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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他用最深的灰,藏起最软的粉 ...

  •   苏听白身上那套单薄的衣裤,此刻仿佛失去了所有御寒的功能。十一月的凉意如同无数看不见的冰冷丝线,缠绕上来,透过棉质纤维的每一个孔隙,无声地刺入她的肌肤。她忍不住打了个轻颤,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大步准备跨进次卧的方向,只想尽快将自己埋进被褥里,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

      就在她即将越过次卧门口的瞬间,澹台粤的声音从干湿分离的卫生间干区传来,清晰地止住了她的动作。

      “等等。”

      她倏地停下脚步,看着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影转向那个连接着次卧与开放式厨房的过渡区域。他净身高178公分,体重却只有105斤,这让他看起来像一株逆风而立的青竹,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单薄感。而站在他身后的苏听白,身高堪堪150公分,体重却达到了110斤,有着他时常调侃的“圆润线条”和实实在在的肉感。

      这里的布局她再熟悉不过:正前方是镶嵌着宽大镜子的洗漱台盆,镜面映出他走动的身影和她略显局促的模样;左边敞开的门内便是次卧,从她的角度望去,能一眼看见床尾对着门口。那床深灰色的被面,是他一贯的审美——钟情于黑、白、灰这类沉默却永不出错的颜色,一如他本人内敛的个性。这种对待生活琐事的随意,不愿多费心思的习性,与她自己的习惯倒是不谋而合——他们都是那种被子随手一铺,绝不会花时间刻意整理平整的人。尽管她骨子里偏爱樱花粉、薰衣草紫那般温暖细腻的色调,与他的冷峻风格截然不同,但在对待“叠被子”这件事上,两人却达成了惊人的一致,都选择了最省心省力的方式。右边,则是通往开放式厨房的入口,能直接看见橱柜的轮廓。

      然而,就在这熟悉的景象中,她的目光被床角一处不经意的褶皱吸引。在那片她曾多次吐槽过于沉闷的深灰色之下,竟隐约透出了一抹截然不同的颜色——床单与被子的内里,竟都是同一种柔和的樱花粉。这绝不是澹台粤会主动选择的色调,显然是为了迁就某个人的喜好而新换的。这个发现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澹台粤似乎并未察觉她的走神,他身高腿长,无需踮脚便轻松打开了厨房入口旁的上方吊柜。柜门开启的瞬间,她看见里面整齐摆放着各类储备用品,而他准确无误地从其中取出了她的牙刷,和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灰色带把手塑料杯——它在一众隐约透露出新添置用心的物件中(比如那樱花粉的床品,那件特地准备的粉色女款T恤),固执地保留着它最初的、不易摔破的实用本质,像一个沉默的坐标,标记着一段被按下暂停键的过往。它们被妥善地收藏在高处,隔绝了尘埃,也仿佛将那段被搁置的光阴连同其间的钝痛感,一并封存了起来。

      “刷牙吧。”他将杯子和那把自她上一次用过后便独自静置至今的牙刷递给她,语气是惯常的简洁,却在这种久别重现的情境下,生生催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熟稔与体贴。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又落回那孤零零的刷头上,声音放缓了些询问道:“要不要换个新的?家里又新囤了很多酒店带回来的牙刷,都是未拆封的。”

      苏听白接过那把自己仅在上一回来此留宿时用过一次的牙刷,指尖触及塑料手柄冰凉的质感。她摇了摇头,语气里刻意糅杂进一种漫不经心:“不用。上次来,也就用了短暂的几小时。这按使用时长算,还远远没到更换的时候呢,”她甚至刻意弯了弯嘴角,做出一个算账的表情,“牙刷寿命长着呢,再用一天,明天扔掉也不迟。”她说着,目光转向镜台边并排摆放的两支牙膏。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的声音也响起,指向那两支牙膏:“牙膏有两支,一支美白的,一支抗敏感的。你可以用抗敏感的那支。”他补充道,像是在解释一个早已形成默契的日常,“我们俩牙齿都不太好,这支还没用完,我就又买了一支新的备着。”

      这个看似寻常的细节,此刻却像一根最纤细的针,精准地刺入苏听白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他总是这样,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超前的、与她共享着某种生活远景的错觉,仿佛他们的日子会一直这样交织并行下去,连牙膏的消耗与补给、日用品的储备与更迭,都成了需要共同面对和规划的事项。一股酸涩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喉头,她慌忙低下头,默默地拿起那支抗敏感牙膏,冰凉的膏体被挤在刷毛上,散发出薄荷特有的凛冽气息,刺激着她的感官。

      手里握着这只失而复得的杯子,看着镜子里并排摆放的属于她的牙刷和那两支仿佛宣告着‘共同生活’的牙膏,一种庞大而滞涩的难过,如同深夜悄然涨潮的海水,无声无息却又力量万钧地将她彻底淹没。明明这一切——这个空间里流动的空气,这个人身上令她安心的气息,这些微不足道却被打上专属烙印的日常用品——都清晰、真切得如同昨日才刚刚触碰过,可理智却残酷地提醒她,指尖所及之处,横亘着将近三个月真空般的隔绝。这八十多个日日夜夜里的压抑、挣扎、无数个深夜的自我诘问与强行戒断,都在这一刻疯狂地回溯,沉重地、密不透风地挤压着她的心脏。她失去了所有语言的能力,只是垂着眼睫,极其认真、甚至有些凶狠地,一遍又一遍地刷着牙,仿佛要通过这机械的动作,冲刷掉的不仅是口腔的残垢,更是心底那团乱麻般的情绪。

      刷完牙,她几乎是逃也似的,飞快地缩进了那床藏着粉色秘密的被子里,将自己紧紧蜷缩起来,贪婪地捕捉着被褥间可能残存的一丝他的体温,试图驱散从内到外渗透的寒意。

      身后,传来澹台粤洗漱的细微声响,以及电动剃须刀那熟悉而低沉的嗡鸣,为这寂静的夜晚平添了几分生活的实感。不久,他关掉了屋子里所有的光源,视野陷入纯粹的黑暗,然后她感觉到身侧的床垫微微下陷,他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绝对的黑暗与万籁俱寂,瞬间将所有的感官敏锐度提升至顶峰。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不知该由谁、又如何开启对话的微妙沉默,空气里仿佛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颤动着未知的音符。然而,身体却远比语言来得诚实,也更为渴望真实的慰藉。他们极有默契地,几乎是同一瞬间,向对方转过身,靠近,然后不由分说地紧密拥抱在一起,严丝合缝,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苏听白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满足般的叹息,将头深深埋进他温热的颈窝,鼻尖充盈着他身上刚洗漱过的清爽皂荚气息,混合着一种独属于他的、让她无比安心又迷恋的体味。终于又回到了这个怀抱。她在心里喟叹,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似乎在这一刻终于寻到了倚靠,缓缓松弛下来。仿佛之前所有被强行断裂的时光、所有悬而未决的怨怼与内心挣扎,都被这个坚实而温暖的拥抱温柔地、暂时地缝合与抚平。她贪婪地呼吸着这份令人心安的熟悉,感受着在他身边才能获得的、那种奇异的宁静与灵魂归属感。有时候,她会在心里和自己开着残忍的玩笑,带着浓重的自嘲与悲凉:喏,苏听白,你又来找这剂治疗心病的良方了。多么讽刺,这深入膏肓的心病,有一大半,正是由这个此刻正紧紧抱着你、给你片刻安宁的男人亲手种下的。这究竟是解毒,还是饮鸩止渴?她分不清,也不愿在此刻分清,只知道她那颗不争气的心,她那远比理智更诚实、更渴望亲近的心血管系统,此刻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需要他的体温,需要他的拥抱。

      澹台粤也静静地回抱着她,手臂环住她的肩膀和后背,力道稳妥而充满占有欲。然而,苏听白很快便察觉到他身体肌肉隐约的紧绷,以及……那在她耳畔变得越来越清晰、频率越来越高的,喉结上下滚动的吞咽声,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引人遐想。

      她忽然忍不住,将脸埋在他胸膛布料里,发出一声闷闷的、带着鼻音的轻笑。

      “我耳塞呢?”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声音因埋着而有些含糊。

      “怎么啦?”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丝被戳破的、强作镇定的沙哑,“真要睡啦?”他试图让语气听起来正常,却掩饰不住那底下的暗流涌动。

      “不是啊,”她语带调侃,故意用脸颊在他结实温热的胸口蹭了蹭,清晰无误地感受着他瞬间失控、如擂鼓般加快的心跳韵律,“就是觉得……某人的咽口水声,太吵了,咕咚咕咚的,跟打雷似的。”

      澹台粤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侧过身,在朦胧昏暗的光线里精准地找到她的脸颊,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纵容,轻轻拧了一下,低声说:“你呀……”,那尾音拖得长长的,低沉而磁性,蕴含着无数未明、躁动的情愫。他随即便用自己微凉的脸颊贴住了她的,将她更深地、更紧密地拥入怀中,几乎不留一丝缝隙。

      然而,他下颌上新冒出的胡茬,即使经过两次刮剃,依然像最细小的砂纸,磨蹭着她细嫩敏感的皮肤,带来微微的刺痒感。苏听白在他怀里不安分地动来动去,试图避开那恼人的触感。

      “怎么了?”他问,声音里带着又被干扰的无奈,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扎人……”她小声嘟囔,带着点真实的抱怨和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自然流露的娇嗔。

      澹台粤立刻明白了问题所在,是他的胡子。“我刮过了呀。”他解释,语气里带着点被冤枉的委屈,仿佛在申明自己已经做足了准备,尽了最大努力。

      “我知道啊,”苏听白抬起脸,在浓稠的昏暗中努力描摹着他模糊利落的轮廓,“我刚才听到剃须刀的声音了呀,响了两回呢。”

      “是呀,那已经是我今天第二遍刮了,”他觉得不可思议,抬手用指腹摸了摸自己看来已经足够光滑的下巴,“怎么还扎你?”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过往的细节,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探究,“你以前……可从来不会说这些。”

      “哼,”苏听白从他话里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点微妙的对比,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酸涩,却又带着点破罐破摔的、不愿再委屈自己的直率,“那说明我以前就在忍你!但是从上一次开始,我就不忍你了!快去,再刮一遍嘛,这样我怎么睡。”她说着,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推了推他坚实的肩膀。

      澹台粤看着她,在黑暗中沉默了一瞬,那沉默里翻涌着某种克制的情绪。忽然,他低下头,带着点不容分说的意味,在她唇上快速啄了一下。这个吻如同一个转瞬即逝的偷袭,带着薄荷的清凉和她来不及捕捉的温热,掠过心尖。然后,他果真不情愿地、认命般地叹了一口气,掀开彼此身上温暖的被子,带出一阵微凉的空气,再次起身,认命地走向卫生间。

      听着卫生间里再次传来的、带着些许无奈和妥协意味的剃须刀嗡鸣声,苏听白躺在尚存他体温与气息的被窝里,脸颊蓦地烧了起来,热度迅速蔓延到耳根。额……这和她潜意识里预想、甚至期待的爱情剧本不太一样。不是应该……在那种暧昧的指控与娇嗔之后,气氛升温,发展得更浪漫,更缠绵,更腻歪一点吗?怎么就这么……公事公办地、潦草地亲一下,就真的像个接到命令的士兵一样,跑去严格执行“刮胡子”的任务了?刚刚由那个短暂亲吻和紧密拥抱辛苦酝酿出的所有旖旎,仿佛被这过于务实的行为一刀切断,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她一个人对着天花板茫然地眨眼,心里空落落的。

      等澹台粤再次带着一身水汽和更清新的剃须膏味道回来时,他手里多了一杯水,默不作声地放在卧室的床头柜上,仿佛一个体贴的侍从,在为她深夜可能的口渴做着未雨绸缪的准备。他重新躺下,微凉的躯体带着沐浴后的清新气息,再次将她不由分说地揽入怀中。然而,他却没有顺势继续之前被打断的亲昵,或是重燃那被冷水浇熄的暧昧火苗,而是话锋一转,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条理,说起了与此情此景似乎格格不入的正事。

      “关于江平,”他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理性的涟漪,“他之前就是挪用公款,数额不小,被原来的合伙人发现后,联手踢出局的。”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能更舒适地枕着自己的手臂,开始娓娓道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说江平的妻子曾念及旧情,借给江平一百万试图填补窟窿,息事宁人,但后来彻底看清了江平行事的不靠谱和问题的严重性,便果断选择了财务分割,划清界限,自己在杭州独立经营起一家潜水馆,做得风生水起。他这次从杭州带团回来,就是在江平妻子的馆里进行的纯粹业务合作。他见过江平的儿子很多次,那孩子看起来比同龄人聪明,不像10岁,他一直以为是江平亲生的,后来才在一次偶然交谈中得知,那孩子是妻子前段婚姻所带来的,而江平本人是头婚。

      “那他财务问题这么大,像个无底洞,而且人品也有瑕疵,他妻子为什么不干脆离婚,及时止损?”苏听白一边不解地问,一边在温暖的被窝里下意识地将微凉的腿往澹台粤的腿上靠了靠,汲取着他肌肤上传来的熨帖温度——她向来很喜欢这个亲昵的小动作。此刻,那条唯一的睡裤正穿在她身上,澹台粤则是惯常的不爱穿睡裤,她光洁的腿便直接贴上了他大腿的皮肤,那触感光滑而温暖,像一块上好的暖玉。

      感受到她寻求温暖的贴近,澹台粤几乎是本能地、用双腿将她微凉的腿轻轻夹住,动作熟稔自然。他控制着力度,只是虚虚地拢着,田径运动员那覆着结实肌肉、分量不轻的腿,此刻却小心翼翼地不敢压实,生怕那份重量会让她感到一丝不适。这细微的体贴,无声地诉说着两人之间早已形成的、无需言说的默契。

      澹台粤解释道,这两个人的纠葛远比表面看起来更深、更复杂,根源在于一场无法磨灭的救命之恩。江平曾在一次极具风险、甚至可能危及生命的潜水中,救过当时连女朋友都还不是的妻子一命,这恩情重如山岳,几乎到了需要以身相许来偿还的程度。

      “离异带着一个儿子,这配置,说起来,连历史上权势滔天、几乎能左右朝局的多尔衮都hold不住,最终落得凄惨收场,但江平当年,就凭着这股救命之恩形成的情感绑架和最初或许有的几分真心,居然能搞定。”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复杂的讥诮与看透世事的凉薄。

      “但他妻子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对感情和人性都抱有深深的警惕,坚决不愿意再生孩子,这导致极其传统、渴望拥有自己血脉的江平至今没有自己的亲生骨肉。这件事,成了他们夫妻之间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是江平心中最大的芥蒂。而且江平很喜欢喝酒,常常应酬到深夜,醉醺醺地回家,而他妻子出身家教严谨的家庭,最讨厌、最无法容忍的就是深夜回家时带着一身浓重酒气的他,甚至因此好几次干脆心一横,门都不给他开,任他在外面敲门。现在,两人早已分房睡,互不干扰,除了必要的事务□□流,几乎形同陌路,名义上是夫妻,实则比合租室友还要冷淡。加上他妻子自身的财务状况更健康、更独立,江平不愿、也不敢放手这最后的浮木,生怕失去这层社会关系和他曾投入的情感成本;而他妻子,大约是念及当年那份沉甸甸的、关乎性命的救命之恩,以及内心深处对‘忘恩负义’这顶道德帽子的恐惧,也始终不提离婚。只是,财务和生活都早已彻底分开,各过各的,泾渭分明。现在沪杭两家潜水馆所谓的互相带团、推荐学员,纯粹是冷冰冰的、基于利益考量的业务往来,与私交毫无关系了,甚至带着点互相提防的意味。”

      苏听白听完,内心无比震惊,心潮起伏。她没想到,那个看似精明算计、如今又陷入困境的江平,背后竟是这样一段纠缠着沉重恩义、残酷现实与人性遗憾的婚姻。更让她心头猛地一颤,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的是,江平的妻子,和自己一样,是离异带娃的女性。这个共同的身份标签,像一把冰冷而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被她强行封锁、深埋心底的记忆匣子——澹台粤第二次提分手时,那看似为她着想,实则残酷无比的情景,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恍如昨日。

      那是今年一月份,一个寒意渐消的周末午后。

      澹台粤住在苏听白的家里。周日下午,阳光懒洋洋地透过窗户洒进来,两人刚刚结束一场需要全神贯注的心理类桌游。茶杯里的余温尚存,空气中还弥漫着游戏时思维碰撞后的亢奋与松弛。

      他们分别坐在客厅长桌旁的两张红橡木座椅上,座椅与桌角恰好形成一个直角,两人各据一边。百无聊赖的气氛开始蔓延,苏听白手肘支着桌面,澹台粤向后靠着椅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商量着接下来做点什么,是再看一部电影,还是干脆继续赖着虚度光阴。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澹台粤像是终于无法再忍受内心某种拉锯的煎熬,开了口。他整个周末的相处,那些看似轻松的互动背后,原来都藏着这份沉重的‘深思熟虑’。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冷静,甚至刻意滤掉了所有情绪,只余下一种为她着想的、近乎残忍的沉重。

      他侧过身,面对面地,看着她的眼睛,给她编造了一个听起来无比“合理”且“充满善意”的理由。他说,他的大姑二姑,观念是如何的传统、固执且极其挑剔,家族观念根深蒂固到近乎迂腐。他说,她们会像当年一直看不起、并长期以各种琐碎又伤人的方式刁难他那个来自山东农村、始终未被真正接纳的母亲那样,将来也一定会用同样、甚至更为苛刻的标准、更刁钻刻薄的方式,来审视、评判和对待她。

      “听白,”他的语气带着一种预设的悲悯,“我不希望看到你因为我,而被迫进入那样一个复杂且充满无形压力的家族环境,去承受我母亲曾经承受过的、那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精神消耗与难以言说的委屈。”他描绘得绘声绘色,细节具体得令人心寒,仿佛已经亲眼预见了她在未来某个家族聚会上,如何如坐针毡,如何被他那些戴着有色眼镜的亲戚们评头品足、暗地里嘲讽,而她所有的优点与光芒,都会在那套陈腐的评判体系下黯然失色。

      这番话,乍一听,充满了自我牺牲式的爱护与长远的顾虑,仿佛他是在用决绝的放手,来替她抵挡未来可能发生的风雨,避免她重蹈他母亲的覆辙。他那时的语气,甚至带着一种悲情的意味,让她在最初的瞬间,除了心疼他的“不得已”,竟生不出太多怨恨。

      可如今,在经历了足够长时间的冷静、反复的剖析与淬炼般的痛苦之后,苏听白看得分明透彻:这不过是他内心那套精密而冷酷的价值计算系统,在反复权衡利弊、评估投入产出比之后,觉得她这个‘标的物’(一个离异带娃的女性)未来可能带来的‘麻烦’与‘负累’,远超她所能提供的情绪价值与情感慰藉,‘性价比’严重不符,于是果断选择放弃时,所精心编织的一个冠冕堂皇、甚至能让自己站在道德高地上的完美借口。他的家族,那些他口中难以相处的亲戚,只是他用来掩饰内心真实权衡与怯懦的、最现成也最有效的挡箭牌。他不必直面自己内心对于“非标准答案”生活的恐惧,也不必承认自己无法承受那份需要与世俗眼光正面抗争的压力。

      此刻,躺在他温暖而真实的怀抱里,感受着他胸膛平稳的起伏和传递过来的体温,那段关于他家族、关于他母亲艰难往事的记忆,也如同被解锁的密码,清晰地浮现出来,与江平妻子的处境形成了某种残酷而无奈的映照。他的母亲,一个来自山东农村的“外乡人”,身上烙印着土地的质朴与执拗。她却凭着那股野蛮生长的生命力,竟冲破了世俗的眼光,让出身书香门第、身处象牙塔尖的同济才子——他的父亲,为之倾心。他们在广州打工时相识相爱,感情炽烈,直接领证结婚,很快便生下了澹台粤。后来,他父亲在广州被信任的合伙人欺骗,事业遭受重创,心血付诸东流,才不得不带着妻儿,举家返回上海,这个对他来说熟悉却又带着些许陌生的故乡。

      然而,回到上海后,等待他母亲的,并非是家族的温暖接纳与慰藉,而是来自爷爷奶奶以及大姑二姑长久而固执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排斥与冷眼。他们无法从心底接纳这个“外地媳妇”,骨子里认为她高攀了自家优秀的儿子(弟弟),配不上他们眼中的“书香门第”(尽管可能只是他们自我感觉良好),她的存在,仿佛一个格格不入的不和谐音,侵入了他们自认和谐排外的氛围里。

      但他的母亲,那个看似柔弱的山东女人,内里却有着惊人的骨气与韧性。面对婆家几乎整个家族的集体冷眼与排挤,她坚决不肯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日子,毅然拒绝了爷爷奶奶出于面子或是某种施舍心态提供的住处,选择跟着当时同样失意落寞的丈夫,住进了丈夫单位在普陀区分配的那套狭窄、陈旧的一室户老房子里——也就是现在他父亲正独自住着的那套。而澹台粤,作为独立出来的新一代,则一个人住在此刻他们身处的这套嘉定的、相对新一些的房子里。两套房子,相隔十几公里,也仿佛隔开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与心境。

      后来,赶上公房改制,允许员工以优惠价格购买原本分配的住房。当时他父亲犹豫不决,瞻前顾后,觉得“房龄太老了,面积又小,买了也没多大意义,没必要花这个钱”。但他母亲,在这件事上却展现出了异常的坚定和远超常人的远见,她力排众议,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姿态,坚持要买下这套被许多人看不上的“老破小”。她说:“再老,再破,也是属于自己的窝,是自己的根基!好过永远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过日子!”

      这个当时被许多亲戚(包括大姑二姑)嘲笑为“固执”、“傻气”、“把钱扔水里”的决定,后来却被时代的洪流证明极具远见与价值。这套“老破小”不仅是他们当时在风雨飘摇中唯一的、完全属于自己的固定资产,给了他们一家最坚实的底气,后来随着上海城市的飞速发展与扩张,其位于中环边的地理位置让其价值飙升了无数倍,尽管现在也因为房龄过于老旧、户型过时而难以迅速出手,但它实实在在地,像一枚定海神针,让他母亲在始终无法真正融入的婆家人面前,始终能挺直腰杆,拥有不容置喙的话语权。她用自己的决断和行动,鲜血淋漓地证明了一个朴素的道理:尊严,需要实实在在的实力来支撑。一个毫无背景的外乡人,也能靠着自己的魄力、远见和努力,在一线城市真正地站稳脚跟,拥有属于自己的、不容侵犯的立足之地。

      苏听白一直发自内心地欣赏并敬佩他母亲的这份硬骨头和远见卓识,然而这份在逆境中淬炼出的倔强,最终却也成了吞噬她生命的火焰。她一生都在奋力证明自己,像个永不停歇的战士,最终却过度燃烧,在2019年因乳腺癌去世,享年仅仅49岁。医生说,那病与长期的劳累、压力、那种“必须证明自己”的紧绷状态脱不开干系。她活得像个停不下来的工具人,仿佛只有不断地奋斗、获取、证明,才能填补内心深处因出身而带来的不安,才能在那个始终未曾真正接纳她的家族面前,赢得那口气。

      他们此刻所在的这套嘉定的两室户,并非置换,而是母亲咬牙硬生生单独买下的。她投入了与丈夫一辈子省吃俭用、精打细算攒下的所有积蓄,近乎一次毕生积蓄的终极投入,在房价涨至令人望而生畏的巅峰前,抢下了这套房子。初衷或许是为了改善居住,也或许,冥冥之中也为日后突如其来的病痛,预备了一个稍能喘息的空间。这套房子,于是成了她奋斗一生的缩影与纪念碑,承载着她过度的劳累、她那未竟的证明,以及最终,那份令人扼腕的、以生命为代价的悲剧性。

      这份混合着敬佩、心痛与无尽惋惜的传承,在澹台粤身上呈现出一种复杂、矛盾甚至更具悲剧性的特质。它既让他内心深处埋藏着自卑的种子(源于母亲是始终被排挤、最终被奋斗本身吞噬的“外地人”),又同时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催生了他必须证明自己、必须超越父辈、必须洗刷掉那种无形“污点”的强烈欲望——仿佛唯有如此,母亲的奋斗与早逝才具有某种意义。他变得异常在意世俗社会的评价体系与成功标准,近乎偏执地努力将自己包装和塑造成符合主流价值期待的“成功者”、“体面人”。这种深入骨髓的对世俗眼光的在意,蔓延到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渗透到他每一个重大决策的考量中,自然也包括了对伴侣的苛刻筛选。他潜意识里需要一位在世俗眼光里“拿得出手”、背景清白、能为他本就渴望被外界认可的人生增加砝码、锦上添花的妻子,或者说,哪怕是阶段性的女朋友,也绝不能是明显的“减分项”,不能是他向上攀爬过程中,可能重蹈母亲覆辙的、任何意义上的“拖累”或“压力源”。母亲的医生,某种程度上预言了他的命运——他正不可避免地,走在一条同样紧绷、同样过度证明自己的道路上。

      他或许在内心的天平上反复衡量过,单纯“离异”这一项,尚且可以在他那个复杂的家族面前想办法遮掩、解释或勉强过关,但“带着一个孩子”这件事,目标太大,痕迹太重,无论如何也瞒不住,注定会成为他那个本就关系微妙、暗流涌动的家族环境中,一个可以被大姑二姑们持续攻击、无限放大并用来否定他整个人生选择的、最脆弱的弱点。所以,无论内心有多少不舍与挣扎,从理性计算的角度,他必须和她分开。并用“长痛不如短痛”、“我是为你好,不想你未来受苦”这样看似充满悲悯与责任感,实则将选择的责任与外归因的理由,来包装这个基于利己主义的核心、残酷无比的决定。

      苏听白当然清楚地知道,自己“离异带娃”这个身份,在婚恋市场上,尤其是在澹台粤那套精密的评估体系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减分项。她从未奢望过成为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那个位置太沉重,牵扯太多他所在意的世俗框架。她的需求简单得近乎卑微——她只是渴望能和他谈一段稍微长一点的、甜甜的恋爱。无论如何,总该比那仓促潦草的两个月要长久一些吧?

      为什么……为什么能如此轻易地放弃她这么多次?她知道他最终不会娶她,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世上,很多人一开始不都是很相爱的吗?可最后,多的是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的结局。既然结局大抵如此,为什么过程不能稍微美好一点,长久一点?那个周末,明明开头是那样愉快,共享着阳光与茶香,沉浸在需要默契的心理类桌游里。但她分明能感受到,从周日中午开始,某种无形的寒意就开始弥漫,像悄无声息的潮水,逐渐淹没了之前的温暖。即便是需要投入思考的桌游,也无法再驱散那股越来越浓的、源自于他的低气压。现在她终于明白,那是因为澹台粤早已策划好了,要在那个下午,亲手为他们的关系画上句点。

      最令苏听白难过的,并非‘离异带娃’这个客观事实本身,也并非他提出分手这个行为——毕竟,这已经是第二次了,那种被放弃的痛楚,她并非第一次品尝。真正刺痛她、让她感到无比委屈和心酸的,是那个她小心翼翼怀揣着的、只想谈一次甜甜恋爱的微小梦想,破碎得实在太快了。短暂到,她甚至来不及收集更多温暖的细节,短暂到,当她试图将这段感情写进小说时,都因为浪漫素材的匮乏而难以下笔。这太难过了。她明明如此珍惜每一次相聚,珍视每一次灵魂碰撞的火花,而他,却总能如此果断、轻易地松手,仿佛那段时光,于他而言,并无多少值得留恋的重量。

      核心的矛盾在于,澹台粤无法全然接纳完整的、真实的她。她身上那所谓的“世俗贬值”标签——离异、带娃,是他内心那套严苛的、被世俗规则与家族阴影所塑造的价值评估体系,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过去的坎。他爱她,那份心动与吸引或许是真的,彼此灵魂碰撞产生的火花也是真的,但这份爱,未能强大到足以对抗他骨子里对世俗眼光的深刻恐惧、以及对他自身价值可能“被拉低”的强烈焦虑。他的爱,是有条件的,是建立在“她不能给他带来太多麻烦”的基础之上的。

      可是,苏听白失落而苦涩地想,如果自己是未婚未育,所谓的“世俗价值”就更高了吗?就更符合他以及他家族那套冰冷的评价体系了吗?今天他们之间这反复拉扯、彼此煎熬的结局,就能够被改变,奇迹般地走向幸福的彼岸了吗?真是可笑又可悲。真正的、深入骨髓的爱,难道不应该是爱这个人的全部吗?包括她的过去,她所经历的一切风雨,她所带来的所有甜蜜与负担,她的坚强与脆弱?那些外在的、浮于表面的条件,在发自灵魂的认同、疼惜与不离不弃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终究,他选择了向他所畏惧的世俗规则投降,而不是选择拥抱那个或许更艰难,却更有温度、更真实的彼此。

      黑暗中,她静静地躺在他看似毫无保留的怀抱里,听着他逐渐变得平稳悠长的呼吸,感受着这片刻偷来的温暖与近乎虚幻的宁静,心却像是浸在了温吞的、正在一点点失去温度的水里,一丝丝地漫上无法与人言说的、深刻的酸楚与冰凉的绝望。这拥抱如此真实有力,那横亘在彼此之间、源于价值观深处的鸿沟,却也如此清晰,无法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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