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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画押郎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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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趴在祖母膝头,便见她常捻一瓣黄连入口。后来才知道,这不是她自己的习惯,而是这世间千万人的活法。
人人嘴里咬着黄连过活,苦是根,日子是苦里发的芽。
我们谢家是京城里响当当的勋贵。
我的高祖父军功显赫,救国于危难,受封为金瓯县开国公,赐丹书铁券,许世代荣华。
用我祖父的话说,就算是我爹再怎么不学无术,全家都能靠这恩荫混口饭吃。
这话若是让我那一生要强的高祖父听见,怕是要气得从棺木里跳出来。
据说我高祖父最骄傲的,就是有块御赐的虎玉牌。临终前,他还拉着曾祖父要再把这宝贝拿来看一眼。
曾祖父连连点头,头也不回地命祖父去取。
可还没等祖父把玉牌送到,高祖父就归了天。
因为当时听见屋内突地传来悲号,祖父一个踉跄没拿住,宝贝玉牌就直接飞了出去,摔在台阶上,裂成了两半。
曾祖父沉浸在丧父之痛中,却被这突兀的声响拉回神,扭头望去,只见全府上下跪地恸哭,唯有祖父对着那两半传家宝,在台阶上不停磕头。
那年,祖父说他差点跟着高祖父同去。
也是从那时起,祖父开始对朝廷赏赐的一切东西,都染上了挥之不去的怨气。
不巧的是,他娶的妻子,也就是我祖母,与当今徐太后是同个娘家,是自小一道在徐家老宅长大的正经皇亲。
念着手帕交的情谊,宫里有什么赏赐,总少不了谢家一份。
这赏赐于祖母是体面,于祖父却是扎心的刺,每次宫里来人,他要么躲进书房,要么便对着院子里的花草冷嘲热讽。
祯昌七年春,京郊的榛子树才刚冒出新芽,建州进贡的特级榛子就已经送进了皇宫。
太后尝了颗说甜,命御膳房连夜赶制百斤榛子酥,用以赏赐皇室宗亲与近臣。
那时我才刚到花园栏杆那般高,正蹲在旁边看着蚂蚁搬家,一抬头,便见两个身着紫衣的内侍从正厅走过。
为首那人仰着头,像是在嗅头顶的风,活像两根会移动的紫檀木;身后那人小心翼翼地抬着描金漆盒,盒盖缝里透出的香气,引得我多闻了几下。
他们走后,祖母喊我过来吃榛子酥,说是拿今年新上贡的特级榛子做出来的。
我边听祖父在那里嫌弃这东西甜得发齁,边不停地拿着榛子酥往嘴里塞。
在听到他拿自己养的鹦鹉“雪爪”发誓,榛子酥铁定会让我长龋齿时,我突然看到祖父养的那只鹦鹉蹲在房梁上对我笑。
雪爪怎么会笑呢?
我刚想问祖母,却发现自己睁不开眼张不开嘴,接着便眼前一黑。
后来祖母告诉我,当时我直挺挺往后倒,临了手里还紧紧拿着那半块榛子酥。
“你素来不是贪食的孩子,可偏偏那块榛子酥,我怎么掰都掰不出来。”
内侍才刚出府门,就听说我吃御赐之物晕倒,急忙去紫宸殿回禀。好心的圣上听了,急忙让正好前来述职的云阳公主过来瞧瞧情况,顺便带些药。
公主殿下见我手里还攥着那糕点,对我异于常人的反应生了好奇。祖母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打趣说道:“许是小宽儿心里清楚,要把证物攥紧,好查清楚晕倒的缘故。”
殿下觉着有趣,回宫后便把这事告知了圣上。
圣上仁厚,在我醒来后便亲自召我入宫,言辞殷切地问我想要什么补偿。彼时我才五岁,哪知道天家的补偿素来是有分量的,指着旁边的大理寺卿说想要他身上那件绣着獬豸暗纹的袍子。
“我喜欢上面的兽纹。”我这么说。
童言无忌,却把大理寺卿的脸吓得跟他官袍一个颜色,圣上哈哈大笑,问我换个颜色可以吗?我仔细想想,点头同意了。
于是等我从宫里回到谢府,怀里多了套绿色官袍,还有盖了印的圣旨和大理寺司直的认命文书。
祖父见着我抱着那堆东西,愁得在院子里踱步踱了整整一个下午,可圣旨和任命书都下来了,再生气他也没办法。
我的二叔谢无晦听说这个消息后,也急得想找圣上理论,但最后被冷静下来的祖父硬生生拦住。
“这是小宽儿自己选的。”祖父叹着气说。
于是我五岁的时候,官至从六品,比我那游手好闲的爹还高了两级。
第一天上任,大理寺派了顶四人官轿。少卿亲自把我抱到公案后的官椅上,又拿来三层锦褥垫着,才让我的下巴勉强能越过案几看到上面的卷宗。
“司直只需瞧个新鲜,断案有我们呢。”
少卿抱来一摞本子,我随手翻开最上面那本正要细看,他却飞快地将它抽走。
他变戏法似的摸出盒糖渍梅子:“这梅子甜得很,西街的孩子最爱吃这个。”
他没骗我,梅子确实甜,甜得让我觉得,每天来大理寺坐着,也不是什么坏事。
往后的日子,我每日被接去大理寺当差。他们说,我听不懂案情也无妨,只需在案卷上随意画红圈或绿勾。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少卿:“为什么我画的圈和勾,最后都出现在‘学徒批注’的副本上?”少卿却不回答,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块杏酪酥递给我。
“司直喜欢,我明日还给你带。”少卿说得诚恳,我咬着酥饼,便把方才的疑问抛到了脑后。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几年,始终没人告诉我,那些圈圈画画究竟有什么意义。
直到有一天,有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拦住我的官轿。
他跪在泥泞里,瘦小的身子抖得像片落叶,仰头望着我,眼泪混着泥水往下淌:“大人,求您放过我爹吧!他是被冤枉的!”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每次轻轻一勾,意味着会有人消失在这个世界。
我在不知不觉间,成了牛头马面手中勾人的锁链。
祯昌十二年,我第一次走进死牢。
没见到人,廊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与淡淡的血腥气。青砖地上,层层叠叠的血渍早已干涸成墨色,用手轻轻一刮,便簌簌地往下掉渣。
回程的马车里,匆匆赶来的祖母用手帕擦着我的手:“宽儿,牢里的血沾人,回府得用柚子叶泡。”
可是死人的味道没法用柚子叶洗掉。
夜里,祖父来床边宽慰我?
“送到你面前的都是待斩的死刑犯,你在卷宗上圈画,是给祖父的复核参考?”
祖父说他做了几十年的刑部司行郎中,平日里做的,就是这些勾勾画画的工作。
“真正能决定他何时去死的,是刑部最终的批文,而我是那画押之人?”
“倘若我改判呢,他就不会死了是吗?”我当时天真地以为我能够改变什么。
祖父没有怪我,只是笑了笑,让小厮拿来一份卷宗。
“宽儿,你也到明事理的年纪了。需得知晓,判决时应当信奉的是真相与律法。”
祖父展开卷宗给我念了起来,遇到我听不懂的,他略略思索便换成我能听懂的话。
祖父很有学问,我很崇拜他。
这也是我听懂的第一个案子,内容很详细,详细到我连续做了三天噩梦。
第四天清晨,我去敲祖父的房门,怀里抱着比他枕头还厚的《周律疏议》。
我跟祖父说我想识文:“我想知道那些人做了什么,又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祖父的胡须在晨光里抖了抖,我看不懂他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后来他告诉我,那一刻他既想笑又想哭,笑的是谢家终于出了个愿意正经读书的人,哭的是这读书人裤腿上还沾着昨夜的童子尿。
那天起,我白天在大理寺埋头翻卷宗,晚上跟着他学文识字。少卿给我递过来的吃食,我再也没空去吃。
日子过得很充实,之后每次的红圈绿勾,祖父没有干涉,任由我自己决定。
“这是你的工作,不是我的。”祖父头也不抬地对我说。
烛火之下,他的发须白得发亮。
但我觉得他大概也是害怕自己下错判断。
也好,毕竟他是最后拍板的人,只要我能做得更好,祖父的噩梦就能做得更少些。
十二岁,我便能指出大理寺办案的漏洞。
十五岁,成功替一桩灭门错案平反,祖母抹着眼泪给我爹烧了炷香。
对了,我忘了说。
出生的时候我母亲难产去世,一个月后,我父亲被街上的流民用石头砸死了——因为救助放粥的时候粮食不够吃。
死之前,他还是紧紧地握着施粥的勺子,没有离开自己的岗位半步。
圣上知道这件事,因为那粥棚就是他要为太后庆生才决定开设的。国师说卦象显示,若有个命硬的血亲在那里施粥,可保太后凤体安康。
于是这件差事就落在我爹的身上,可惜我爹命不够硬,我就彻底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这件事没有人告诉我,是我无意间翻过去的卷宗看到的。
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圣上会同意让我去大理寺当差。或许他的噩梦,总是这样通过几道圣旨便轻易消了去。
可于我,又有什么用呢?
就好比当年那个小乞丐父亲的案子,早在我圈注前三天,刑部就已经定下斩立决。
我那轻轻一圈,不过是给早已写好的结局,盖个无关紧要的印章。
若我再遇见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我大概会出于善意给贯铜板,让他能够替自己父亲收尸,心里可不会因为我的决定而后悔。
京城里的消息向来传得很快,一个黄口小儿坐在大理寺内断案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论是百姓还是朝廷官员,都带着鄙夷在议论我。
“为何他们总觉得我德不配位,却看不见我做了什么呢?”我皱着眉问在一旁为我缝衣服的祖母,“明明我还为人平反了。”
烛光里的祖母很温柔,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檀香味。
“做得如何,你自己关心就够了。”祖母说,“像祖母,也只关心你今天有没有弄破衣裳,会不会撑坏肚子。”
“可他们不知道真相便下定论,这是错的。”我回答,这几日我回家的路上隐隐约约能听到轿子外面的议论声。
这让我总觉得自己像是游街示众的犯人,倘若探出个头去,保不准会有人朝我丢烂叶菜。
这些人怎么就那么愚昧呢?
“宽儿,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同你想到一处去。或许他们心中的对,是你眼中的错。”
祖母将缝好的衣服抖了抖,被我磨破的地方已经长了一朵祥云出来,祖母的手艺向来是京城绣娘们都夸赞的水平。
“我明白了,祖母。”烛光太温暖,我不禁打起哈欠,也没精神再计较谁对谁错的问题。
有祖母的陪伴,那夜我得以顺利地睡下。
等我睡醒,府里变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