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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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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剑峰的雪,是终年不化的。
寒气砭骨,风像刀子一样刮过陡峭的山壁,卷起千堆雪沫,扑在脸上,瞬间便融化成冰冷的水痕,顺着紧绷的皮肤滑落。叶宸抬手抹了把脸,指尖早已冻得麻木,他紧了紧身上厚重的藏剑山庄制式裘氅,望向身边同样瑟瑟发抖,却依旧倔强挺直脊背的妹妹叶琳。
“哥,这鬼地方,真的会有我们要找的‘契机’吗?”叶琳的声音带着点被寒风呛到的颤抖,呵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凛冽的空气里。
叶宸没回答,只是沉默地望向云雾缭绕的峰顶。藏剑山庄以铸剑之术名动江湖,叶家子弟更以一手精妙绝伦的“问水诀”与“山居剑意”傲视同侪。然而,近年来,山庄铸出的名剑虽依旧锋利无匹,剑法虽依旧严谨精妙,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一种仿佛触及无形天花板的困顿,笼罩在每一个有志于剑道巅峰的叶家子弟心头。他与妹妹,便是为此离庄,遍访名山大川,寻求那冥冥中的一线突破。
论剑峰,传闻中无数剑客在此悟道、比试,留下无数传说的圣地,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之一。
兄妹二人运转体内真气,抵御着严寒,沿着被冰雪半掩的险峻小径,艰难地向上攀登。越往上,风雪越大,视线也越发模糊。就在一片白茫茫中,叶宸眼尖,瞥见前方一块背风的巨岩下,似乎坐着一个人影。
走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位老者。须发皆白,与周围的雪色几乎融为一体,面容清癯,布满深深的皱纹,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正望着远处云海翻腾,神情平淡,仿佛这足以冻毙寻常人的极寒,于他不过春日暖阳。
老者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灰色旧袍,盘膝而坐,膝上横放着一根随处可见的枯树枝。
在这论剑峰顶,出现这样一个老人,本身就已极不寻常。叶宸与叶琳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他们放轻脚步,不欲打扰。
然而,就在他们经过老者身旁,准备继续向上时,老者却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藏剑山庄的娃娃?嗯…步履沉凝,气机锋锐,是得了‘山居剑意’的真传,可惜…匠气太重,失之自然。”
兄妹二人浑身剧震,猛地停下脚步,豁然转身。藏剑山庄的名头响亮,被人认出不算稀奇,但能如此精准地道破他们剑法根底,甚至一语点出其中隐忧,这绝非寻常人物!
叶宸压下心中惊涛,抱拳行礼,姿态放得极低:“晚辈藏剑山庄叶宸,这是舍妹叶琳。前辈法眼如炬,不知尊姓大名?可否指点迷津?”
老者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叶宸叶琳感觉自己仿佛被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姓名早已忘却,山野之人,不值一提。”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叶宸背负的、以名贵沉香木与精金打造的剑匣上,“指点谈不上。只是看你们步履间剑气外溢,锋芒毕露,像是两柄行走的利剑,却少了剑鞘的涵养。”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甚至带着几分批评。叶琳年轻气盛,闻言有些不服,柳眉微蹙。藏剑剑法,向来以气势恢宏、攻势凌厉著称,何须什么“剑鞘的涵养”?
老者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枯槁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膝上的树枝:“怎么,小姑娘不信?觉得老夫信口开河?”
叶琳咬了咬唇,没有做声,但那神情已是默认。
“也罢。”老者慢悠悠地站起身,动作不见丝毫老态,反而有种奇异的协调感,仿佛与这山、这雪、这风融为了一体。他随手将那段枯枝抬起,指向叶琳:“你用你最得意的一招,攻过来。”
用这根破烂树枝,对阵藏剑山庄精心锻造的宝剑?叶琳看向哥哥,叶宸眼神凝重,微微颔首。他比妹妹见识更广,心知这老者绝对非同小可。
“前辈,得罪了!”叶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点被轻视的微愠,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她玉手轻拍剑匣机括,“呛啷”一声龙吟,一泓秋水般的长剑应声弹出,被她稳稳握在手中。剑身光华流转,寒气逼人,正是她仗之成名,名为“流光”的利器。
内力催动,叶琳身随剑走,剑光骤然爆开,如平地里掀起一场迷雾风暴,剑气嗤嗤作响,笼罩方圆数丈,正是藏剑山庄颇为得意的群攻剑招——“九溪弥烟”!剑势展开,如烟似雾,令人眼花缭乱,难以捕捉真正的杀机所在。
这一剑,叶琳已得其中三昧,自信便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也绝难轻易接下。
然而,面对这足以绞碎金石的精妙剑招,老者只是摇了摇头,脸上看不出丝毫波动。他甚至没有摆出任何架势,就在那迷蒙剑影及身的刹那,手腕极其随意地一抖。
那根枯树枝,就这么平平无奇地递了出去。
没有风声,没有剑气,更没有摄人的气势。它穿过层层叠叠、看似密不透风的剑幕,就像热刀切入牛油,精准地、轻描淡写地,点向了某个看似绝无可能存在的空隙。
“叮!”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
漫天剑影骤然消散。叶琳保持着前刺的姿势,僵立在原地,脸色煞白,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她那柄千锤百炼的“流光”剑,剑尖竟被那根看似一碰就断的枯树枝,不偏不倚地点中了!
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道顺着剑身传来,瞬间瓦解了她所有后续的变化与力道,整条持剑的右臂酸麻不已,几乎握不住剑柄。
老者收回树枝,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看清楚了?”他淡淡道,“招式再繁复,终究有其核心。你这‘九溪弥烟’,迷的是人眼,乱的是人心,但运劲的枢纽,变化的枢机,却始终在那里。力分则散,意图太过明显。”
叶琳怔怔地收剑,看着老者,又看看自己手中的“流光”,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从头顶浇到脚底。她苦练多年的得意剑招,在对方眼中,竟如此不堪一击?甚至连一招,不,是三招?不,根本就是一招!就被随手破解!
叶宸心中的震撼远比妹妹更甚。他看得更清楚,老者那随手一点,时机、角度、力道,无不妙到毫巅,那是一种超越了招式本身,直指剑法本质的理解与应用。这已非“武功”范畴,近乎于“道”!
“噗通!”
叶宸毫不犹豫,双膝一弯,径直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中,额头触地:“前辈!请收我兄妹为徒!”叶琳见状,也立刻跟着跪下,再无半点不服。
老者看着跪在雪中的两个年轻人,脸上无喜无悲:“老夫早已不收徒了。起来吧,雪地寒凉。”
叶宸却不肯起,反而将头埋得更低:“前辈!我兄妹二人为求剑道突破,离庄游历已一载有余,遍访名山而无所得。今日得见前辈神技,方知天外有天!若不得前辈指点,我藏剑剑道,恐将就此沉沦!恳请前辈垂怜!”
老者不语,转身重新坐回岩石上,再次望向那无边云海,仿佛入定。
叶宸与叶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他们没有起身,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风雪之中。
一天,两天……
论剑峰的严寒,非亲身经历难以想象。纵然他们内力不弱,时间一长,也渐渐难以支撑。裘氅被雪水浸湿,又冻成冰壳,嘴唇干裂,脸色青白。四肢从刺痛到麻木,再到几乎失去知觉。
期间,老者始终不言不动,如同化作了一座石雕。
第三天夜里,一场暴风雪席卷峰顶,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几乎要将人淹没、冻僵。叶琳修为稍弱,几次险些晕厥过去,全靠叶宸渡过去一丝微薄真气,以及一股不屈的意志强撑着。
第四天,天晴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叶琳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倒在雪地里。叶宸嘴唇冻得发紫,牙齿打颤,却依旧用几乎冻僵的手臂,将妹妹半扶半抱着,自己依旧跪得笔直。
第五天,第六天……
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全凭着一股“不能放弃”的本能在支撑。
到了第七日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落在老者身上,也落在几乎被冻成冰雕的兄妹二人身上。
老者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他们身上,那古井无波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他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
这声音如同惊雷,在叶宸和叶琳几乎停滞的脑海中炸响。他们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老者。
老者没有看他们,依旧望着云海,声音苍老而平静:“你藏剑山庄,百年铸剑,技艺冠绝天下。淬火、锻打、研磨…每一道工序都力求完美,追求的是极致的锋利,无坚不摧的锐气。”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你们铸的是剑,求的,却是‘杀人之术’。剑越利,术越精,杀伐之气越盛。心,也便不知不觉困于这‘杀伐’二字之中。剑即是人,人即是剑…你们的心,被自己铸出的剑,被传承的剑法,给‘框’住了。”
叶宸浑身剧震,如遭雷击。老者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心中那扇困扰已久的大门!是啊,藏剑山庄历代先辈,所思所想,无不是如何让剑更锋利,让剑法更具威力,如何在争斗中克敌制胜…他们所有的荣誉、所有的追求,都系于这“杀伐”二字之上!这难道就是剑道的全部吗?
“那…那前辈…”叶宸声音沙哑干涩,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老者缓缓抬起手,指向悬崖边一株在冰雪寒风中顽强生长的枯瘦老松,松针虽已凋零,但枝干依旧虬劲,指向天空。“你看那松树,可曾想过要‘杀’了风雪?它只是顺应,扎根,生长。”
他又指向远处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山峦轮廓。“你看那山,可曾想过要‘破’开云雾?它只是存在,沉默,承载。”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叶宸叶琳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与深邃。
“你们铸的是杀人之剑,求的是争胜之道。”
“而老夫求的…是活人之剑。”
活人之剑!
四个字,如同洪钟大吕,在叶宸和叶琳的脑海中轰然回荡,震散了他们心中积郁已久的迷雾与困顿!
剑,并非只能是凶器!剑法,并非只能是杀术!
剑,可以守护,可以承载,可以如松柏般坚韧不拔,可以如山岳般厚重无垠!剑道,更是一种生存之道,一种与天地万物和谐共处的“活”的道理!
那一瞬间,仿佛有无形的枷锁寸寸断裂。他们忽然明白了,老者那看似随意、毫无烟火气的一剑,为何能轻易化解凌厉的“九溪弥烟”。因为那根本不是在“破解”,而是在“引导”,在“安抚”,是在狂暴的溪流中,投下一颗定水的石子,让其重归平静!那不是杀伐之术,那是…活人之术!
老者看着他们恍然、震惊、继而狂喜、又陷入深思的表情,知道他们已经领悟。他不再多言,缓缓站起身,掸了掸旧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手持那根枯树枝,转身,一步步走向下山的小径,身影很快便被翻涌的云雾吞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地间一片寂静。
叶宸和叶琳依旧跪在原地,却已感觉不到丝毫寒意。体内原本滞涩的真气,此刻竟自行缓缓流转,变得前所未有的活泼与灵动,带着一种新生的蓬勃朝气。他们看向对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脱胎换骨般的光芒。
“哥…”叶琳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哽咽,更多的是喜悦。
叶宸重重地点了点头,扶着妹妹,两人相互搀扶着,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又望向老者消失的方向,深深一揖到地。
活人之剑……
藏剑山庄的未来,他们的剑道,从这一刻起,走向了一条截然不同,却更为广阔的道路。
山风拂过,带来远山松涛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