶杯,语气带着几分轻视:“栗公子年轻有为,只是不知对传统工艺有多少了解?如今的年轻人,都只懂西洋技法,把老祖宗的东西都丢了。”
栗维岳不慌不忙地起身,从公文包里取出闫昂霄寄来的古籍资料,笑着说道:“老先生所言极是,传统工艺是根脉,万万不可丢。就像丝绸织法,《天工开物》中记载‘蚕桑起于神农,织法传于三代’,南宋时的‘云锦织法’更是一绝,如今我们仍在沿用。”他将资料递给老学者,“这是我北平的一位知己整理的古籍记载,上面标注了不同朝代织法的演变,晚辈正是据此与苏记绸缎庄合作,在保留古法的基础上借鉴西洋配色。”
老学者翻看着资料,眼中的轻视渐渐变成了赞许:“这些批注精准独到,可见整理者的功底深厚。栗公子能有这般知己,实在难得。”周围的宾客也纷纷称赞,原本有些尴尬的氛围瞬间变得热烈。沙龙结束后,栗维岳回到办公室,连夜给闫昂霄写信:“昂霄,今日文化沙龙多亏了你整理的资料,竟让那位素来严苛的张老先生赞不绝口。你标注的‘云锦织法’细节,我与苏小姐提及,她也颇为惊叹,说要去北平拜访你……”
春去夏来,北平的玉兰谢了,上海的洋紫荆也落了。两人的书信往来从未间断,信中的内容也愈发丰富。闫昂霄会在信中摘抄最新发表的诗词,标注出自己的见解:“近日读闻一多先生的《死水》,‘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字句辛辣,却藏着对家国的忧思,与太白的‘抽刀断水水更流’异曲同工,你觉得如何?”
栗维岳则会在回信中分享上海的社会见闻,谈及进步思想:“沪上近日有学生游行,高举‘民主科学’的旗帜,让我想起圣约翰大学时与教授辩论‘中西文化融合’的场景。你说‘文化无优劣,融合方为道’,如今看来确实如此。洋行的年轻职员也组织了读书会,我将你寄来的诗词抄录给他们,竟引发了热烈讨论……”
七月流火,北平格外炎热。闫昂霄收到栗维岳的来信时,信封比往日厚重些。拆开一看,里面除了信纸,还有一张折叠的画纸。展开画纸,他不由得愣住了——画上是他伏案校勘的身影:穿着半旧的蓝布长衫,坐在窗前的书桌前,手中握着毛笔,桌上摊着古籍,窗外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画的右下角题着一行小字:“昂霄校勘图,维岳画于沪上深夜”。
闫昂霄摩挲着画纸,能感受到笔触的细腻。他知道栗维岳在圣约翰大学时学过西洋绘画,却没想到对方竟会为自己作画。画中的细节格外逼真:他握笔的姿势、桌上砚台的位置,甚至是窗台上那盆他常养的兰草,都栩栩如生。显然是栗维岳根据记忆,反复修改才画成的。他将画小心地卷起来,放进父亲传下来的紫檀木书匣里,书匣里还放着那支金笔、几封来信,以及那片干枯的腊梅花瓣。
此后,每当校勘累了,闫昂霄都会打开书匣,翻看这幅肖像画。画中的自己专注而平静,而画者的心意,就藏在每一笔笔触里,藏在月光的勾勒中,藏在兰草的细节里。他给栗维岳回信时,字迹带着难以掩饰的欣喜:“肖像画已收到,维岳笔法精进,竟将我伏案之态画得如此逼真。明薇见了,说画中的哥哥比真人更显温润,非要我借她临摹几日……”
上海的夏天潮湿而闷热,栗维岳坐在办公室里,看着闫昂霄的回信,嘴角泛起笑意。他想起画这幅画时的情景:深夜处理完洋行事务,借着台灯的光,凭着记忆勾勒出闫昂霄的身影,画到细节处,总是要停下来回想两人在善本室相处的场景,反复修改了七八次才满意。他在回信中写道:“不过是闲来无事之作,能入你眼便好。沪上近日新到一批西洋颜料,我用它画了幅《陶然亭月夜图》,待下次北上,便带给你。”
秋意渐浓时,闫昂霄收到了栗维岳寄来的一个大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件上海新式的羊毛马甲,还有一罐蟹黄汤包的馅料。信中写道:“北平的秋天比沪上冷,这件马甲是上海最新的款式,轻便又保暖,校勘时穿正好。蟹黄汤包馅料是特意找城隍庙的老字号做的,用温水调开,蒸十分钟即可,味道与现做的相差无几,记得和明薇一起尝尝……”
当晚,闫昂霄便按照信中的说明,蒸了蟹黄汤包。蒸笼掀开的瞬间,鲜美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宿舍。明薇咬了一口,鲜美的汤汁在口中散开,忍不住说道:“栗先生真是有心,还记得你爱吃蟹黄汤包。”闫昂霄看着妹妹满足的笑容,心中暖意融融。他给栗维岳回信时,特意画了一幅简笔画:两个小人坐在桌前,面前摆着蒸笼,旁边写着“味同沪上,暖意盈怀”。
栗维岳收到回信时,正在参加洋行的董事会。他悄悄打开信封,看到那幅简笔画,忍不住笑了出来。董事们见状都有些惊讶——自从接手洋行后,栗维岳始终沉稳严肃,很少有这样轻松的神情。散会后,管家陈叔忍不住问道:“少爷,可是北平的闫先生寄信来了?”栗维岳点头,将画纸小心翼翼地放进钱包里,“嗯,他说我寄的蟹黄汤包味道很好。”陈叔看着他的神情,笑着摇了摇头——他跟着栗景鸿多年,从未见过少爷对谁如此上心。
北平的银杏叶再次金黄时,闫昂霄的校勘手稿已完成大半。他将手稿的副本寄给栗维岳,信中写道:“手稿已近完成,其中关于南宋刻书体例的考证,多借鉴你提及的上海图书馆藏本,待出版后,定当寄你一册。近日燕园举办诗词大会,我作了一首《寄沪上知己》,摘抄于后:‘燕园银杏落,沪上桂香飘。尺素传心意,天涯共此宵……’”
栗维岳收到手稿和诗词时,正在医院照顾父亲。栗景鸿的病情已有所好转,看到儿子手中的手稿,笑着说道:“这是闫教授的公子整理的?我看看。”他翻看着手稿,看到上面的批注与栗维岳的补充相得益彰,眼中满是赞许,“这孩子的功底扎实,与你倒是相得益彰。”栗维岳将那首《寄沪上知己》念给父亲听,栗景鸿听完,点了点头:“字句虽简,情谊却深。待我病愈,便带你再去北平拜访闫教授,你也见见这位知己。”
栗维岳心中一喜,连忙给闫昂霄写信:“父亲病情好转,听闻你的手稿完成,甚是欣慰,说待病愈后便带我北上拜访。沪上洋行的事务已步入正轨,苏记的合作也颇为顺利,想来明年春天,便能重返北平。已备好上海的新茶和梅花酒,待我归来,咱们再赴陶然亭,赏月论诗,可好?”
闫昂霄收到这封信时,正在燕园的银杏道上散步。金黄的树叶落在他身上,手中的信纸上带着栗维岳的期盼,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他抬头看向南方,仿佛能看到上海的洋楼与北平的古亭在月光下相连,能看到两人重逢时的场景。他回到宿舍,拿起那支金笔,在信纸上写道:“盼君早归,共赏春月,共论古籍。燕园玉兰已待,只候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