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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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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四载春,扬州瘦西湖畔的桃花开得正艳。
云裳提着裙摆,赤足踩过青石板,指尖拂过垂落的柳枝。她是七秀坊这一代最出色的弟子之一,水袖善舞,剑器动人。师姐们常说,她跳的《霓裳羽衣曲》,能让飞鸟驻足,落英停滞。
“云裳,慢些跑!”身后传来师姐的呼唤。
她回头嫣然一笑,正要答话,却冷不防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抬头望去,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那是个身着戎装的年轻将士,眉宇间带着尚未褪尽的少年气,腰佩长枪,风尘仆仆。
“姑娘恕罪。”他后退半步,拱手致歉,耳根微微发红。
这便是云裳与李怀信的初遇。他是路过扬州前往洛阳述职的天策将士,那日恰好在瘦西湖畔整顿兵马。
“你是天策府的人?”云裳好奇地打量着他,“我听说天策将士个个都能征善战,是真的吗?”
李怀信被她问得有些不好意思:“保家卫国,分内之事。”
二人站在柳树下聊了许久。他说起边关的风沙,她说起七秀的歌舞。临别时,他送她一枚刻着“平安”二字的铜扣,她赠他一方绣着桃花的丝帕。
“待我述职归来,再来看姑娘跳舞。”他翻身上马,回头说道。
云裳站在岸边,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烟柳深处。那时他们都还太年轻,以为说了再见,就真的会再见。
这一别,就是整整七年。
七年间,安禄山反了,叛军一路南下,烽火燃遍了大半个中原。七秀坊收容了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昔日的歌舞升平,早已被战报和哭喊取代。
“云裳,你带二十个弟子,护送这批百姓南下渡江。”公孙大娘将一枚令箭交到她手中,“记住,无论如何,要护他们周全。”
云裳接过令箭,郑重行礼:“弟子领命。”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在瘦西湖畔嬉戏的少女,眉宇间多了几分坚毅。这些年来,她见过太多生死,也亲手埋葬过同门。乱世之中,霓裳羽衣舞不动了,手中的剑却越发锋利。
护送百姓南下的路并不好走。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饿殍遍野,哀鸿满地。云裳带着七秀弟子们日夜兼程,尽可能避开叛军的主力。
这日黄昏,队伍行至一处荒废的村落暂歇。云裳正在查看伤员,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她心中一紧,立即让弟子们带着百姓隐蔽起来,自己则握紧长剑,潜到村口查看。
来的是一支残兵,约莫百余人,盔甲破损,满身血污,显然刚经历过一场恶战。为首那人勒住马缰,抬手示意队伍停下。夕阳照在他染血的脸上,云裳呼吸一滞。
尽管七年未见,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李怀信。
他瘦了,也黑了,下颌线变得硬朗锋利,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如初。
“怀信将军?”她忍不住唤出声。
李怀信猛然转头,看见从断墙后走出的云裳,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云裳姑娘?”
故人重逢,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二人相视片刻,竟一时无言。
“你们这是......”云裳看向他身后的残兵。
“洛阳......丢了。”李怀信的声音沙哑,“我们拼死突围,就剩下这些弟兄。”
云裳注意到他左臂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还在不断渗出。她立即取出金疮药,上前为他包扎。
“你要带他们去哪里?”她一边包扎,一边问道。
李怀信摇头:“不知道。能多杀一个叛军,便多杀一个。”
看着他眼中的决绝,云裳心中一动:“不如与我们同行?我们要护送百姓南下渡江。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李怀信看了看身后的将士,又看了看云裳,最终点了点头:“好。”
有了李怀信和天策将士的加入,队伍的实力大增。他们一路南下,且战且走。云裳发现,李怀信不再是当年那个会脸红的少年,他变得沉稳果决,用兵如神,几次带着大家从叛军的包围中脱身。
夜深人静时,他们偶尔会坐在篝火旁聊天。
“当年说好要回来看你跳舞,没想到......”李怀信看着跳动的火焰,轻声道。
云裳笑了笑:“等战事平息,我再跳给你看。”
他的目光温柔:“好,一言为定。”
然而乱世中的承诺,往往轻如柳絮。他们心里都清楚,明日如何,尚未可知。
这日,队伍行至一片开阔的河谷,对岸就是江南。只要渡过这条河,百姓们就安全了。
“过了河,我们就到家了。”一个老妇人拉着云裳的手,眼中含泪。
云裳正要答话,忽然地面震动,远处烟尘滚滚。
“是叛军的骑兵!”哨探连滚带爬地跑来汇报,“至少三千人,距离不到十里!”
人群顿时慌乱起来。哭喊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李怀信立即下令:“所有人加快速度渡河!天策将士随我断后!”
云裳却站在原地,望着越来越近的烟尘,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她拉住李怀信:“三千骑兵,你们百余人,如何抵挡?”
“能挡一时是一时。”李怀信看着她,“总要让百姓过河。”
云裳摇头:“我有一个办法。”
她召来所有七秀弟子:“布七秀剑阵。”
李怀信震惊地看着她:“你要用剑阵阻拦骑兵?那是送死!”
七秀剑阵精妙绝伦,若是用来对敌,自是威力无穷。但要以区区二十余人阻拦三千骑兵,无异于螳臂当车。
“剑阵一旦发动,至少能困住他们一个时辰。”云裳平静地说,“足够百姓过河了。”
她看着李怀信:“你带百姓走,我留下来启动剑阵。”
“不行!”李怀信断然拒绝,“我绝不能丢下你!”
云裳却笑了,从怀中取出那枚保存了七年的铜扣,塞进他手里:“帮我保管好。若我回不来......就让它替我看看太平盛世。”
她转身走向高地,七秀弟子们紧随其后。她们换上许久未穿的舞衣,执剑而立,在猎猎风中,美得惊心动魄。
“云裳!”李怀信在她身后大喊。
她回头,对他嫣然一笑,一如七年前瘦西湖畔的少女:“别忘了,你欠我一支舞。”
叛军的铁骑已至阵前。为首的将领看见高地上一众红衣舞姬,哈哈大笑:“美人儿,是要给爷跳舞吗?”
云裳不答,只是缓缓举起手中的剑。身后二十余名七秀弟子随之动作,剑尖指天,步伐变幻。
“七秀剑阵,启——”
她清叱一声,剑随身走,舞姿翩跹。水袖翻飞间,剑气纵横,竟在阵前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叛军骑兵冲入阵中,顿时人仰马翻。
李怀信远远望着,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看到云裳在敌军中起舞,红衣猎猎,宛若涅槃的凤凰。每一个转身,每一个回旋,都带着凛冽的剑意。
一个时辰,足够所有百姓安全渡河。
“将军,该走了。”副将低声催促。
李怀信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千军万马中独舞的身影,猛地转身:“走!”
河对岸,百姓们终于安全了。李怀信站在岸边,望着对岸渐渐微弱的剑光,心如刀割。
忽然,剑阵的方向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光芒,随后归于沉寂。
“云裳——”他嘶声呐喊,却再也得不到回应。
三个月后,叛乱平定,天下重归太平。
李怀信再次来到瘦西湖畔。桃花依旧,人事已非。他从怀中取出那枚铜扣,轻轻放在岸边。
“你说要跳支舞给我看,我来了。”
微风拂过,桃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仿佛当年那个提着裙摆的少女,正在花雨中翩跹起舞。
他仿佛又听见了她的笑声,清脆悦耳,一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