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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天 ...

  •   天又亮。

      鸡又鸣。

      招妹还是醒了。

      她不动,躺了好久好久。屋顶有露水,风把露珠吹成一条线,像她死前洗的衣裳上那一缕肥皂痕。

      “今天查谁?”招妹问。

      没人回答。死神也没来。

      于是她自己选。

      “那就查他。”

      她飘下屋顶。

      ...

      屋里饭碗空了。桌上有油星、碎米粒,还有丈夫留下的一叠钱。

      他坐在桌前,数钱。

      一张一张,嘴角微微翘着。

      “还得再找个老婆。”他对婆婆说,语气平平淡淡,像在谈收成。

      婆婆没有抬头,只“嗯”了一声。

      丈夫又抽出一叠钱,夹在腰包里。

      “你别忘了招妹的丧事还没办完。”婆婆低声说。

      “办啥丧事?钱都花了。再哭也活不过来。”

      “可她毕竟——”

      “毕竟啥?她是我老婆,我说完了。”

      婆婆不再出声。

      丈夫把钱收好,抹抹头发,照了照碗里的水——那是他唯一废的镜子。

      招妹飘在他身后,看着那张脸。她曾经爱过,也怕过。

      他没变。她也没想过他会变。

      ...

      她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镇口的集市。

      那天她去卖豆腐,他去买盐。

      他个子不高,却有种“稳”的气——像打桩的木头。

      那时的她刚离婚,背后全是闲话。有人说她“带霉气”,有人说“被打就离,真傻”。

      他不说她。他笑着说:“我信你。”

      她就动心了。

      后来正好家里又催婚,她就选了他。

      那年,他还真拿出八千块彩礼——全村都知道。

      婆婆说那是他打工攒的。

      招妹当时感动得哭了。她觉得自己遇到了个“顶顶好的男人”。

      他不骂她,不打她,甚至生女儿那年也没摔碗。

      ——那是她认定他“好”的全部证据。

      她那时还常跟人夸:“我这回找对人了。”

      她真心那样以为。

      ...

      可他从来没真正笑过。

      他对她的“好”,像是一种算计。

      她生病时,他递药,但会问:“钱谁出的?”

      她做饭时,他坐在旁边玩手机,饭菜稍凉,就叹气说:“女人啊,就是不懂事。”

      他从不骂她,也从不夸她,只是“轻轻地”让她觉得自己该更好一点、再勤快一点。

      他从没说“我爱你”,他说的最多的是:“别让我丢脸。”

      她那时真以为那就是男人的爱。

      ...

      婚后第二年,她辞了镇上的小饭店,回家带孩子。

      丈夫说:“女人带孩子天经地义。”

      婆婆也说:“男人在外面忙,你在家守窝就是福气。”

      她就信了。

      后来他干脆不让她出去。

      “外面太乱,你在家好好过日子。”

      “你出去乱跑,我脸往哪搁?”

      于是她的世界就剩下院子、厨房、和孩子的哭声。

      她想去集市卖点菜,被骂“好吃懒做”。

      她想买条新裙子,被说“当妈的人了还打扮,勾引谁”。

      她去帮邻居缝衣服,婆婆还当她的面说:“人家都嫌你脏。”

      她逐渐不出门了。

      她那点钱——是他给的。

      他按月给,一次五百。

      她不敢花,生怕月底不够。

      她问:“能多一点不?”

      他说:“钱都在家里,你花哪儿去?女人嘛,用不着。”

      那时的她竟还觉得他顾家。

      ...

      有一次,孩子发烧,夜里四十度。

      她吓得哭着摇他:“去镇上诊所吧。”

      他翻个身,迷迷糊糊说:“明天再看。”

      她自己背着孩子跑去镇上。

      雨下得大,泥溅到裤腿。

      医生问:“家属呢?”

      她说:“睡了。”

      回去的时候,他还在打鼾。

      第二天,他只问:“药钱多少?”

      她说三十。

      他皱眉:“女人就是不会过日子。”

      她那天哭了一整夜。

      ...

      后来他开始赌。

      起初还偷偷摸摸,后来干脆明目张胆。

      她问他:“你钱都输了咋办?”

      他说:“男人赌两把算啥?你不懂。”

      她想拦,婆婆骂她:“少拿女人那一套指点男人。”

      她有一次拿了赌钱藏起来,被他抓到。

      他没打她,只盯着她看,盯得她腿都软了。

      “你什么意思?怀疑我?”

      “我只是怕……”

      “怕我输?那你去赚啊。”

      那天夜里,他没说一句话。

      第二天早上,她发现家里的锅被摔了,米袋撒了一地。

      婆婆说:“谁叫你惹他。”

      她蹲在地上,一粒一粒把米捡回来。

      ...

      “他是个好男人。”村里人都这么说。

      “他对你多好啊,没打没骂的。”

      “男人赌点小钱很正常。”

      “再说他养你,你还不知足。”

      她也开始怀疑自己。

      是不是太敏感了?

      是不是太不会做人?

      有一天她在河边洗衣服,一个女人悄声说:“你男人在镇上跟人喝花酒。”

      她愣了。

      回家问婆婆,婆婆瞪她一眼:“别听那些忮忌人的鬼话。”

      她没再问。

      只是那天,她洗碗的时候,碗掉地上摔碎。

      ...

      她活着的最后几个月,家里越来越冷。

      他不再和她说话,只会指使她。

      “烧水。”

      “拿衣服。”

      “带孩子出去。”

      她做饭、洗衣、看孩子、喂鸡喂猪,还得去插秧种田。

      一天到晚,手上没干净过。

      婆婆还常唠叨:“女人啊,命就是做活的。”

      她偶尔累得直不起腰,婆婆就说:“你还年轻。”

      她生理期疼得出冷汗,丈夫说:“你矫情。”

      那天夜里,她真想离家出走。

      可想到孩子,还小。

      再想想娘家人,早说过“女人离婚丢脸”。

      她已经离过一次了,不能再离第二次。

      她就没走。

      ...

      现在她看着他坐在赌场里,笑得像在做梦。

      骰子一掷一掷。

      她的命就在那骰子里滚动。

      他赢的时候拍桌大笑,输的时候脸青手抖。

      她记得这种抖——生前,他赌输了回来,摔门、摔碗,有几次摔的是她。

      那时他还没动手打人,只是摔。

      婆婆骂她:“你就不能哄哄他?男人丢钱又不是杀人。”

      她说:“可是那钱也是我种地换来的,我也心疼啊。”

      婆婆说:“女人心疼有啥用?你得忍。”

      她忍了。

      忍到油尽灯枯,忍到一命呜呼。

      ...

      这时,她忽然看见赌桌那头有个熟悉的背影。

      她怔了怔。

      那是她的前夫。

      他也在赌。

      他瘦了,头发灰白,眼睛里还是那种阴沉的火。

      他一边抖烟,一边笑:“这回可得翻身。”

      有人问:“你那前妻不是死了吗?”

      前夫叹了口气:“死得好啊,可惜钱我拿不到。”

      众人笑。

      笑声混在骰子的声音里。

      招妹看着这两个男人,一个是她过去的命,一个是她现在的坟。

      她忽然觉得,人生真像一桌牌——不管换几次,她都坐在输的一边。

      ...

      夜更深了。赌场的灯闪着。

      她看着丈夫的手,一次次把钱推出去。

      那手粗糙、有力,握她时也曾温柔。

      可那温柔短得像梦。

      她看着他输了最后一把。

      他低头,看着空空的桌面,忽然笑了。

      “死老婆的钱都输光了。”

      旁边的人拍他肩:“再找个呗。”

      他点头:“嗯,再找一个。”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出去。

      外头的风凉得像水。

      ...

      他走到镇口的小吃摊,点了碗粉。

      吃得津津有味。

      她看着那碗粉,忽然想起她死前最后一顿饭:也是粉。

      那天婆婆在厨房骂她,骂她不会烧饭、没眼力价、不会哄男人。

      她低头烧火,粉煮糊了,婆婆拍她的后背:“没出息!”

      火星溅到她手上。她不吭声。

      丈夫从屋里出来,看了她一眼,说:“又糊了。”

      她“嗯”了一声。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说话。

      再之后,就是晕倒、冰冷、死。

      ...

      丈夫吃完粉,掏出钱包。空的。

      他摸了摸口袋,只剩几枚硬币。

      “明天再翻身。”他嘀咕。

      他嘴角又抿起笑。那笑像刀一样薄。

      招妹盯着那笑。她忽然不想再记账。

      但死神的声音又响起:“别忘了。”

      她低头,把笔压在账本上。

      笔尖划过,黑字一行:

      【丈夫:七十分】

      她又补上:

      【他不杀人,但他让人不想活。】

      ...

      夜色深了。

      丈夫回家。

      婆婆坐在门槛上等。

      “输完了?”

      “别提。”

      “那还找啥老婆?”

      “还能咋办?欠的钱总得有人还。”

      婆婆叹口气,站起来:“你也不容易。”

      他笑了:“我容易?我不也苦?”

      “招妹那丫头——”

      “别提她。”

      “毕竟跟了你几年。”

      “她命薄。”

      婆婆沉默了。

      他抬头看天:“她死得好。”

      说完,他进屋,关门。

      ...

      屋里黑着。

      他点了根烟,烟头一明一灭。

      那火光照亮半张脸。

      那张脸曾是她的家。

      她看着那团火光,忽然觉得冷。

      她明白——他不是恶魔,也不是鬼,他只是人。

      但他那点“人气”,能杀人。

      她靠在墙上,看那烟雾缭绕,笑了。

      她小声说:“你真是顶顶好的男人。”

      ...

      招妹飘上屋顶,又看星星。

      死神来了,依旧陪在她身边。

      “凶手是他吗?”死神问。

      招妹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没杀我。”

      “他又杀了我。”

      【第二天·丈夫】

      他不是坏人。

      他只是那种好男人。

      活着的时候,

      所有女人都被他“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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