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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朵病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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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雅图,疾病疗养中心。
病房门窗紧闭,一派静谧,仅有床头冰冷的医疗仪器运作发出的轻微声响。
一窗之隔,玻璃窗外春光明媚,室内冷清寂寥,空气里飘荡着浓浓的药水味。
床上躺着的人只剩下薄薄一片,哪怕盖着被子也没有多大的起伏,皮肤白得几近病态,手背青紫交加,针孔遍布,整个人呈现出一副濒死之态。
临近中午,外面走廊脚步声不断,病房门前掠过一道道白色身影,而在这阵嘈杂声中,床上昏睡多日的人忽然掀开了眼皮。
映入眼帘的先是模糊的白。
眼前像是隔了块许久未曾清理的玻璃,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简澈眨了眨眼,轮廓倏地清晰了些,他这才认出那个刺眼的白团是一盏亮着的圆形灯盘。
什么神人白天开这么亮的灯……
这本是句吐槽,可话却没有说出来,只有几道嘶嘶的气声从干裂的唇间发出,并伴随着撕扯的疼痛感。
痛意袭来,简澈一怔。
不对,他不是死了吗?
为什么还能感觉到痛?还能看到灯?
最后一缕意识还停留在冰冷的海水吞没口鼻的瞬间,无尽下坠的恐慌残留在心中,可再次睁眼,身边已是截然不同的环境。
短暂的怔愣过后,简澈撑着床猛地起身,目光游走在这个空旷的房间,扫过每一个熟悉的角落,身形逐渐僵硬,连手上针头被牵动,伤口渗出血珠都浑然不知。
直到门骤然从外推开,各种琐碎喧嚣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简澈这才回过神,缓慢转头,对上了一张许久未见的白人面孔。
“维多利亚……”他喃喃着唤出对方的名字,声音沙哑。
门口的护士诧异地看着他,半晌后走进房间,既震惊又有些激动地用英文说:“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居然这么快就醒了,查理医生都准备让你母亲做最坏的打算了……太好了,你还这么年轻,上帝一定也不舍得让你离开。”
听到这里,简澈心中那个匪夷所思的猜测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他没有死。
非但没死,甚至还回到了19岁。
一个人在西雅图养病,濒死的19岁。
这个事情太有冲击力,以至于简澈一时半会儿根本反应不过来,大脑仍然处于混沌迷蒙的状态,维多利亚在耳边说了许多话,可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等到彻底消化完,他不知何时又躺了回去,针头也好好地扎着,只有手背泛红的皮肤无声证实了刚刚所发生的一切。
维多利亚替他整理好被子,说:“虽然你精神看起来很不错,但我感觉你应该去做个全身检查,毕竟那些药物对你的影响太大了。”
闻声,简澈微怔。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时候的他应该刚刚经历过一次失败的自杀。
时间过了太久,关于这一段的记忆早已模糊,简澈只依稀记得自己的最终目的并非是死亡,而是试图通过这种愚蠢的方式让母亲来探望,并带他回国。
为此,他吞了过量的药物,尽管被查房的维多利亚及时发现,紧急安排了洗胃,但那时的他久病未愈,身体孱弱,术后还是在icu躺了一周,差点没挺过来。
结果也如他所愿。母亲闻讯后匆忙赶到西雅图,向来强势的女人在icu外红着眼睛对着他一顿臭骂,罕见地失态。事后简澈顺利回国,虽然病没养好,导致之后几年他一直被身体拖累,不过至少得到了母亲的关注,那时还算满足。
只可惜,他活到27岁,到死之前才明白,真正的爱无需用任何极端手段换取。
他竭尽所有渴求的一切,别人却轻而易举地坐拥,简直讽刺至极。
想起这些年来自己做的种种傻事,沉重的苦涩无声无息地在心口扩散,连带着喉间也闷堵发酸。
自嘲地勾了勾唇,简澈没有回应维多利亚的建议,转身把脸埋进了被子里,眼眶悄然温热。
由于目前的身体状况还是很差,苏醒后没多久,简澈便再次昏睡过去。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睁眼时病房里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他心一沉,以为自己又失明了,结果下一秒房间的灯蓦地亮起,驱散了那点阴郁。
开灯的是维多利亚,她照例来查房。眼前恢复光明,简澈发现换了个病房,不自觉问:“维多利亚,我睡了多久?”
“一天半。”维多利亚一边换输液瓶一边答,“查理医生帮你做了个体检,发现你的病好转了不少,那些并发病也几乎快要痊愈了。”
“你母亲下午来了一趟,我们把这个好消息跟她说了,说不定你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之前听简澈说过多次想回国,所以此时维多利亚是由衷地替他感到高兴。
望着她的笑颜,简澈也淡淡笑了下,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倘若是从前的他,必定会心生愉悦,可在历经过此后种种后,简澈反倒觉得在西雅图清静养病也挺好。
不过,他还是要回国的。
有些账得算,有的人……也该处理。
醒来后第三天傍晚,简澈终于和丁姝见上了面。
彼时是晚饭时间,简澈正聚精会神地挑着芋头汤里的葱花,门忽然开了,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的清脆响声传来,他抬眸便见一身墨绿高定大衣的丁姝走了进来,精致美艳的妆容也掩盖不住脸上的疲色。
再看到这张脸,心口无端收缩,简澈眼神复杂,低低出声:
“妈。”
丁姝没应,目光触及他挑出来的葱花时细眉一蹙,“这点葱都要挑出来?怪不得你在西雅图一年多都好不了,挑食的毛病也不知道是——”
后面“谁惯的”三字没说出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丁姝讳莫如深地抿紧了唇。
不过即便她不说,简澈也知道她想起了父亲。
相比较于丁姝的严苛强势,简泽林的脾性简直是她的另一个极端,温润且平和,简澈为数不多关于父亲的记忆都很美好。
简泽林出身于艺术世家,是个温文尔雅的知名钢琴家,他性情稳定,对待简澈总是很有耐心,在不涉及原则性问题时大多时候都惯着他宠着他,挑食便是其中一项,也因此被丁姝诟病多年。
见她如今提及父亲也这样避讳,简澈眸色微沉,他低头吃了口菜,轻声道:“他是我爸,没什么不可以说的,而且这也不是在宋家。”
丁姝皱眉,对他言语间的讥讽有些不满,但看到他低头时弓起的消瘦脊背,训斥的话顿时又堵在了喉间。
默了几秒钟,她拉过椅子坐下,捏了捏眉心,颇为倦怠:“过几天你跟我回国吧。”
“行。”简澈没犹豫。
丁姝却顿了顿,掀起眼帘看着他,眼神里写满了很多种情绪。
很久以后,她说:“这次回去,我希望你能和你弟弟好好相处。”
简澈手上动作没停,闻言微勾唇角,笑着看向丁姝:“当然,我会好好对他的。”
“好好”二字被他咬的有些重,同时,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
丁姝没发觉这些细节,以为他真的愿意放下芥蒂和宋潋和平共处,眉心不由得松了几分,语气也温和下来:“那就好,他比你小,有些事情让让他也没关系。”
简澈没再回答,回想起宋潋那张阴测测的高傲面容,他嘴角笑意愈发灿烂,衬得一双黑清清的眸颇为明亮动人,掩盖了所有尖锐的冷色与恨意。
*
一周后,简澈办理了出院手续,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前往西雅图塔科马国际机场。
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十多个小时的长途飞行着实让他有些吃不消。落地京都已是傍晚,下飞机时简澈面色极差,瞳眸里透着疲烦,把前来接机的司机唬得战战兢兢,生怕惹恼了他。
见对方在自己面前大气都不敢喘,和几年前的态度如出一辙,简澈嗤笑了声,主动开腔:
“这么久不见,陈叔你怎么还那么怕我?”
陈凡是丁姝身边的老员工了,从简澈有记忆起便一直担任司机一职,是个老实本分的人。
他身边的人都怕他,陈凡也不例外。毕竟他自青春期起就颇为混账,到处惹是生非,给丁姝留了一屁股烂摊子,在京都圈子里是头一份的臭名远扬。对此,简澈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听他这样说话,陈凡愈发惶然,局促笑着:“怎么会呢……我就是话少,少爷你知道的。”
简澈不过是随口一说,很快收了笑,问他:“我不在的这一年多,宋家人还好吗?”
尽管丁姝已经嫁入宋家多年,但简澈仍然将自己和这家人剥离得明明白白,平日里不甚关注他们,当年回国后也是第一时间直奔夜店,家都没回。
“挺好的。”陈凡小心地答,“宋总最近在外地出差,小少爷正在备考RCM。”
听到这里,简澈眉头一挑,没忍住笑了声,“就他那狗啃过一样的脑袋,靠自己考得上就有鬼了。”
陈凡闻言一惊,没敢接话。
简澈平日里虽嘴毒刻薄,对谁都毫不客气,和宋家人却还保持着基本的体面——如果不算和宋潋那次打架的话。
当然,这份体面也不是他识大体,而是丁姝当初把他从简家接回来,再三警告后的成果。
以前他还装装样子,想让丁姝对自己改观,对宋潋一再忍让,后来才发现没用。不仅宋潋对他蹬鼻子上脸,多次暗算陷害他,丁姝的偏心也从未改变。
这摇尾乞怜的十余年,简澈早就过够了。
接下来的路途中没有人再说话。
简澈靠着车窗,目光空泛,呼吸洒下白霜,逐渐覆盖了玻璃里清澈的面庞,以及眉心承载的淡淡忧伤。
驶入澜庭,幢幢别墅错落嵌于绿意与水景间,熟悉感接连涌上心头。
车最终停在了宋家那扇雕花黑铁大门前,管家与帮佣早早地等候在夜色中,车停下来后上前拉开车门,并从后备箱提起简澈的行李。
“欢迎回家,大少爷。”
管家的声音响起,简澈微一点头。深冬的夜寒意肆虐,风里卷着霜粒,冷冽刺骨,吹到身上不免让他打了个冷颤,抬腿快步往里走。
不料,他刚踏进前院花园,小径迎面走来两道并肩的身影,困意霎时消了大半。
真巧啊,他眯了眯眼,嘴角微扬。
一年不见,宋潋看起来并没什么变化。
只是平日里他端着副清冷的姿态,努力维持自己人淡如菊的人设,很吝啬笑容。可现在,宋潋面朝着身旁的男孩,笑容灿烂,眼中的炽烈与悸动毫不掩饰。
目睹了这场景,简澈短促地笑出了声。
声音不大,但在沉寂的冬夜里还是非常抓耳。
宋潋闻声立刻扭脸看过来,对上简澈含着讥讽意味的眸光,他脸色微变,笑意无声无息地被冷风吹散了。
片刻过后,风里飘来他一贯乖顺的语气:
“哥哥,欢迎回家。”
然而简澈没有任何要回应他的意思。
他的目光落在宋潋身旁那人清俊的脸上,纤长的眼睫眨了又眨,清透的瞳眸紧锁着对方,泄出一点轻佻的笑意。
宋潋脸色沉了沉。
简澈对他的敌意视若无睹,反而仰起脸,微微歪头,嗓音又轻又黏:
“久闻大名。”
“沈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