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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万花谷的春日,总比其他地方来得更缠绵些。晴昼海的花开得漫山遍野,馥郁的香气被暖风揉碎了,浸透每一寸空气。落星潭的水汽氤氲而上,与千机阁飘出的淡淡墨香、药王鼎常年不散的清苦药味交织在一起。

      苏清桓坐在三星望月亭下的书案前,指尖拈着一枚墨锭,在砚上研磨。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在他素白修长的手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双手,既能执笔绘尽山河,也能运针起死回生,是万花谷年轻一代弟子中公认的翘楚。

      他的目光掠过亭外那株开得正盛的海棠树,落在树下那个正对着药典愁眉苦脸的青年身上。

      那是墨痕。三年前,苏清桓从洛道那片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捡回来的。当时他浑身是伤,奄奄一息,更严重的是,他忘了自己是谁,来自何方,仿佛一张被彻底擦去的宣纸。苏清桓将他带回万花谷,以金针渡穴,以汤药温养,一点点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也为他取了这个名字——墨痕,希望他能如墨迹落于纸上,自此留下新的痕迹。

      墨痕感受到目光,抬起头,对上苏清桓的视线,立刻咧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清澈的眼底映着天光,纯粹得让苏清桓心头微窒。他放下药典,几步跑了过来,带起一阵微甜的风。

      "先生,这《百草注》我看完了,只是有几处还不甚明白。"他凑得近,气息拂在苏清桓耳畔,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温热。

      苏清桓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半寸,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墨锭上收紧。"哪里?"

      "这里,'离忧草,性寒,味苦,可镇心安神,然其根茎汁液若与'醉梦花'花粉相合,则成剧毒,能乱人心智,损人经脉'……"墨痕指着书卷,眉头微蹙,"先生,既然相克至此,为何药理中还要将它们并列提及?"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福祸相依。"苏清桓垂下眼睫,声音是一贯的平淡,"离忧草本身无毒,甚至能解'醉梦花'带来的幻痛。所谓剧毒,源于错误的相遇与比例。医者之道,在于明辨其性,掌控其度,化毒为药,而非因噎废食。"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墨痕:"人心亦然。有些事,有些人,本身无错,错的是时机,是境遇,是……不该萌生的妄念。"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几乎散在风里。墨痕似懂非懂,只觉得先生今日的话,比那《百草注》还要难懂几分。他只觉得先生看着自己的眼神,比平时更沉,更深,像藏着许多他看不分明的情绪。

      "哦……"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却被苏清桓研磨的墨吸引,"先生要作画吗?我帮您铺纸!"

      不等苏清桓回答,他已利落地展平宣纸,压上镇尺。动作间,袖口蹭到未干的笔洗,沾染了一小片墨渍。苏清桓的目光落在那点墨色上,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三年前,他将墨痕从血污中抱起时,对方破碎的衣襟内,也藏着一块质地奇特的墨块,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林"字。那是……他已故挚友林惊羽家族的信物。

      这秘密如同毒刺,深埋在他心底三年。他认识墨痕,在他还是林家小公子林墨的时候。那场针对林家的血腥屠杀,他因在外云游而侥幸躲过,赶到时,只看到一片焦土和零星残肢。他一直以为林家已无活口,直到在洛道,看到那张与惊羽有着五六分相似、却布满血污和惊惶的脸。

      他不敢告诉他真相。不敢让他知道,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虽非亲手,却难辞其咎。若非当年他固执己见,与惊羽因理念不合大吵一架,负气离去,林家或许不会在那夜疏于防范,惨遭灭门。这份沉重的愧疚与失而复得的复杂情愫,日夜啃噬着他,让他对墨痕的照顾,从一开始的怜悯补偿,渐渐变了质。

      他贪恋墨痕毫无保留的依赖,享受那双清澈眼睛里只映照着自己一人的光芒。这念头卑劣而龌龊,如同那离忧草与醉梦花的混合毒药,明知危险,却已深入肺腑,无法自拔。

      "先生?"墨痕见他久不动笔,疑惑地唤了一声。

      苏清桓猛地回神,敛去眼底翻涌的情绪,执笔蘸墨。笔尖落在雪白宣纸上,却并非他素日擅长的山水,而是依循着心底那无法言说的悸动,勾勒出一个人物的轮廓。衣袂飘飘,眉眼含笑,正是墨痕的模样。

      墨痕在一旁看着,眼睛越来越亮。"先生画的是我!"他惊喜道,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哪有先生画得这么好……"

      苏清桓没有回答,只是笔下越发专注,仿佛要将眼前人的一颦一笑,都牢牢刻印在纸上,刻进心里。亭内只剩下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

      然而,这偷来的宁静,终究被打破了。

      几日后,谷中来了几个江湖客,他们在落星潭边与巡谷弟子发生了争执,声音隐隐传来。

      "……分明就是林家的小崽子!当年让他跑了,没想到躲到了万花谷!"

      "阁下慎言!万花谷内,岂容尔等放肆!"

      "哼!藏匿我派仇敌,万花谷是想与整个江北武林为敌吗?"

      "林"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恰好路过附近的墨痕耳边。他脚步一顿,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直冲头顶。一些破碎的、血腥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冲天的火光,凄厉的惨叫,飞溅的温热液体,还有一个模糊的、悲怆的呼喊声……他头痛欲裂,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墨痕?你怎么了?"陪同他的弟子关切地问。

      "没……没事。"他强撑着摇头,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将自己关在房里。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不断冲击着他,让他心慌意乱。他想去找苏先生问个明白,先生一定知道些什么!可走到苏清桓居住的"听雨轩"外,他却犹豫了。

      就在他踌躇不定时,轩内传来了对话声,是苏先生和谷主。

      "……清桓,此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那孩子的身份,终究是隐患。"

      "谷主,我知。"是苏清桓清冷的声音,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沙哑,"再给我一些时间。"

      "时间?外面的人已经找上门了!当年林家之事,牵扯甚广,据说……与一批失踪的军饷有关,而最后经手那批军饷账目的,似乎就有你苏家旁系之人插手。虽然最终查无实据,但流言蜚语……清桓,你将他留在身边,究竟是怜他孤苦,还是……因着那份愧疚?"

      门外,墨痕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苏家……军饷……账目……愧疚?

      原来如此。

      原来他那模糊记忆中,父亲悲愤交加吼出的"为何要如此陷害我林家",指向的竟是苏家?!

      而先生这三年来的悉心照料,那看似清冷实则无微不至的关怀,竟然……只是愧疚使然?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欺骗的痛楚,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听不清谷主后来又说了什么,也听不清苏清桓是如何回答的。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旋转、崩塌。

      他踉跄着后退,不小心撞到了廊下的花盆,发出一声脆响。

      "谁?"轩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墨痕跌跌撞撞地跑开,消失在夜色深处。

      自那日后,墨痕便有意无意地躲着苏清桓。

      苏清桓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他猜到墨痕可能听到了些什么,他想解释,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能化作更深的沉默。他能说什么?说你家破人亡与我家族有关?说我留下你最初是因为愧疚?说他那份刚刚萌芽就被残酷真相碾碎的爱恋,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谎言与亏欠之上?

      他不能。他只能看着墨痕一日日消瘦下去,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心如刀割。

      压抑的气氛终于在一次为墨痕施针调理时爆发。因着心神不宁,苏清桓下针时,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虽未造成大碍,却让敏感的墨痕瞬间炸开。

      "先生今日,是心神恍惚,还是……终于觉得我这'麻烦'碍眼了?"墨痕猛地收回手臂,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尖锐,带着压抑不住的讥讽。

      苏清桓动作一僵,抬眸看他,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色。"墨痕……"

      "先生何必再演!"墨痕赤红着眼睛,声音颤抖,"林家,军饷,苏家……先生还要瞒我到几时?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对仇人感恩戴德,倾心爱慕,先生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不是你想的那样!"苏清桓急声打断,一贯的冷静自持荡然无存,"我……"

      "那是怎样?"墨痕步步紧逼,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告诉我,我林家上下几十条人命,与先生、与苏家,到底有没有关系?!"

      苏清桓看着他满脸的泪痕,看着他眼中破碎的痛苦,所有辩解的话都哽在喉头。有关系吗?纵然非他直接所为,但苏家旁系为夺利而构陷林家是引子,他的负气离去是间接的推手……他脱不了干系。

      他的沉默,在墨痕看来,无异于默认。

      墨痕笑了起来,笑声凄怆而绝望。"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他连连后退,看着苏清桓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这三年,承蒙先生'照顾'了。这份'恩情',墨痕……永世不忘!"

      说完,他决绝地转身,冲出了房间。

      自那日争吵后,墨痕便开始收拾行囊,准备离开万花谷。

      苏清桓知晓后,并未阻拦,只是变得更加沉默。他依旧每日为墨痕准备好调理身体的汤药,放在他门口,只是那些药碗,往往原封不动地在那里放至冰冷。

      就在墨痕决定离开的前夜,在出现过的那些江湖客,潜入了万花谷内部,将墨痕堵了个正着。

      刀光剑影,骤然划破了谷夜的宁静。墨痕武功本就不算顶尖,又心神大乱,很快便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就在一把淬毒的短剑即将刺入他后心的刹那,一道青影如惊鸿般掠至,挡在了他身前。

      是苏清桓。

      "噗——"利刃入肉的声音。

      苏清桓身体晃了晃,却依旧稳稳地将墨痕护在身后,反手一掌逼退了偷袭者。他的脸色迅速变得灰白,那伤口处流出的血,竟是诡异的暗紫色。

      "先生!"墨痕失声惊呼,大脑一片空白。

      周围的万花弟子迅速反应过来,结阵对敌,很快将那几名入侵者制服。

      墨痕扶住摇摇欲坠的苏清桓,触手一片冰凉。"先生!先生你怎么样?"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之前的怨恨、猜忌,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苏清桓看着他,吃力地抬起手,似乎想碰碰他的脸,最终却无力地垂下。他扯出一个极淡、极温柔的笑,气若游丝:"别怕……没事了……"

      他中的毒,极其霸道,乃是混合了数种罕见毒草提炼而成,毒性猛烈,直攻心脉。纵然谷主亲自出手,也只能暂时压制,无法根除。

      "此毒……无解。"谷主沉重地摇头,看向榻上昏迷不醒的苏清桓,眼中满是痛惜,"除非……能找到下毒之人,拿到独门解药。或者……"

      "或者什么?"墨痕紧紧抓住一线希望。

      "或者,以命换命。"谷主闭上眼,"《青囊经》中记载有一门禁术,可将中毒者体内毒素,尽数渡入另一活人体内。但施术者……必遭剧毒反噬,十死无生。"

      墨痕呆住了。以命……换命?

      他跪在苏清桓榻前,看着那张苍白却依旧清俊的容颜,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他忽然明白了。

      先生从未想过欺骗他,只是不知如何开口。先生对他的好,早已超越了愧疚,那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更无法言说的爱。而他,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用最伤人的话语,将先生推入了绝境。

      是他……是他害了先生。

      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求谷主教他那门禁术。

      夜深人静,药庐内只点着一盏孤灯。

      墨痕将昏迷的苏清桓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他依照谷主所授,运转内力,指尖凝聚起微弱的光芒,轻轻点在苏清桓背后的几处大穴上。

      他能感觉到,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流,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流入他的经脉,所过之处,如同冰锥穿刺,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的额头渗出冷汗,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停下。

      意识开始模糊,视线也逐渐昏暗。他低下头,将脸颊轻轻贴在苏清桓冰凉的发丝上,用尽最后力气,在他耳边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先生……对不起……"

      "还有……我……爱你……"

      毒素彻底转移的瞬间,墨痕猛地喷出一口黑血,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苏清桓体内的毒性被清除,悠悠转醒。映入眼帘的,便是墨痕倒下的身影,和他唇角那抹刺目的黑红。

      "墨痕——!"

      苏清桓肝胆俱裂,扑过去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怀中人的身体正在迅速变冷,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傻……"苏清桓的声音破碎不堪,泪水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滴落在墨痕毫无血色的脸上。

      墨痕费力地睁开眼,看着苏清桓为他流泪的模样,竟然微微笑了笑。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想要擦去苏清桓脸上的泪痕,却终究无力触及。

      "先生……别哭……"他气若游丝,"好好……活着……"

      手臂,无力地垂落。那双曾盛满星光与依赖的眼睛,缓缓闭上,再也不会睁开。

      苏清桓抱着他尚且温软的躯体,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悲鸣,响彻了寂静的药庐,也击碎了万花谷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

      后来,苏清桓活了下来。他依旧是那个医术超群的万花弟子,只是比以往更加沉默,更加冰冷。他遣散了所有药童,独自居住在听雨轩,再不轻易见人。

      听雨轩内,挂满了同一人的画像。或笑,或嗔,或读书,或习武,每一笔,每一划,都倾注了作画人无尽的思念与刻骨的悔恨。

      轩外,那株墨痕最爱的海棠树,依旧年年花开似锦,只是再也不会有一个笑容明媚的青年,在树下仰起脸,欢快地唤他一声: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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