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应该是有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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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苏凤棠回到住所时，发现一位不速之客伫立在屋旁。
这人身形清瘦，又一声不响的，若不是他注意到那身万花谷弟子服，乍一眼还以为是哪只饿死鬼上门打秋风来了。
靠近几步正想喊人，不料那女子先行开口：“我想你应该是有病，才会把一个死人葬在自家门口。”
那声音泠泠动听，吐露的言语却如夜晚的冷风一样灌入苏凤棠的肺管子，呛得他脚下踉跄：“冷师妹……当心今晚小月亮入你梦里来闹。”
她听了轻笑一声：“她有本事便从这抔土里爬起来，到我跟前来闹。一直不肯让我叫她小月亮，如今还不是随便我喊？”
这话听着分明刻薄，而苏凤棠只是沉默地站着。看她侧脸的湿痕，还有一滴滴砸在衣襟上的泪珠。
怪他安置人的位置太好，月光太亮，将此刻黑夜中沉默的宣泄照得无所遁形。
他望着那处被鸢尾花簇拥着的石碑失神，喃喃道：“是我的没看好她，那晚……或许当初我将她带回谷就是错了。”
“你每日多在此地说这番话，说不定她真能蹦出来，哭着喊着你不要她了。”
苏凤棠一时语塞，在这情境下差点要被她的牙尖嘴利引出笑意。
复看她的面庞，已然不见方才的伤怀。
“何时回来的？”他问。
“孙爷爷走的时候赶到的，”她轻声回答，这时才朝他看来，“当时你们没注意到我。”
苏凤棠闻言沉默，过了不知多久才说：“这样啊，来得及见老神仙一面，也是好的……”突然想起什么，他又问道，“七秀坊那位带来了？”
“嗯，出谷没多久便碰上了，”她一顿，又继续说道，“她在外察觉有几波异士纷纷往秦岭移动，又听闻百姓堵在万花谷求医，想其中有一定关联。担心书信明言警示恐遭他人半路劫了去打草惊蛇，才想到万花谷亲自告诉江师兄。”
“原来如此，那她也是好心……”苏凤棠点点头，一边暗自观察她，但实在无法从那张神情静谧的脸上看出什么异样的情绪。
犹豫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你这趟出去，感觉如何？”
女子闻言，转身面对他回道：“回谷后，骤然听闻长辈亲朋离世，我心中郁郁不得疏解，只觉得一路上宰的那几个狗贼也万万不够抵他们的罪责。今夜又在小月亮墓前……言语间有些冒犯到苏师兄了，抱歉。”
“欸，冷清月——”苏凤棠吓得后撤一步，“谁跟你讨要这个了，被你江师兄看见了该误会我欺负你！我是问你与那位七秀坊的，呃。”
苏凤棠在她清凌凌的目光下逐渐消声，只得小声嘟囔道：“你不愿说便不说了……”
“苏师兄。”
“怎么了？”
“你挡到光了，让让。”
苏凤棠喉间一哽，往边上踏了两步，身后的月光重新覆上青灰色的石碑。
“还有一事。”
“……？”
“我打算出谷。”
2.
万花谷刚经历一场战乱，原本熟悉的花草被踩踏得凌乱，道路上也还堆着零散的杂物，断裂的武器，破碎的衣角，沾满污垢。分辨不清是万花弟子的，还是那帮侵入者的。
冷清月借着光仔细辨认回家的小径。
几日前，她与江师兄据理力争，替他出谷接人。
秦岭动荡，而万花谷正值开谷，周围村庄百姓纷纷涌入治病。
江白一头扎入医治队伍忙得不可开交。他没说，但冷清月能感知到他焦躁的情绪。
冷清月提出替他出谷接应，向他讨了一张画像便匆匆骑马离去。
江白为师门下医术第一人，万花谷众弟子当中仅有裴元大师兄能指点他一二。现在的万花谷离不得他。
众难之际，她也无暇安慰自己那点隐秘的心思。直到今夜墓前哭了一场，压抑在心底的点点滴滴才犹如密密麻麻的倒刺长出来，和失去亲朋相比，这又是另一种无法言说的难过。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江白的屋舍前。
冷清月神思恍惚地望着映在窗上那隐隐绰绰的身影，忍不住靠近了两步。
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大大小小的事都找他倾诉。眼下这场的动乱结束，她无法抑制自己想要亲近江白的心情。
脚下步伐加快，她呼吸不由得急促。
正整理着自己的心绪，以免待会儿见人显得过于唐突。突然间瞧见另一个影子出现在窗上，两人缓缓靠近。
她倏地停下脚步，下意识散了眼神聚焦，但视线中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剪影还是蛮横地挤入视线。
良久，直到眼前扑来一只夜蛾，她才猛地回神，指尖冰凉。
终是转身不再看，往另一头走去，隐入夜色。
屋内烛火微晃，映着江白与一殊丽女子低声交谈的侧脸。
“我在半路得知孙神医下令开谷收治百姓，明白此时传递消息已然来不及。原以为你这会儿肯定忙着，没想到还会派人来。”
江白对她摇头，叹道：“并非我请求……”他笔下一顿，“清月看出我神思不宁，知道我忧心你，才跟我说她前去带你回来。”
女子听了此话从榻上翻身，正襟危坐：“那你也不该答应她一个小姑娘此时出来，外面到处都是叛军，我总能应付。”
江白不由无奈道：“她无赖起来可比逍遥林的泼猴还厉害。身为医者却拦着我，说不交出你的画像便不让我出去医治。且还张狂得很，说‘离经易道我比不得你，但师父说你打架不如我’，我也只能随她去了。”
他话未说完，女子已掩唇轻笑：“这点我倒认同。路上偶遇永王残部，她二话不说便冲上去打得他们屁滚尿流，身手利索得连我都来不及反应。初见我还以为是个弱质纤纤的神仙妹妹，谁知杀敌竟凶得像大猫，真真是个妙人儿！”她突然神色犹豫，“但我瞧她似也有被伤到，路上不方便细看，也不知如今好了没……”
“受伤了？”江白闻言眉头轻蹙，低声道，“她从不言伤……罢了，明日我去看看。”
廊下竹铃清脆声响，江白似有所觉，抬头朝窗外望去，却只见墨色一片。
“怎么了，有人？”女子好奇地随他一起探头看。
江白收回视线。
“无事，许是风动。”
3.
“清月姑娘，你说的那人，自你离开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了，或许……”
冷清月沉默半晌，还是在对面担忧的眼神下牵起嘴角安抚道：“多谢婶婶，那日我见他伤势已经好转许多，应该是自行去了别处安置。”
“欸，那就好那就好，没事就好。”
目送对方离去，冷清月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她没说实话。
出谷那天，她去换了一次药。
那人身上大大小小伤痕无数，部分大的创口甚至还在淌血，且一只腿都断着，怎么可能独自离去。
但他身份并不一般，说不定如今真的已经生龙活虎。
冷清月不再深想，她已耗费近两个时辰寻人。眼下还需赶在晌午前去到师父处领命，协理万花谷重建一事，于是干脆转身返回。
此处村庄离万花谷并不远，因此她并未骑马出行，只加快脚程往回赶。
步行穿过竹林小径时，忽觉周围气息有异，她顿时慢下脚步警惕。
屏息凝神数息，在察觉到后方生人气息的那一刻她迅速抽出墨颠，却不料反被拽着手腕一扯，随即整个人倒入竹影深处。
她本能地想惊呼，却被一只手捂住嘴，发不出声音。待适应暗处后，才看清眼前人竟是她找了一上午的断腿病患。
这人脸色苍白，唇色发青，却仍勾着唇角，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冷清月。”
“怎么不继续找我了？”
后背靠在冰凉的竹竿上，磕得冷清月直皱眉。若不是被钳制着，她不保证自己此刻会不会踢断他的另一条腿。
男子安静地观察她几秒，啧笑一声，然后将她环到身前来，语气散漫：“没磕疼您吧，小大夫？”
欣赏了好一会儿她气恼的模样，才松开捂她嘴的手，又装模做样地说：“哎，我说怎么您一直不出声，失礼失礼。”
冷清月瞬间大呼一口气，下意识地想抬脚踹人。随即发现这人仅仅只是不捂她的嘴了，也不知用了什么歪门邪道，身体竟无法动弹。一双手还被他缚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张嘴斥道：“你是不是有病？！”
他挑眉：“我的确有病，还是你给治的。”
“呵，”她冷笑一声，“本以为从山里捡了个身体残疾的，没想原是个脑残。大清晨开始跟踪人不说，还化作白眼狼挟持救命恩人。”
早在认出他那一刻冷清月就反应了过来，这人或许已尾随她许久，躲在暗处看她到处与人打听他的消息，直到她要放弃才肯现身。
被骂了他也不恼，反而更作闲适之态，声音疲懒：“是啊，我这样的人你都捡。所以冷清月，我在想……”他定定地看着她，“你是不是也有病？”
唐无忧一路被人追杀，勉力撑到秦岭青岩一带才敢倒下。
他承认自己有碰瓷万花谷的想法，但也是真没想到能遇到个活菩萨，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捡回去。
血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唐无忧只能隐约看到一道背着药篓的纤细身影朝他走来。
他下意识地伸向腰间想遮掩一二，奈何那手也伤了，连手指都抬不动，只能任由那块沾血的腰牌露在衣衫外。
女子走近时脚步很轻，蹲下带起一阵药香。指尖先是试探地碰了碰他的脉搏，见他没反应，又抚过好几处衣下新旧伤，然后落在他的腰间，顿下。
不会要再给他补上一刀吧，他正神游想着。
却只听到她平淡的声音：“没死就别装睡了，我背不动你这么大个人。”
唐无忧睁眼撞进一双清冽的眸子里，想开口夸她一句好眼力，但实在没有多余力气，所以只无声张了张嘴，然后扶着一旁的树干缓慢起身。
虽如此，但下山的路还未走几步，他便真晕在她身上了。
唐无忧在万花谷每天清醒的时间并不多。
通常睁眼是冷清月在帮他换药，闭眼则是她掀开药棚的帘子离去。
他通过别人的交谈得知了她的名字，叫冷清月，谷主的亲传弟子。
名如其人。对他万分冷淡，直到人消失前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陌生的药童来替他上了两回药，半夜他便偷偷拿着药材，躲进一处无人的废弃屋舍。
直到近日。
唐无忧藏身暗处，盯着前方的身影，隐蔽跟上。
他倒要看看这始乱终弃的小大夫是否对他存有愧意。
4.
伤处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唐无忧闷哼一声，一时大意便松开了对冷清月的桎梏，刚要反制，还未好全的伤腿上又挨了一脚，这下彻底栽倒在地。
摸索着拔掉身上的银针，他不怒反笑：“我这条腿好歹也是你亲自医治的……怎么不踹另一边？”
冷清月面无表情地俯视跪在地上的男人，平静道：“我背不动你这么大个人。”
唐无忧靠着墙根有些狼狈地喘息，他看向屋内女子的背影，实在难以想象这人竟眼睁睁看着他一路蹦回来。
“你说背不动，那之前是怎么把我搬到这来的？”他看着冷清月走近，接过她手中的药碗一口闷下。
冷清月皱着眉拆他绑得乱七八糟的绷带，听见他的话抽空撇他一眼，“和山脚的村民说遇到个快死的瘸腿哑巴，请他们帮忙。”
“哑巴？你，嘶——”他有一瞬间的面目狰狞，手指紧扣着台阶，“你气还没消吗，别折腾我了。”
冷清月手下动作不停：“我刚发现你时伤势严重多了，可没见你出过一口气。”
唐无忧气笑了：“所以就觉得我是哑巴？”
她未作应答，将他的衣襟搭好，又从怀里取出一枚玄色腰牌递过去：“你的东西。”
愣了一瞬，唐无忧接过那物什，语气听不出什么喜怒哀乐：“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也值得你费心藏。”
忽而一笑，他将那腰牌举到她眼前：“如何，见了我的名字可害怕？”
冷清月跟随他的指尖，瞥过‘伥鬼’二字，只淡淡道：“腰牌，暗器，千机匣，还有……”
一枚刻着‘无忧’小字的香囊安静躺在她的手心。
“唐无忧，你今年几岁？”
5.
冷清月自觉事已毕，便不再打扰他。
刚起身，不料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清月。”
动作微滞，她转身走去，回应：“师兄，你怎么来……”
“慢些。”江白扶住她的肩膀，“师父不见你去，让我带话给你。”
“我正要去的，”她懊恼道，急着要走，又被拦下了。
视线越过冷清月，他朝后看了一眼，说：“无碍，我说了你在看病，我同你说也是一样的。”
她这才松一口气，安静听江白转述，时不时点点头。
“……大致就是这样。你刚回来，谷内其他事务皆交由我和凤棠处理，”他声音低沉而平稳，突然话锋一转，“听说路上受伤了？”
她一愣，摇头说：“只是些擦伤，早已无碍。”
江白不语，只是目光沉静地垂眸看她。
抵不住他的眼神，冷清月不得不挽起袖口，露出已经结痂的伤口。
棕褐色的痂痕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醒目，他指尖轻拂，将她袖口轻轻放下，“没有下次了。”
冷清月只垂眸摇头，轻声说：“师兄替我谢谢叶姐姐关心。”
“怎么不谢我？”他失笑，顿了顿，“这一趟……见了很多罢？”
她点点头，江白才继续说：“所以才想要出谷吗？”
见她不语，他也不逼问，声音清冽而平稳：“记得常写书信，别让我亲自抓你回来。”
“你在你那师兄面前跟个乖学生似的。”
冷清月身形顿住，问：“什么？”
唐无忧却答非所问，随意抛掷着腰牌，歪头冲她勾起唇角：“我觉得你还是生气的时候最好看。”
冷清月清凌凌的目光盯了片刻，未作言语，随即转身拍上门。
“欸！”唐无忧来不及撑住门扉，吃了一记冷门板。
门院安静，只有几声低低的叹笑传出。
“我瞎说的。”
“其实你怎样都挺好看。”
三月后。
与师门辞别，冷清月在众人目视下踏上远行路。
她不想走得太快，所以只将药篓挂在马身上，自己则牵马缓行。
直到身后山门渐远，她才转身眺望。
忽然一阵风掠过，吹起她鬓边碎发。
正抚平发丝，不知从哪探出一只手，环住她的腰身，带着她倒向一旁树影。
相似的场景。只不过背后挨着的不是冰冷的竹竿，而是温热的掌心，嘴没有被捂着，身体也能自如活动。
“这回没磕疼您吧，小大夫？”唐无忧的声息拂过耳畔。
闪烁着点点笑意的眼眸近在咫尺，冷清月呼吸轻颤，轻声开口：“唐无忧。”
“你是不是有病？”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你应该是有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