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 6 章 ...
-
北平的秋意又浓了一轮,燕园里的银杏叶铺得满地金黄,踩上去沙沙作响。闫昂霄抱着刚校勘完的《宋六十名家词》抄本,从图书馆出来时,夕阳正斜斜地挂在博雅塔尖,将塔身染成温暖的橘红色。这一年来,他的足迹随着栗维岳的往返,在北平与上海之间牵出了一条无形的线——春时同游颐和园看玉兰,夏日常聚陶然亭论诗,秋来共赴香山赏枫,就连冬日里,栗维岳也会裹着上海的蟹黄汤包,冒雪敲开闫家小院的门。
刚走到中文系的教研楼下,便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赵景行。“昂霄,等一等!”赵景行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熟络,快步追了上来,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过闫昂霄手中的抄本,“这是刚从善本库借出来的?我上次求了管理员好久,都没借到。”
闫昂霄停下脚步,将抄本抱得更紧了些:“是栗维岳托上海图书馆的朋友帮忙复刻的,比善本库的版本更清晰些。”提及栗维岳,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笑意,“里面还有几处他标注的异文,很有参考价值。”
赵景行的脸色瞬间沉了几分,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这一年来,他看着闫昂霄与栗维岳形影不离,从古籍校勘聊到诗词创作,从北平的文人雅集谈到上海的商业格局,那份默契与亲近,是他与闫昂霄同窗三年都未曾有过的。起初他只当是学术上的知己,可每当看到两人并肩走在燕园的小路上,低声交谈时眼中的光芒,心中便会涌起一股尖锐的嫉妒,像藤蔓一样死死缠绕着心脏。
“一个上海洋行的公子,懂什么古籍校勘?”赵景行的声音带着几分酸意,“怕是拿着些皮毛来装样子,哄你开心罢了。昂霄,你可别被他的浮华迷了眼,咱们做学问的,最忌攀附权贵。”
闫昂霄皱起了眉,语气冷了几分:“景行,说话要讲证据。维岳在版本学上的见解,连我父亲都称赞过,上次他指出《人间词话》复刻本的两处错漏,后来都被善本库的管理员证实了。”他不想与赵景行争执,转身便要走,“我还要回去整理校勘笔记,先走了。”
看着闫昂霄离去的背影,赵景行站在原地,浑身冰冷。他想起三个月前,在北平图书馆的善本室里,他亲眼看到栗维岳用流利的法语与法国汉学家交流《敦煌遗书》的临摹技巧,转头又能与闫仲文探讨《漱玉词》的用典;想起上个月的文人雅集上,栗维岳以一首《临江仙·燕园秋兴》技惊四座,词中“银杏堆金承雅韵,书香漫过朱门”的句子,分明是写他与闫昂霄的日常。
回到宿舍时,同屋的几位同窗正围坐在一起闲聊,话题恰好落在了闫昂霄与栗维岳身上。“你们说闫昂霄和那个上海来的栗公子,是不是走得太近了点?”一位同窗压低了声音,“听说栗家在上海的洋行有千万资产,闫昂霄怕不是想攀附人家?”
“我也觉得!”另一位同窗附和道,“上次我看到栗维岳开着西洋汽车送闫昂霄回宿舍,那车可是北平城里少见的福特牌,一辆能买咱们半栋宿舍楼!”
赵景行猛地推开门,宿舍里的闲聊瞬间停了下来。几位同窗看着他阴沉的脸色,都有些慌乱。可当他听到“攀附权贵”四个字时,心中却涌起一股扭曲的兴奋——原来不止他这么想,只要把这话说开,就能把闫昂霄从栗维岳身边拉回来。他深吸一口气,装作不经意地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吧?上次栗家举办宴会,邀请了好多军政要员,闫昂霄全程都跟着栗维岳应酬,听说还替他父亲接了个校勘古籍的大单子,报酬比咱们一年的助学金还多。”
这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真的假的?闫昂霄平时看着挺清高的啊!”“怪不得他最近借善本这么容易,原来是有栗家撑腰!”“听说那栗公子在上海的洋场里名声不怎么样,闫昂霄跟着他,怕是要学坏了……”
流言像长了翅膀一样,在燕园里迅速传播开来。不过三天时间,从中文系传到历史系,从学生间传到教授耳中。闫昂霄第一次察觉到异样,是在课堂上。胡教授讲完《花间集》的词风,原本要让他分析其中的女性意象,却犹豫了一下,转而点了赵景行的名。下课后,几位平日里常一起探讨学问的同窗,也刻意避开了他,眼神里带着几分异样。
“昂霄,你听说了吗?外面都在传你攀附栗家的权贵,还说你……行为不端。”同宿舍的李同窗实在看不下去,悄悄拉着他说道,“这话是赵景行先传出来的,他还说你校勘的那些成果,都是栗维岳托人做的。”
闫昂霄如遭雷击,手中的笔记本“啪”地掉在地上。他从小在书香门第长大,最看重的便是“风骨”二字,“攀附权贵”这四个字,比任何羞辱都让他难受。他捡起笔记本,快步冲向赵景行的宿舍,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烧透。
赵景行正在宿舍里临摹书法,见闫昂霄怒气冲冲地闯进来,手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个黑点。“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他故作镇定地放下毛笔,“听说你最近和栗维岳走得很近,我劝你还是离他远点,免得被人说闲话。”
“闲话?那些闲话不都是你传出来的吗?”闫昂霄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赵景行,我们同窗三年,我一直把你当师兄敬重,你为什么要这么污蔑我?我与维岳是知己,我们聊的是学问,不是什么权贵!”
赵景行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嫉妒掩盖:“知己?你敢说你对他没有别的心思?”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这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他害怕闫昂霄对栗维岳的亲近,更害怕自己对闫昂霄的异样情愫被人发现。为了掩盖这份惊慌,他刻意提高了声音,“你以为他是真心和你聊学问?他不过是想借着你父亲的名声,在北平的文人圈里站稳脚跟!一个在上海洋场里打滚的人,能有什么真性情?”
“你闭嘴!”闫昂霄气得浑身发抖,“你根本不了解维岳!他为了拒绝外国商人用假货冒充国货,宁愿损失百万生意;他收藏古籍,不是为了装点门面,而是为了保护文化遗产;他比你更懂什么是风骨!”
“风骨?”赵景行冷笑一声,走上前逼近闫昂霄,语气带着恶毒的羞辱,“一个靠穿西装、开洋车吸引你的人,也配谈风骨?闫昂霄,你不过是被他的浮华迷了眼,丢了我们文人的脸!”
这句话彻底刺痛了闫昂霄,他抬手便要挥拳,却被冲进来的李同窗死死拉住:“昂霄,别冲动!打了他反而坐实了流言!”周围的宿舍门都开了,同学们围在门口指指点点,赵景行看着闫昂霄通红的眼睛,心中既解气又慌乱,转身摔上了宿舍门。
闫昂霄挣脱李同窗的手,失魂落魄地走出宿舍楼。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银杏叶,迷了他的眼。他走到未名湖畔,坐在石凳上,手中的笔记本被他攥得变了形。他想起这一年来与栗维岳的相处,想起月下论诗时的默契,想起栗维岳为他挡酒时的坚定,想起两人一起校勘古籍时的专注,那些温暖的画面,此刻都被“攀附权贵”的流言蒙上了阴影。
“昂霄?”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闫昂霄回头,只见栗维岳站在不远处,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羊毛衫,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显然是刚从上海回来。看到闫昂霄通红的眼睛和失魂落魄的模样,栗维岳快步走上前,语气带着急切,“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闫昂霄别过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没什么,你怎么回来了?”
“刚进校门就听说燕园里的流言了。”栗维岳将保温桶放在石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蟹黄汤包,“李同窗托人给我发了电报,说赵景行在传你的闲话。”他看着闫昂霄苍白的脸色,语气带着心疼,“是不是他还对你说了难听的话?”
听到这话,闫昂霄再也忍不住,眼眶红了:“他说我攀附你,说我行为不端,还说你……说你没有真性情。”
栗维岳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锋芒。他伸手拍了拍闫昂霄的肩膀,语气坚定:“别难过,这事交给我处理。你放心,我一定会还你清白。”他将筷子递到闫昂霄手中,“先吃点东西,空腹伤身体。我去去就回。”
不等闫昂霄反应,栗维岳已转身走向中文系的教研楼。他没有去找赵景行,而是直接去了胡教授的办公室。胡教授是中文系的资深教授,也是闫昂霄与赵景行的导师,最看重学术风骨。“胡教授,我知道燕园里的流言,今天来,是想给您看些东西。”栗维岳将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放在桌上,取出一叠文件。
文件里有他与上海图书馆的往来书信,证明复刻《宋六十名家词》是学术交流;有他拒绝外国商人假货交易的合同副本,证明他的商业操守;还有他历年收藏古籍的清单,上面有多位知名学者的鉴定签名。“我与昂霄相交,是因为志同道合。”栗维岳的语气平静却坚定,“我父亲从小教我国学,经营洋行是为了家族,守护文化是为了初心。赵景行的流言,不仅污蔑了昂霄,也辜负了您对他的教导。”
胡教授翻阅着文件,脸色越来越沉。他原本也对流言半信半疑,此刻见了这些证据,才知是赵景行造谣。“维岳,委屈你和昂霄了。”胡教授放下文件,语气严肃,“我会处理这件事。不过赵景行性子执拗,怕是不会轻易认错。”
“我有办法让他认错。”栗维岳从公文包里取出另一本手稿,“这是赵景行去年发表在《北大月刊》上的《论〈花间集〉的女性意象》,里面有三处核心论点,抄袭了我父亲三十年前发表的《花间词考》,只是换了些表述方式。我父亲的手稿还在,上面有当时的发表凭证。”他顿了顿,“我本不想用这种方式,但他污蔑昂霄,我不能坐视不管。”
胡教授看着手稿上的对比标注,叹了口气:“学术抄袭是大忌,他太糊涂了。”他当即让人叫来赵景行。赵景行走进办公室时,看到栗维岳也在,脸色瞬间变了。当胡教授将抄袭的证据摆在他面前时,赵景行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参考了一下……”赵景行的声音带着颤抖。
“参考还是抄袭,你我心知肚明。”栗维岳的语气冰冷,“要么公开向昂霄道歉,承认自己造谣;要么我将证据交给学校,按抄袭处理。你自己选。”
赵景行看着胡教授严厉的目光,又看了看栗维岳手中的手稿,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最终咬着牙道:“我道歉。”
当天下午,赵景行就在中文系的公告栏前,向闫昂霄公开道歉。他低着头,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围过来的同学们听清:“我之前在同学间散布关于闫昂霄同学的流言,都是不实之词,是我嫉妒心作祟,我向闫昂霄同学道歉,希望他能原谅。”
道歉结束后,赵景行匆匆离去。同学们看着闫昂霄身边的栗维岳,眼神里的异样渐渐变成了敬佩。这时,栗维岳走上前,拍了拍闫昂霄的肩膀,笑着对众人说道:“我与昂霄是知己,我们一起校勘的《宋六十名家词》复刻本,下周会放在图书馆的善本室,欢迎大家一起探讨。”
接下来的几天,栗维岳每天都来燕园,陪着闫昂霄上课、去图书馆。两人并肩走在燕园的小路上,遇到相熟的教授,栗维岳都会主动上前打招呼,聊几句学术上的话题,语气自然亲切。胡教授看到两人探讨《漱玉词》的场景,笑着对身边的同事说:“这两个孩子,倒是难得的志同道合。”
闫昂霄看着为自己奔走的栗维岳,心中暖流涌动。他想起栗维岳刚下火车就为他处理流言,想起他用学术证据逼迫赵景行道歉,想起他在众人面前为自己正名,这些举动,早已超越了普通朋友的情谊。尤其是在图书馆里,栗维岳为他讲解上海图书馆藏本中的异文时,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侧脸的轮廓格外清晰,闫昂霄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份情谊的在意,也早已超出了知己的范畴。
流言也传到了闫明薇的耳朵里。她在北平女子师范学院读书,消息虽不如燕园灵通,却也从同学口中听到了“哥哥攀附权贵”的闲话。那天下午,她特意请假回了趟燕园,在中文系的宿舍楼下,找到了几个正在散布流言的女同学。
“你们别再乱说了!我哥不是那样的人!”闫明薇走到她们面前,语气坚定,“我哥和栗先生是知己,他们聊的都是学问,不是什么权贵!”
其中一个女同学翻了个白眼,语气不屑:“你当然帮你哥说话了!谁不知道栗家是上海的大富豪,你哥跟着他,能没好处?”
“我哥校勘古籍,从来都是凭真本事!”闫明薇气得眼圈发红,却依旧挺直了腰板,“上次栗先生为了保护咱们的丝绸手艺,拒绝了英国商人的大单子,损失了好多钱,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你们说的那种权贵?我哥和他交朋友,是因为彼此敬重,不是为了好处!”
“你有什么证据?”女同学反驳道,“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有证据!”闫明薇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画册,里面夹着栗维岳送给她的上海美专学生作品集,“这是栗先生送我的,里面有他写的序言,讲的都是如何用西洋技法传承中国绘画。他还帮我修改画作,从来没提过任何好处!”她指着画册上的序言,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坚定,“我哥才不是那样的人,栗先生也不是!你们要是再乱传,我就去找你们的导师!”
那几个女同学看着闫明薇坚定的模样,又看到画册上的序言,顿时没了底气,悻悻地走了。闫明薇看着她们的背影,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这时,一只温暖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是闫昂霄和栗维岳。
“妹妹,谢谢你。”闫昂霄走上前,轻轻擦去她脸上的眼泪。
栗维岳也笑着说道:“明薇妹妹,辛苦你了。以后谁再乱说话,咱们一起对付他们。”
夕阳西下,三人并肩走在燕园的银杏道上。金黄的树叶落在他们的肩上,闫昂霄看着身边的栗维岳,又看了看妹妹脸上的笑容,心中充满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