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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阶前斗草拾晴光,共折春枝插鬓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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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此番回京仓促,衣物用具若有短缺,只管同我说。”淑妃揽和萱入怀。她知晓和萱新丧至亲,此刻提及家事只会勾人伤心,便特意拣些日常琐碎来关切。
“谢娘娘垂问。宫中内官行事周全,已将臣女家中一应所需收拾妥当,并无遗漏。”和萱心知自己不过一介孤女,淑妃待人亲昵,她却不能安心领受贵人厚待。这样想着,和萱应答间更为谨慎斟酌,唯恐疏忽了礼数。
“嵇川旧物虽好,瞧多了难免伤怀。”淑妃轻轻摩挲着她清瘦的手腕,目光愈发疼惜,“还是让我差人替你重新置办吧。正巧长乐公主的府邸不日落成,陛下已赐下新宅夜宴,让尚衣局绣娘为你重新量体,裁出几件鲜亮衣裙,你穿着参宴也好与人尽兴玩乐。”
见和萱眼底浮起怯意,淑妃将她往怀中又带了带,掌心一下下顺着她的背,传来的温度暖融融地裹化她心头的凄惶:“陛下虽未正式下旨册封,可你既入萃蘋殿由我按禁内规矩养育,身份便与皇子公主一般无二。你大可同他们如常相处,不必畏手畏脚。特别是长乐,你若真心同她亲近,她定也会倾尽真心待你。”
虽远在嵇川,和萱却早已听闻过九公主长乐的名号。据说在她生母明德妃临盆的前夜,陛下于梦中见甪端神兽披锦帛越过天呈关。次日,与大周僵持数十年、屡兴兵戈的曷括突国君便遣使赍国书入朝,恳请会盟,两国共约止戈二十年。盟誓既成之日,德妃所在的众芳殿红光冲天,彩霞萦绕,而后公主降生,异象方散。是以皇帝视九公主为社稷祥瑞,甫一降生便大赦天下,赐号“长乐”,祈愿她永世康乐。如今更是逾越礼制,未及公主出降便敕建公主府宅,这份荣宠,连诸皇子亦难企及。
正思忖间,殿外忽然传来一道清凌凌的请安声:“长乐问淑妃娘娘安!”
轻快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些许喘息,来者显然一路小跑而来,身后还跟着宫人紧张的呼声:“公主慢些,仔细脚下的重台履!”既跑得急切,想必更急着入殿,可她却并未如和萱料想般莽撞,反而规规矩矩停在了殿前,待淑妃唤进才提着裙摆兴冲冲地迈进殿来。
“看,这就是长乐了。”淑妃先向和萱示意,才搂住扑过来的少女,拿起绢帕为她拭去额角薄汗,“前几日你问我为何着人洒扫西配殿,正是要给这位和萱姐姐居住。”
听得淑妃对公主殿下称自己为“姐姐”,和萱忙要起身逊谢,偏头时却见长乐已雀跃地凑了过来:“我知道!母妃早同我说过,和萱姐姐的祖父是韦太傅,当年为父皇启蒙时能把他都训得低头认错,实在严厉起来还会罚父皇抄书、打掌心呢!”她不由分说拉起和萱的手,摇动臂钊作响:“以后我同姐姐一起玩耍,看父皇还敢不敢管我淘气!”
淑妃看着长乐亲亲热热地腻在和萱身边,两侧发髻上插着的蝴蝶金簪欢喜地颤个不停,纵是她这番话不成体统,也不忍扫她的兴,只得把到了嘴边的劝诫咽回去,无奈地摇头浅笑。
见淑妃展露笑脸,长乐立刻没了正形,草草说了句要去映月池喂鱼,便牵着和萱从博古架遮掩的侧门闪了出去,顺便还躲过了屏风后明德妃派来跟守的宫人。
“和萱姐姐,我的公主府快建好了,你陪我去看看可好?”穿过长长的曲廊,长乐气喘吁吁地停下,脸颊热得红扑扑的,兴致却依旧高得惊人。
饶是和萱未学透宫规,也知宫禁森严,内廷女眷非奉诏、无门籍符契不得擅出宫闱,可看着长乐期待的眼神,又不忍心直接拒绝,只得委婉劝道:“殿下府邸建成之日,陛下既已赐宴,自会许殿下前往观礼,何必急于此刻出宫?”
“到那时就迟了!”长乐鼓起腮帮子,整个人都气呼呼的,“将作监同工部、户部验收前是要先请我巡视,按我意见修改过后才能竣工的。可母妃总拘着我,不许我看呈上来的图样!连将作大臣都是外祖父保荐的,府内亭台楼阁的营建皆由母妃定夺,半分没问过我!”她拽着和萱的胳膊左右摇晃:“好姐姐,那是我出宫后要住一辈子的地方,你忍心看我住得不如意吗?”
和萱看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再没了办法,只蹙眉道:“可殿下,我们既无出宫勘合,又无车马,步行至泰宁坊处的公主府,怕是赶不及在金吾卫巡夜封街前回宫了。”
“哈哈,这事包在我身上!”长乐瞬间收起可怜相,杏眼中满是狡黠,“我早同三哥说好了,只要我有法子到宣明门,他就能用王府金符带我们出宫!三哥骑的是新吉进贡的宝马,到泰宁坊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定能在暮鼓敲响前回到宫城。”
长乐口中的三哥,是与她同为德妃所生的三皇子、吴王高载程,既是同胞兄妹,想来不会让此行出什么差池。和萱心下稍安,便点头应了,不忘叮嘱道:“见了吴王殿下,还请公主莫再唤我‘姐姐’,直呼我名字便是。”长乐早等着这话,立刻脆生生应下:“好啊!那你也不许再叫我‘殿下’,人前叫我长乐,人后便以我乳名昭昭称呼。”
和萱这算是上了“贼船”,跟着长乐一路躲躲藏藏到了宣明门。
她们到时,吴王正立在门边。他看似懒散倚立,姿态却仍挺拔,身着时下风靡的紫色翻领胡服,袍角绣暗金线宝花纹样,蹀躞带上空无一物,长靿靴下不沾尘埃。崇京街头还售卖冰酪的时节,为搭配这身胡袍,他竟还戴了一顶浑脱帽,倒让和萱觉得他身上那股天皇贵胄的疏离感淡去了好些,真是一位鲜活的有趣人。
长乐没和兄长客套,大步经他身旁去抓神骏的缰绳,三言两语就让高载程认识了和萱。
“吴王殿下安。”和萱忙上前行礼。
“不必多礼。”高载程笑着颔首,眉眼间的倜傥与长乐的明艳微妙地重叠。
高载程只有外表散漫,事不经心的随意下却藏着格外的细致。他早已命人备好两顶帷帽,递与二人后纵身轻跃,身姿敏捷,如游隼般稳落在鞍鞯之上。待稳妥安置长乐在身前,他旋即向和萱伸出手掌:“上来吧。”见和萱有些局促,他拍了拍腰间空荡的蹀躞带,语气飞扬轻快:“今日未挂佩刀便是为了你方便。无需拘礼,抓紧我便是,小心要紧。”
因着长乐想尽快前往公主府察看,高载程又向来惯着妹妹,便依长乐所言催马加急,所乘新吉宝马鬓毛翻涌,蹄间三寻,四蹄越过延庆大街一路播土扬尘、踏石欲碎,引得沿街摊贩纷纷弃筐掷担、惊呼避让,更有孩童惊啼、翁媪厥倒。
依明规,此街于辰时至酉时禁驰马。未及出临仙坊门,他们便被巡街的金吾卫执杖呵止。而御史台监察御史闻讯后,当即以皇子驰马扰市为由具状弹劾,恰在此时,宫人已将公主失踪的消息急禀皇帝,两项事宜并呈御前。
处置来得很快,吴王被罚俸三月、停朝参半月,长乐的乔迁宴亦奉旨取消。虽然淑妃对和萱未加责罚,皇后却派人传来口谕,令尚仪女官至萃蘋殿训诫礼仪疏失的和萱。
高载程素来厌烦案牍劳形,罚俸于他这堂堂吴王而言更是不足挂齿,领过罚后反倒卸下重担、乐得清闲,日日率一众侍从前往京郊别业消遣,不是打马击球,便是赋诗赏乐,俨然逍遥胜神仙。长乐却实打实为此连日寡欢,听闻和萱也受了她的牵连后,立时顾不得自己难过,放下抄到一半的《女诫》便寻至萃蘋殿安慰和萱,“和萱别怕,这事全是我临时起意!若父皇真要深究,你只管说是我强拽你出宫,半分与你无干!”她自己尚且郁卒,却为能使和萱心安,忙着来揽责任,这般赤诚义气,让和萱湿了眼眶,也铭记了整整一生。
后来,在和萱如她所求,替她住进这座府邸后,时常会在夜禁时分回想起这个傍晚。若是今日他们能再当心些,未曾在延庆大街纵马违制,那个许愿要住集齐天下奇花异草宅院的长乐,至少有机会亲眼看过这满园芳菲,看过这座盛满她少女憧憬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