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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巴士,和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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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海风总是格外得轻柔。
落地窗外的云被夕阳染成了浅金色,余晖落在湛蓝的海面上。
金与蓝在水面上交融,颜色像极了许多年前,那个陌生男孩抬起头时微微翘动的暗金色卷发,和那双让人想起海的眼睛。
路凉羽看向海面,站在厨房的水槽前洗手,耳边响起钥匙串轻轻碰撞的声音。
“Lia,”身后的John轻声叫她。她回过头,看见他靠在门框注视着她 —— 额前的金发被海风吹得微乱,深眼窝下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在暮光里像海面一样明亮。眉骨深刻,轮廓深邃,即便五官有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立体,笑起来的时候却意外的温和。
背着夕阳站在John面前的她,好像透出柔柔的圣光,好看的杏仁眼里带着与生俱来的柔和和清澈。眼尾的弧度带着一点天生的俏皮和灵动,长长的头发散落在腰间。John感叹光线总是能如此巧妙地勾勒出她姣好的轮廓。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八周年纪念日。”他的语气平缓而动人。
路凉羽擦干双手,笑着点了点头,“纪念日快乐呀,dear hubby。”顺便转了一圈,展示她选好的晚上出门吃饭的裙子。
John走过来抬起手,把两张已经褪色的公交卡放在她手心。卡背上他们的学生号已经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
“我在收拾柜子时找到它的,”他说,“你愿意今晚……跟我回去一趟吗?”
“回哪儿?”
John的眼睛目光流转,像是十年前下着雨的那晚:
“回到我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再坐一次我们初遇的那辆七号公交,就像当年的那个傍晚那样。”
——原来已经相遇十年了。
——那一场雨,那一辆缓慢的公交,那一个陌生的男孩。
——竟然就这样,带她走到了此刻。
窗外的余晖淡去,潮湿的风从海上吹来,带着隐约的雨意。
十年前的那场细雨,好像又飘到了这里,准备好被记起。
2015年,九月七日,天气:雨
这是路凉羽在美国留学的第一周,第三天。
落地不过四十八小时,除了报平安、倒时差,她面临的第一个现实问题,是一部坏掉了的手机。她盯着那部被“充坏”了的手机,恍然意识到:原来世界的电压也有国界。
叹了一口气,她拿着坏手机下楼,想要去登记入住时的宿舍办公室寻求帮助。几个学生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传递着手机,最后结论是路凉羽只能坐公交车去遥远的市中心买新手机。
“这个城市天黑得早,也很暗,”办公室的学生好心提醒,“多住一段时间你就知道了,F市路灯出了名得少。今天周末,公交班次少,等的时间也长,你早点出发吧。”
路凉羽留学的这座F城虽然不小,却也只是个大学城。六成的人口是学生。除了少数学生是本地人,其余大多来自邻近的州。硕大的校区依山而建,绵延数公里,分为南北校区。再一路延伸,穿过红土与松林,直到城市另一端的购物商业中心。这个小城,目光所及之处,到处能看到连绵的森林。清冷的空气,让松针的香气在风里久久不散。
F城独特的高海拔气候,让路凉羽作为一个江南孩子,在短短48小时内就学会了浅呼吸。空气干凉,稀薄的氧气让她头轻脚轻,却又莫名清醒。她才从南方江边的湿热里逃出来,就一头扎进了这里的干冷与陌生。
公交车载着她的揣揣不安,晃晃悠悠地到达目的地。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事情发展得实在算不上顺利。她听着店员介绍月包服务,看着柜台上的手机,每听到一个数字,她都在心里默默乘以汇率。每一次相乘,都是一个令她咂舌地数字。
“也许我并不需要手机吧。”她自我安慰道,“作业都能用电脑提交。校区到处都有Wi-Fi,所以要和妈妈联系,也能马上打开电脑发消息。反正我在这里不过交换两年,又没有什么人要手机频繁联系。”想着这些,她被脑中打得噼里啪啦响的算盘声弄得心烦意乱,便转身离开了商场。
推开大门的一瞬间,黯淡下的天色中,路凉雨看到远方正驶向车站的七号路公交。她顶着晚风,一路狂奔,在最后一秒赶上了末班车。
气喘吁吁的她,走到最后一排,瘫坐在了窗边的座位上。
啪嗒,一滴水打在车窗上。
她抬起头,不知何时,细雨密织。这座静谧的小城,连下雨都是悄无声息,不宣而至的。她望着窗外这个陌生的城市,思绪随着雨声一起漫开。
这个暑假本该平平无奇。大二一结束,她还打算找份兼职贴补生活费。可一通来自辅导员的电话,把她的人生临时拐了个弯——学院批下海外交流名额,她成绩最好,被直接推上了“试点”的位置。母亲得知很高兴,继父一开始颇有微词,但听说有奖学金,就也没再反对。路凉羽并不在乎继父的反对,她想逃离的心已经很久了。只不过没想到会逃到地球的另一边。
接下来的一个月,她像被时间牵着往前跑:六月递材料、七月考雅思、八月办签证。九月的现在,她坐在异国的公交车上,心里仍有些来不及适应的恍惚。
窗外的水汽在玻璃上铺开,她抱紧手臂,呼出一口清白的雾气。
车门在这时再次打开。
一个男生撑着湿漉漉的连帽外套上了车。看上去应该刚从雨里跑来,金色的发梢卷卷地贴着额头。他抖了抖身上的水珠,目光随意扫了一圈——然后停住了。停在她那里。路凉雨下意识把手臂收得更紧,觉得自己应该是看错了。毕竟车上这么多人,谁会特意注意后排这么不起眼的她。她把头重新转向了窗外。
男生朝她走了过来。他在拥挤的人群之间侧身,让过了两个人,又礼貌地对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学生点头,随后低低说了一句“excuse me”。
过了好几站,直到她旁边的座位终于空了出来,他连忙坐了过去。
仍望着窗外的路凉羽似乎没注意到身边已经换了一个人,只是隐约闻到邻座传来一股残留的雨被风带过的清爽味道。
就在这时,一道男声从旁边响起,声音不大,却在嘈杂的车厢里带着清晰的温度。
“外面的雨还大吗?”这虽然是一个问句,语气却单一,直白,几乎没有起伏。那个语调,是一种特有的、安静而诚恳的声线。就像如果这个世界有画外音的话,那个声音应该就和耳边响起的这个差不多。
路凉羽愣了一下,不太确定是不是有人在对她说话。但声音离得如此之近,她便扭过头确认,未料直接迎上了对方的目光,她随着公交车的颠簸晃了一下:“没那么大了,但还在下。”
“你……很冷吗?”男生看着双手裹在胸前的路凉羽,又平静地问出了第二个听着像陈述句的疑问句。
“啊,有点。”路凉羽放下了环绕在身前的胳膊,似乎也意识到她的姿势看着防御性有些强。“不过车上人多,现在感觉好一点了。”
话音刚落,公交车突然又一个颠簸,路凉雨整个人向前扑去。那个男生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住她。可就在路凉羽余光扫到那只手靠近胸前的瞬间,她的身体像被某种久远而冰冷的警报点亮了一样,潜意识的应激反应,让她猛地往旁边一闪。
可能是她避得太快太狠,男生愣了一下,僵住的手指在空中停留了几秒,很快收回了手。
“对不起!我以为你要摔出去了……抱歉,我不是想吓到你。”他收回手的时候,低声解释道。
“没事,谢谢你。”路凉羽努力让语气听起来没有异常,担心她刚才的闪避有些太明显了。但是她看着他微微皱起来的眉头和那一瞬的慌张和无措,忽然有点放下戒备。
“所以,你也是NFU的学生吗?”待路凉羽重新坐好后,男生又开了口。
“是呀,坐到最后一站,回宿舍。”
几分钟后,他再次打破沉默:
“我也是这里的学生,学环境科学。这里不常下雨,这个雨季也来得晚。司机都开得比平常慢很多,看来我们要坐很久才能到终点站了。”他说话的节奏平稳到有点好笑,像是在用气象播报的语气解释自己的存在。
“你也和我一样想念F市的景色,才这么早就来学校报道了吗?”他的独白又以一个平稳的问句结束。
“我是国际生,要提前参加新生准备。”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学英文和会计双专业。”
“你竟然是国际生?”这个男生好像不太会运用太多语气,本来一个表达惊讶的句子和用词,听起来还是很平静。“可你没有口音……啊,对不起,这样说很没礼貌。不好意思,我不应该这么说的。”他看着又开始有点点慌张。
路凉羽笑了笑:“没关系,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这两天接待新生的人也有这么说过。”
“那你对这个城市和学校的印象呢?”她终于主动地问了一句。
这个问题似乎让他很兴奋,他开始很滔滔不绝地讲起这里的自然气候,山脉走向,森林植被,天文观测点。那些地名和细节是新生说明会上老师都没提过的。她听得入迷,也不时地插入不少问题。窗外的雨声变得柔和,不知不觉,他们似乎聊了很久。
也不知坐了多少站了,在广播里响起倒数第二站的站名的时候,男生顿了顿身形,侧身看着路凉羽说:“我们都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John。你呢?”
“凉羽。”
“里-昂-”说到这里,男生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移动唇周肌肉去准确地复述“羽”字的发音,有点自嘲的挠了挠头:“对不起,你能再说一遍吗?”
“凉,羽。” 她放慢语速,尝试更加饱满地发出这两个音。
“里……昂……吁?”当男生像是悬崖勒马一样发出了“吁——”的音节时候,路凉羽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很好呀,很像了。”她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给予了一个短短的肯定。他也笑,眼睛中透露着明亮。
“我能留你的手机号吗?”可能是怕自己问得太突兀,他很快补充到:“我想…我们都在一个学校,你刚来有什么教学楼找不到的话,我可以帮你。”果然路凉羽没预料到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一转,脱口而出:
“我没有手机。”
话音刚落,路凉羽看到John愣了一下,刚刚明亮的眼睛黯淡了下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回复听着像是一个蹩脚而又大大的借口。所以,路凉羽立马解释道:
“啊,是这样的,我刚来手机就坏了。我今天坐车就是想去买新手机,结果没成功,所以我没有这里的手机号。”
听到这,John的脸和目光又迎了上来,“那我们可以先用学生信箱联系!”他声音似乎大了一些,“我们可以发邮件的。”
路凉羽用力地点了点头,便把邮箱地址告诉了他,John立刻低头噼里啪啦戳键盘,很快抬起手机给她看,“我给你发啦!以后我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他的语气,似乎音调多了些,起码现在听起来是活泼的。
她看着他歪着的头,微微有些愣神。公交车“唰”地一下停了,经过那么多站颠簸的路凉羽,没像第一次一样打个趔趄,稳稳地和John一起站了起来下了车。
公交车从他们身边开走,路凉羽指了指对面的楼说:“这是我的宿舍。”John点了点头,说“好!你回去以后记得回复我的邮件,这样我就知道你收到了。”
他俩挥了挥手,在还能闻得到刚刚离去的公交车尾气的站牌边,走向了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