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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纯阳宫的雪,仿佛永远不会停。

      柳青崖跪在坐忘峰顶的论剑坪上,积雪没过他的膝盖,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道袍,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可他感觉不到冷,胸膛里那股灼烧的痛楚,远比这万年寒冰更甚。

      他面前,插着一柄剑。剑身狭长,隐有冰纹,正是纯阳宫制式佩剑“雪名”。只是此刻,剑身光华黯淡,靠近剑格处,一道清晰的裂痕触目惊心,仿佛美人面颊上无法愈合的伤疤。这是他师父,清虚子李忘生的佩剑。不,曾经是。如今,剑在人亡。

      “青崖,你可知,我纯阳宫道法,为何首重‘静’字?”记忆中,师父的声音总是那般平和,如同这漫山遍野的雪,能将一切躁动抚平。那时,他还是个刚入山门、心性未定的少年,舞着木剑,总想着一步登天。

      “静能生慧,慧能通明。”柳青崖低声回答,声音嘶哑干涩,融进呼啸的风雪里,微不可闻。

      “不错。”清虚子抚须微笑,眼神温润,“心如止水,方能映照万物。剑亦如此。过刚易折,过求易失。青崖,你的剑,太快,太急。”

      那时的他,如何能懂?只觉得师父过于保守。他天赋卓绝,是同辈中最先领悟“大道无术”,最先能将“七星拱瑞”用得炉火纯青之人。他向往的是剑惊风雨,气贯长虹,是像那些传说中仗剑天涯的侠客,斩妖除魔,快意恩仇。“静”之一字,太过沉闷,如何配得上他手中这柄锋芒初露的雪名剑?

      直到现在,剑折人亡,他才隐约触摸到那“静”字背后,所承载的千钧之重。

      变故发生在三日前。来自西域楼兰的紧急求援信,打破了纯阳宫的宁静。信中说,一股不明势力袭击了楼兰古城,其武功路数诡异狠辣,疑似与早已销声匿迹的“天一教”余孽有关。楼兰与中原素来交好,更关乎西域商路安定,纯阳宫作为中原武林泰斗,义不容辞。

      清虚子决定亲自前往查探。柳青崖主动请缨。“师父,让弟子随行吧!定能助师父一臂之力!”他意气风发,腰间雪名剑似也感受到主人的战意,发出轻微嗡鸣。

      清虚子看着他,目光深邃,良久,才缓缓点头:“也好。青崖,此行非同小可,切记,遇事需冷静,不可妄动。”

      “弟子明白!”柳青崖满口应下,心中却是不以为然。他自信凭师徒二人联手,天下何处去不得?

      楼兰古城,黄沙漫卷,昔日的繁华已被死寂取代。残垣断壁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味道。他们追踪着线索,深入古城地下的废弃神殿。

      神殿深处,等待他们的,并非想象中的天一教余孽,而是一个身着黑袍,面容笼罩在阴影中的人。那人周身气息阴冷粘稠,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让人心生寒意。

      “纯阳宫的牛鼻子,倒是来得快。”黑袍人的声音沙哑,如同砂石摩擦。

      “阁下何人?为何在此肆虐?”清虚子持剑而立,神色凝重。柳青崖能感觉到,师父的身体微微紧绷,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吾名……不足挂齿。”黑袍人低笑,“只是,需要借纯阳宫的‘紫霞功’一用,炼一炉好丹。”

      话音未落,黑袍人已然出手!速度快得超乎想象,一道漆黑的掌影,裹挟着腥风,直扑清虚子面门!

      清虚子雪名剑出鞘,剑光如虹,纯阳紫气缭绕,正是“四象轮回”的起手式。剑气与掌影轰然相撞,激起的气浪将周围的碎石尽数掀飞。

      柳青崖见状,立刻挺剑而上,“三才化生”直刺黑袍人肋下。他自忖剑法精妙,内力深厚,这一剑即便不能伤敌,也足以扰乱对方心神。

      然而,他的剑尖在触及黑袍人周身那层若有若无的黑气时,竟如同刺入泥沼,力道瞬间被化解于无形。不仅如此,一股阴寒歹毒的内力顺着剑身反噬而来,震得他手臂发麻,气血翻涌。

      “青崖,退下!”清虚子厉声喝道,剑势一变,化为“五方行尽”,剑光分化,如牢笼般罩向黑袍人,试图为柳青崖争取后退的空间。

      柳青崖心中骇然,这才意识到对手的可怕远超想象。他依言后撤,却见师父与那黑袍人已战作一团。剑光掌影交错,纯阳紫气与漆黑邪功相互侵蚀,整个神殿都在剧烈震颤。

      清虚子剑法超绝,紫霞功更是深厚无比,但那黑袍人的武功路数诡异至极,内力属性更是专门克制纯阳正气,往往能以巧破力,以诡破正。数十招过后,清虚子竟渐渐落于下风,呼吸略显急促,剑上的紫光也黯淡了几分。

      “师父!”柳青崖心急如焚,再次提剑欲上。

      “别过来!”清虚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守住心神,运转北冥剑气,护住自身!”

      就在这时,黑袍人发出一声怪笑,身形如鬼魅般晃动,避开清虚子一记凌厉的“万世不竭”,反手一掌,直拍清虚子后心。这一掌角度刁钻,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清虚子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便要中招。

      电光火石之间,柳青崖脑中一片空白,师父平日“静心”的教诲被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一个念头——救师父!

      他不管不顾,将全身内力灌注雪名剑,使出了纯阳剑法中攻势最猛,却也最不留余地的一招——“八荒归元”!人剑合一,化作一道璀璨流光,直刺黑袍人背心要害!

      这是他倾尽全力的搏命一击,自信即便不能重创对手,也必能逼其回防。

      然而,他错了。

      那黑袍人仿佛背后长眼,就在剑尖即将及体的瞬间,身形诡异一扭,竟于不可能的角度,将清虚子推向了他的剑锋!同时,黑袍人自己则轻飘飘地脱出战圈,发出一计阴毒的指风,袭向清虚子空门大开的侧腹。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让人无法思考。

      柳青崖眼睁睁看着自己凝聚了全部力量、一往无前的剑,不是刺向敌人,而是朝着他最敬爱的师父,直贯而去!

      “不——!”

      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想要收剑,却已来不及。

      利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柳青崖的剑,精准地刺入了清虚子的胸膛,从前胸透入,后背穿出。而几乎在同一时间,黑袍人的指风也击中了清虚子的腰腹。

      清虚子的身体猛地一震。他低头,看了看穿透自己身体的、属于徒弟的剑,又抬起头,望向柳青崖那张因极度惊恐和悔恨而扭曲的脸。

      没有愤怒,没有责怪。那双总是蕴含着智慧与平和的眼睛里,只有一丝来不及散去的惊愕,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柳青崖溺毙的悲悯。

      “青……崖……”他张口,鲜血立刻从嘴角涌出,染红了他雪白的胡须。“走……”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清虚子猛地一掌拍在柳青崖的胸口,并非伤他,而是将他连同那柄染血的雪名剑,一起震飞出去,远离了黑袍人的攻击范围。

      而清虚子自己,则借着这一推之力,身体向后倒去,周身穴道竟自行逆转,原本温润的纯阳紫气瞬间变得狂暴无比,如同回光返照的烈日,轰然爆发!

      “纯阳……殉道……”这是清虚子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轻得如同叹息。

      刺目的紫光充斥了整个神殿,狂暴的能量将黑袍人也逼得连连后退,发出惊怒的厉啸。柳青崖被气浪掀飞,重重撞在石壁上,昏死过去。

      等他醒来时,神殿内一片死寂。紫光已然散去,只有尘埃在从破洞透下的光线中飞舞。黑袍人不知所踪。而在神殿中央,清虚子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是他的胸口,那致命的剑伤,以及周身经脉尽断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的身旁,是那柄断裂的雪名剑。剑身从中而折,裂痕处,沾染着已然干涸的、暗红色的血渍。

      是他……是他亲手将剑,刺入了师父的胸膛。

      回忆如同冰锥,反复凿刻着柳青崖的心脏。他跪在雪地里,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周围的纯阳弟子们远远看着,目光复杂,有同情,有惋惜,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谴责。

      “清虚师叔祖……是被青崖师兄他……”隐约的议论声,如同细针,扎在他的耳膜上。“听说他急于求成,不听师命,贸然出手,才导致了这场悲剧……”“唉,可惜了清虚师叔祖一世英名……”每一句话,都像是在他已经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

      大师兄于睿和二师兄谢云流来到了他面前。于睿看着他,眼中满是痛惜,轻声道:“青崖,起来吧。师父他……不会怪你的。”

      谢云流则沉默着,只是将一件厚厚的毛氅披在他几乎冻僵的身上,动作有些生硬,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师父临终前,以秘法传讯回宫。”于睿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他只说了八个字——‘非青崖之过,护他周全’。”

      非青崖之过……柳青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遍布。师父到最后,还在维护他!这比任何责骂都让他痛不欲生!

      “啊——!!!”他终于无法抑制,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啸声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悔恨和自我憎恶。啸声在坐忘峰间回荡,惊起无数栖息的寒鸦。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为什么他如此愚蠢,如此自负?为什么他没能看穿那黑袍人的诡计?为什么……他没能听懂师父那句“静”字的真意?若他当时能静下心来,看清局势,若他能遵从师命,守住自身,结局是否会不同?可惜,世间从无如果。

      清虚子的葬礼,在漫天飞雪中举行。整个纯阳宫一片缟素,哀声不绝。柳青崖穿着孝服,跟在队伍最后,如同行尸走肉。他看着师父的棺椁被缓缓放入冰冷的墓穴,看着一捧捧泥土将其覆盖,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那棺椁,一同沉入了无边黑暗的地底。

      葬礼过后,柳青崖将自己关在清虚子生前居住的“静虚观”中,足不出户。他不再练剑,那柄断裂的雪名剑被他供在师父的牌位前,日日相对。他只是枯坐,望着窗外永恒的雪景,眼神空洞。

      脑海中,反复上演着神殿中的那一幕。师父推开他时那双悲悯的眼睛,剑刃刺入血肉的触感(尽管隔着剑柄,那感觉却烙印在灵魂深处),师父最后那声“走”,以及那决绝的、与敌偕亡的殉道之光……每一个细节,都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凌迟着他的神魂。

      他开始失眠,即便偶尔入睡,也会被噩梦惊醒。梦中,师父浑身是血地看着他,质问他为何要出手。有时,那黑袍人会出现在梦里,发出嘲弄的冷笑,而他的剑,一次次地,不受控制地刺向师父……他迅速消瘦下去,形销骨立。原本明亮锐利的眼眸,变得灰暗无光,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自责。

      于睿和谢云流来看过他多次,开导,劝慰,甚至厉声斥责,试图将他从这自我放逐的深渊中拉出来。但无论他们说什么,都如同石沉大海。柳青崖封闭了自己的内心,拒绝一切救赎。他认为,自己不配得到原谅,不配再拿起剑,不配……再作为纯阳弟子存在。

      在一个黎明,雪下得格外大的清晨。柳青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静虚观,离开了纯阳宫。他只带走了那柄断成两截的雪名剑,用布条仔细缠好,背在身后。他没有向任何人告别。

      山门在身后缓缓远去,消失在风雪弥漫的群山之中。前路茫茫,皆是白雪。柳青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云雾缭绕的山巅,那里曾是他的家,有教导他、爱护他的师父,有并肩修行的同门。如今,家,回不去了。

      他转过身,踏着深雪,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远方。身影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孤独。风雪很快淹没了他的足迹,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纯阳宫的雪,依旧年年落下,覆盖着坐忘峰,覆盖着论剑坪,覆盖着那条他曾走过无数次的山路。只是,那个曾经惊才绝艳、意气风发的少年剑客,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带着那柄断剑,和一段永无法愈合的伤痛,消失在了苍茫天地间。余生,都将背负着这场弑师的罪与孽,在无尽的寒冬里,独自跋涉。

      雪覆归途,归途已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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