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刀与权谋场》歇雨潇潇

46、他的恐惧

　　“姑娘，可以离开了。”
　　葛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将苏桥雪从翻涌的思绪中猛地拽回现实，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手中的绢册卷好，重新系上赤红丝带，放回檀木盒中，动作一丝不苟，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转身时，她甚至对葛环扯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并颔首致意，只是那眼底深处，掩不住的奔腾骇浪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住。
　　苏桥雪侧目望着那扇青铜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轰响。
　　顺着来时路，走过那条漫长又幽暗的甬道，那些荧光闪烁的光点，仿佛都化作嘲笑，向她袭来。
　　她强压心中的慌乱，幽幽地开口问道，“葛大人，秘阁内的那位先生，是何人？”
　　葛环的身形几不可察的一顿，却并未立刻回答。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沉稳持重的眼睛里平静无波，他沉默的注视着苏桥雪，目光在她的脸上梭巡良久，久到周围的空气凝滞，久到苏桥雪以为自己问了什么禁忌的话题。
　　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也更沉，“姑娘可能看错了，秘阁内并无他人进入。”
　　苏桥雪的呼吸停滞了一拍，没有别人？
　　那方才那个苍白又玄奥的声音是谁？那近在耳畔的低语，光影中的轮廓，难道只是她心神激荡下的幻觉？
　　她正欲追问，葛环却已侧身，做出送客的姿态，“靖宁王已经久候多时了。”
　　苏桥雪不再多言，循着亮光的方向走了出去。
　　塔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将石壁上的星图照得纤毫毕现，而在那片煌煌光明的中央，那道玄色的身影依旧停在原地，仿佛从未移动过。
　　陈妄在她踏出门槛的第一时间就看了过来，他的目光迅速的扫过她的脸，眉心几不可察的蹙了一下。
　　她还是原来的样子，步履依旧平稳，脊背依旧挺直，可陈妄的心脏却骤然收紧。
　　他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总是清澈如寒潭的眸子，此刻深处仿佛什么东西碎裂了，折射出无数细小的，尖锐的光斑，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
　　不是眼泪，是沉重冰冷的决绝，犹如冰层下的暗流，表面平静，下面却是奔涌的，一去不回的湍急。
　　几乎是本能的，他伸出手，死死地攥住她的掌心。
　　掌心触及，他的指尖一颤，那里不是普通的冰凉，而是从深处渗出来的寒意，带着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桥雪的手指在他掌心僵了一瞬，才缓缓蜷起，却没有回握。
　　他不自觉的收紧了指尖，苏桥雪吃痛地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地想要抽回，却被他攥得更紧。
　　她微微侧目，望着陈妄，目光一点点聚焦，用极轻的声音喊了一声，“陈妄？”
　　只是尾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飘忽。

　　陈妄没有说话，只是将她往自己身边又拉近了几分，声音低沉近乎嘶哑。
　　“我们——回家。”
　　苏桥雪侧首，努力想扯出一个如常的表情，却发现嘴角有些僵硬。
　　“嗯”，她机械性地点点头，避开他过于透彻的注视，望向远处，“回家。”
　　塔外夜风凛冽，撩起了苏桥雪散落的发丝，她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抬头望去，王府的马车静静地停在石阶下，玄色的车帘在风中微微拂动，一如她起伏的心。

　　回程的马车上，沉默蔓延，苏桥雪靠着车壁，闭着眼，似乎睡着了，但陈妄知道她没有，她的呼吸频率，指尖偶尔的轻颤，都泄露着内心的波澜。
　　她究竟看到了什么？那血月之期的背后，又隐藏着什么，是和她性格大变有关吗？
　　陈妄的目光落在他交叠置于膝上的手，那手指纤细，却能在生死搏杀中稳握利刃，这样的手，此刻却透着孤零零的无力感。
　　他忽然很想握住它，用自己掌心的温度，驱散寒凉，他轻轻覆上那片冰凉，感受到她的手微微一颤，却终究没有抽回去。
　　马车碾过青石路面的声音单调又绵长，载着各怀心事的两人，驶向那座是庇护也是牢笼的靖宁王府。
　　窗外，夜色正一寸寸漫上来，浓得化不开。

　　那日之后又过了三日。
　　这三日里，靖宁王府表面平静如常，苏桥雪倒是更加忙碌起来，她将更多的现代医学知识整理成册，交给季伤，她讲解时条理清晰，语气平静，可季伤就是隐约觉得，她像是在交代——身后之事。
　　她异常积极地为陈妄复健，施针的穴位比往日更深，按摩的力道也更重、更繁琐，妄的腿伤也恢复神速，已能在辅助下短时间地行走。
　　只是她再也没了往日的灵动，像一株被霜打蔫了的花，她对旁的事——无论是王府琐务，还是朝堂风声——都显得漠不关心，仿佛那些纷扰再也与她无关。
　　陈妄清晰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突如其来，无声无息，而他无能为力。
　　他胸口的空洞越来越大，恐慌从那里滋生蔓延，他找了她十五年，终于她在他身边了，他却抓不住。
　　他强迫她与他同床共枕，规定她三餐必须与他同桌，他甚至开始扭曲地期望自己的腿伤不要痊愈，若永远需要她的医治，是否就能永远将她留在身边？
　　终于，在某个月色森然的夜里变得具体。
　　他将她困在方寸之间，带着粗粝又绝望的气息侵入她的唇齿，像濒死的困兽徒劳地想要标记自己的领地，他攻城略地，试图索取她的一丝回应，愤怒或者其他。
　　可他抬眸，只撞见一双太过平静的眼睛。
　　那目光清透，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找出他的狼狈、偏执，或者还有试图掩饰却又暴露无遗的软弱。
　　他被那样的目光灼伤，颓然地松了手，却也只是僵硬地侧过身，即便狼狈至此，他也舍不得离开这张床榻。
　　寂静在黑暗中蔓延。
　　苏桥雪在他侧身的刹那，苏桥雪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月光勾勒着他紧绷的肩线，此刻的他像一头重伤后独自舔舐伤口却又固执地不肯倒下的孤狼，强大与脆弱在这个背影上诡异地交织，她的心头掠过一丝酸涩。
　　她收紧指尖，压下想要触碰那僵硬脊背的冲动。
　　既然注定是过客，便不该留下多余的痕迹。
　　直到她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他才敢缓缓转回身，近乎贪婪的凝视她的睡颜，目光一遍遍地描摹着她闭合的眼睫毛与紧抿的唇，看得越久，心口的刺痛就越清晰。
　　那夜之后，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他不再追问，她也不再刻意地疏离，只是夜幕降临，同榻而眠，中间那不足一尺的距离，却成了横亘其间始终无法跨越的天堑。
　　一边是星河浩瀚，一边是时空无涯。

　　日子便在这般沉寂中度过，再过两日便是正旦。
　　依循旧例，今日宫中设宴款待群臣，靖宁王按礼需携王妃出席，王府没有正妃，苏桥雪便不得不陪同前往，清风院便忙碌起来。
　　宫宴当日，宫里的尚衣局，尚宝局的女官们鱼贯而入，捧着朱漆描金的托盘，早早地就将衣裙送入了靖宁王府。
　　苏桥雪坐在梳妆台前，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些展开的层层衣饰。
　　这不是她常见的裙装，而是一袭正红底色镶嵌玄色卷边，以金线织就鸾凤衔芝的广袖深衣，衣摆处海水江崖的纹样磅礴庄重。
　　青莲与几位手脚麻利的女官一同为她更衣，沉重的衣料一层层覆在肩头，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苏桥雪的目光掠过托盘上那顶璀璨夺目的凤冠，赤金为底，点翠为羽，珍珠宝石镶嵌，正中还有一只衔珠金凤振翅。
　　她心中掠过怀疑，这——是侧妃该有的规格？
　　她抬手，指尖拂过凤冠上冰凉的珠串，“这——合乎礼制吗？”
　　静立一旁的宫嬷嬷，缓步上前，微微躬身，“回娘娘，这是王爷吩咐的。”
　　苏桥雪心头微微一震，他这是要做什么？
　　她望着镜中的那个珠翠环绕，华贵逼人的身影，有一瞬间的恍惚，蛾眉淡扫，朱砂点唇，颊边淡淡的胭脂晕开，冲散了她眉宇间惯有的清冷疏离。
　　这是她，也不是她，“异魂归位，”这四个字猝不及防地窜入脑海，心中掠过一丝颤意。
　　想着陈妄日益深沉的占有，她心底竟然有一丝不该有的动摇，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将“二月初二”这个时间在心底默念一遍，如同一道咒语，提醒自己。
　　青莲为她整理着蹙金云鹤披帛，忍不住赞叹，“娘娘，您真美。”
　　“是吗？”她极淡地反问，“皮囊而已。”
　　门外传来脚步声，陈妄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他换上了一身玄色底色镶嵌红边的亲王服，锦绣蟠龙龙纹在阳光下暗涌流光。
　　他的目光落在盛装的苏桥雪身上，骤然凝滞。
　　眼眸中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他迈开步子，即便腿上带着固定的枷锁，步伐依旧沉缓，一步一步来到她的面前。
　　他只是沉默地凝视着她。
　　看那身唯有正妃才配穿着的朱红鸾凤袍如何将她清冷的身姿勾勒出雍容的弧度，那顶九翚四凤冠如何在她乌发间流转着不容置喙的华光，这一刻，他心底某个偏执而滚烫的念头得到了无声的印证——
　　她就该是他的王妃。
　　她生来就该站在他身侧，承受这份独一无二的尊荣，也承受这份不容挣脱的羁绊。
　　半晌，才低声道。“好看。”
　　沉甸甸的两个字，带着占有与决绝。
　　苏桥雪垂下眼帘，这顶衣冠像一副无形的枷锁，将她与这个身份，这个男人，这个时代，捆缚得更紧。
　　她蹙起眉头，却没有反驳。
　　只是随着陈妄的脚步，缓步出了清风院。
　　院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规整的脚步声，德叔匆匆入内，低声道，“王爷，圣旨到，是陛下身边的李公公亲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