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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糟糕的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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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因为事情愈演愈烈,如同野火燎原,终于是纸包不住火,彻底捅到了老师面前。
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班主任看着站在眼前的两个少年,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枫停,江泊。你们……叫家长吧。”
后续的发展像一场模糊而压抑的默剧。
他们不知道双方家长在紧闭的门内究竟聊了些什么。江泊的母亲出来后,脸色虽然疲惫,但看向他的眼神里更多的是担忧而非责备。她的态度相对开明,私下里对他说,喜欢男生这件事本身,她没什么关系,她只希望他能快乐、健康。
但林枫停那边,却是截然不同的风暴。
江泊永远记得那一幕——林枫停从办公室里出来时,脸色煞白,眼眶通红,他父亲跟在他身后,脸色铁青,扬起的巴掌在空气中带起一阵厉风,虽然最终被旁边的老师死死拦住,没有真的扇下去,但那声压抑着暴怒的怒吼却清晰地穿透了走廊:
“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林枫停红着眼眶,在父亲粗暴的拉扯下,最后回头看了江泊一眼。
那一眼,里面包含了太多东西——有难堪,有痛苦,有隐忍,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告别意味。
江泊永远不会忘记。
那一眼,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了他的心上。
那段时间,他们所有人都过得浑浑噩噩。
巴彦那再也不像往日那样大大咧咧、充满活力,他变得沉默,每天抱着手机,眉头紧锁,试图和他那位“姐姐”对象寻找办法,他似乎依赖她依赖得很深,那是他在混乱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而林枫停和江泊,更是再也没有一起出现过。
学校雷厉风行地给他们换了宿舍,将他们物理隔离开来。偶尔在走廊、在操场、在食堂视线偶然接触,都会引得一阵心悸和心酸,然后便是迅速、狼狈地移开目光,仿佛对方是什么灼人的东西。
曾经在旅馆房间里小心翼翼滋生的温暖,在雨中、在梦里的纠缠,那些笨拙的告白和心照不宣的默契……所有的一切,都在现实冰冷的墙壁前,撞得粉碎。
没办法。
江泊在心里对自己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和苍凉。
这是不被世人接受的关系……
他们像两只试图在暴风雨中互相靠近的幼兽,才刚刚触碰到彼此的体温,就被更猛烈的风浪强行冲散,各自飘零。
江泊失眠了。
每个夜晚,他看着眼前看着眼前那片本该属于下铺的、如今只剩床板的空荡,总会想起那个时而憨厚、时而顽劣的家伙。他发现自己竟已习惯了——习惯了有他的陪伴,习惯了被“他”调戏骚扰,也习惯了他温暖的臂弯,被他下巴顶着发旋的触感,想念那些为数不多、同枕共眠的夜晚带来的短暂安宁。
巴彦那的呼噜声依然是轻轻地响着,可在这片死寂的夜里,这声音却带着料峭的寒意,预兆着寒冬的到来。他们还没一起好好去看看秋天的景色,也没能并肩走在铺满金黄、红色落叶的小道上,就被强行分开,像两片被风吹散的叶子。
安眠药塞了三粒。
药效似乎来得缓慢而黏稠。他眼皮沉重地打架,可精神却反常地亢奋,无数关于林枫停的画面在脑中疯狂闪回。这种奇怪的感觉让他难受至极,像被浸在冰与火的夹缝里。
他只想快点睡着,逃离这清醒的折磨。
于是,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的决绝,又倒了三颗,就着杯中剩余冰凉的清水,仰头吞了下去。
这下终于想睡了。
一股强大的、无法抗拒的困意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可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边界,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悲伤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他不知道自己在悲伤什么,是为失去的爱情,是为无望的未来,还是仅仅为了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自己?似乎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现实与幻想的边界开始模糊。
在理智的堤坝被药物彻底冲垮前,一个古老而危险的念头,带着惊人的清晰度,浮现在脑海:
想要用静脉为弦,以刀为琴弓,奏一曲离殇。
他不知道,这个想法正是服用药物过量导致的情绪异常和思维失控的典型表现。但这个以前就未遂的念头,此刻却像找到了最肥沃的土壤,深深地烙在了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
它如同无孔不入的北风,呼呼地吹过他全身,带走最后一点温度,只留下一片冰冷的、诱人的死寂。
……
当东方的天际刚泛起一丝死鱼肚皮般的灰白,江泊缓缓睁开了眼。眼底没有睡意,只有一片空洞,仿佛倒映着将熄的点点星光,冰冷而遥远。
他把手从尚存一丝暖意的被窝里伸出去一点,指尖立刻触到凛冽的清晨寒气,冻得他微微一哆嗦,赶紧把手缩了回去,用被子将自己裹得更紧,像一只缩回壳里的蜗牛。
然后,他又想起了那个杯子。
那个不透明的、灰扑扑的奶茶杯。
杯子……
那个杯子……
它曾经是他隐秘的“勇气”,如今却像一个讽刺的象征,提醒着他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他终究是个无法好转的“废物”。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
好想去一个地方,那里只有他自己就好了。
别人——妈妈、巴彦那,尤其是林枫停——都会因为他,或多或少被拉入黑暗,沾染上不幸。那么,他自己一个人,就是最好的选择吧?
这个想法带来一种扭曲的“轻松”感。
我要去一个冷冰冰的地方。
他在心里默念,仿佛在确认一个神圣的誓言。
那里没有你。
没有你的笑容,没有你的温度,没有那些让他心慌意乱又忍不住沉溺的纠缠。
林枫停。
这个名字在心头滚过,带着灼人的痛楚。他想起林枫停的笑容,无论是主人格的憨厚,还是副人格的 “邪魅”,那都是他,是那个刻在心底的名字,是他短暂灰暗青春里,最浓墨重彩、也最不敢触碰的一笔。
他不想再连累任何人了。
这份“不想连累”的心情,此刻压倒了一切,甚至压倒了对生命的最后一丝留恋。
他要去寻找,那个最终的、一了百了的解脱的方法。
天色,在窗外一点点亮起来,而他的内心,却向着最深的黑夜,义无反顾地沉了下去。
巴彦那是被宿舍里一股奇怪的味道弄醒的。
那味道像是铁锈般的金属味,却又异常尖锐,刺得鼻腔黏膜生疼。他迷迷糊糊醒过来的第一时间,还是下意识地往林枫停原来的位置看,嘴里含糊地问:
“林枫停,江泊,你们有没有闻到奇怪的……”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那个空荡的床位当然不会说话。
没人回答。
一片死寂中,只有那股不祥的气味在无声地蔓延。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的睡意。巴彦那猛然惊醒,心脏骤停了一拍,他猛地扭头看向江泊的上铺——
那是空的。
被子凌乱地堆着,没有人。
“江泊!”
一声几乎撕裂喉咙的惊叫猛地炸开,把隔壁宿舍里其他还在睡梦中的人全都吓醒了。
几秒钟后,他们在阳台找到了他。
江泊躺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像一张被揉皱的白纸。他抿着那两片薄薄的、失血的唇,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又像是已然解脱。他骨节分明的手腕上,那道裂口触目惊心,静脉几乎要被那片嫣红彻底掩盖。血液因为身体自愈机制中血小板的努力,已经凝固了厚厚一层在手腕周围,暗红发黑,如同一个残酷的烙印。他的裤脚也已经被浸染了一大片刺目的暗红。
最快赶来的,不是舍管,不是老师。
是林枫停。
他不知道是怎么听到动静,又是以怎样的速度冲过来的。当他看到江泊躺在那一小片血泊里,像一具被遗弃的破碎人偶时,他整个人仿佛疯了一样。
他没有哭喊,也没有丝毫犹豫。他冲上前,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迅速地将江泊割破的手腕抬起来,高于心脏位置。他扯过旁边晾着的也不知道是谁的干净毛巾(或是能找到的任何布料),用力地、死死地压迫在伤口上进行止血。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每一个指令都像刻在本能里。
然后,他转过身,将已经意识模糊的江泊背到自己背上,用尽全身力气站稳,像一头发狂的、守护着最重要珍宝的野兽,朝着校医室的方向疯狂地奔跑起来。
风在他耳边呼啸,背上的人的重量和那仍在缓慢渗出的温热液体,成了此刻唯一真实的东西。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救他!必须救他!
……
耳边朦朦胧胧,似乎能听到有人在急切地说话,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流动的水幕,他听不清。
眼皮很沉,像被粘稠的沥青封住,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不知道在那种虚无与痛苦的夹缝中挣扎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终于刺破黑暗。他才终于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纯白的校医室天花板。
单调,冰冷,带着消毒水的气味。
他被抢救回来了?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钝重的失望,砸在心头。他下意识地试图抬手,想确认这不是又一个逼真的梦境。
然而,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肌肉的深层无力感,像两道冰冷的铁箍,在提醒他——“你是真的活着”。
所以……他在阳台感受到的那个冰凉的触感,那份生命缓慢流逝的、带着痛楚和奇异宁静的过程……是假的?
都成了徒劳。
“江泊!”
一声低吼,带着劫后余生的震颤和压抑不住的怒火,猛地炸响在耳边。
他偏过头,看到床头趴着的“林枫停”抬起了头。
那张清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眼底布满红血丝,脸色阴沉得可怕,亦如那个在他耳边警告、将他紧紧抱住的夜晚。
“林枫停”死死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被背叛的痛楚和滔天的后怕:
“我说过什么?”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爆发,“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
“为什么救我?”
江泊的声音很轻,带着失血过多后的虚弱和沙哑,却固执地在这个问题上寻求一个答案。他的眸子抬起,里面已经没有了往日挣扎的星光,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一切的、黯淡的纯黑颜色,像两口枯井。
“因为……因为……我喜欢你,”“林枫停”的声音起初带着慌乱和急切的哽咽,但说到最后四个字时,语气陡然变得无比郑重和认真,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宣读最重要的誓言。他那张总是带着顽劣或阴沉表情的脸上,此刻罕见地、清晰地泛上了红晕,不是因为羞赧,而是因为强烈到无法抑制的情感冲破了所有伪装。
“我不想失去你。”他重复道,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暴露了那疯狂举动下深藏的恐惧。
江泊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句沉重的告白只是拂过耳边的风。他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指尖冰凉。
“我累了。”
他喃喃地说,声音从指缝间闷闷地传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觉得灯光很刺眼。
刺眼的或许不只是灯光,还有这被迫继续下去的生命,这份他无法回应的、过于沉重的爱,以及这个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的、令人窒息的世界。
……
林枫停(主人格)在手机便签备忘录里,一字一句地,给“另外一个自己”留下了一段话。内容或许笨拙,但核心明确——他们要破开那层隔膜,要一起去保护江泊。
做完这件事,他像是完成了一个郑重的仪式,塞了两颗药到嘴里,用水送下,然后爬上了床。
他需要休息,也需要为接下来的“合作”积蓄力量。
然后,在睡着后的大约十分钟,他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爬了起来。
动作间的滞涩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利落、更沉静的气质。
是“他”。
他其实最近上线的次数也多了。那些药物并无直接的抑制作用,但确实缓解了某些底层的焦虑和强迫冲动,让切换变得……不那么兵荒马乱。正常来说,主人格服药后,他应该能安稳地“睡”去,但今夜,一种莫名的焦躁萦绕着他,他睡不着。
他下意识地准备打开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聊天框,去找江泊说话。
嗯……正确来说,是他单方面说话。因为自从那场风波之后,江泊的对话框就像一潭死水,根本不会回复他。但他依旧乐此不疲,仿佛那些发送出去的文字,能穿透屏幕,替他确认对方的存在。
然而,他一打开手机,就看见了那个笨蛋(主人格)的留言。
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略显苍白的脸。他静静地看完了那段话,脸上惯有的顽劣或阴沉没有出现,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用得着你提醒我吗?
他在心里嗤笑一声,带着副人格特有的、不愿承认被触动的别扭。
傻子……
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呢喃逸出唇瓣。没有嘲讽,反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的情绪。
心脏似乎在闷闷地跳动着,在寂静的夜里,感受格外清晰。
宿舍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深浅不一的呼吸声——新室友的,上铺另一个室友的,以及……这具身体里,那个已经睡去的“傻子”的。
他握着手机,没有像往常一样发出那些骚扰信息。他就那样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像是在消化那个“合作”的提议,又像是在重新校准自己与主人格、与江泊之间的关系。
最终,他关掉了手机屏幕,重新躺了下去。
只是这一次,他闭上眼睛时,脑海里翻腾的不再仅仅是独占的欲望,还混杂进了一丝陌生的、名为“责任”的重量。
隔膜依然存在,但第一条裂缝,已经因为共同想要守护的那个人,悄然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