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局》季徕之

1、1

　　新历1135年，冬。人类联合政府都城，叶城。

　　雪不知是何时开始下的。像一群无声的蝶，从灰色的云层间坠落，穿过屏蔽场外静默的冷杉林，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只一转眼，荒原便彻底被吞没，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白。

　　“吼——！”

　　一声尖啸猛地撕碎了试验场的寂静。雪地中央，一头半人半兽的怪物正疯狂挣扎，合金锁链深深啃咬进鳞甲与皮肉，暗红色的血液汩汩涌出，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窟窿。纷乱的长发下，是一张沾满污血的人脸，轮廓依稀可辨，曾属于一个女人。

　　“实验体编号0407，女性，二十三岁。前叶城人类联合政府办公厅干事，M系列药剂受试者，兼‘源计划’机甲驾驶员候选人。”

　　平板电脑的冷光映亮了大雪中一名研究员毫无波澜的脸。他指尖快速划过屏幕，用毫无感情的声调念诵着信息。念毕，他抬起头，望向被锁链禁锢在场地中央的怪物。

　　“半月前，你在叶城制造暴乱，叛逃联合政府，并强行突破屏蔽场。边防军第九连队为拦截你，几乎全军覆没。”

　　试验场的锁链与地底的高压电相连，上空，更是笼罩着由百万伏特高压电线编织成的死亡穹顶。研究员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中便响起细微而危险的滋滋电流声。

　　挣扎的0407骤然停顿。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狰狞的利爪，看着雪花落在上面，瞬间被体温融化成血水。良久，她才抬起那张半人半兽的脸，喉咙里滚出一串破碎的冷笑。

　　“所以，尊贵的研究员大人，想从我这个实验品嘴里，撬出点什么？”

　　她的声音沙哑而空洞，已经不是人类声音的范畴。研究员没有看她，语气依旧冰冷：“实验体0407，我们想知道，作为联合政府至关重要的‘战略资产’，你为何要背叛叶城，背叛人类。以及，最后又为何要冒着被我们捕获的风险，重返此地。”

　　0407低垂着头，像在沉思。半晌，突然发出一阵剧烈咳嗽，咳出的血沫溅在雪地上。“原因？理由？......当然是为了......满足你们啊”

　　研究员的眉头终于微微蹙起：“满足？”

　　“不是你们一直渴望利用M药剂，强化人类基因，突破进化桎梏，迈向更高维度，从而终结这场末日么？”她的声音渐强，带着扭曲的兴奋：“看我！看看你们最‘成功’的作品！亲自来检验啊！你们......不该兴奋吗？！”

　　她猛地挺身！“锵啷——！！”

　　锁链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那片带着浓重血腥气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兽瞳死死锁定研究员，里面翻涌着无尽的痛苦和嘲弄：“生命科学研究院——这座末日中号称唯一能带领人类重返家园的‘灯塔’......哈哈......用下等民试药制造人性武器对抗屏蔽场外的怪物......M系列研发了三十多年......就造出了我这样一个......怪物！”
　　她断断续续的嘲讽道：“边境的死亡数字......够不够......让你们满意？！”

　　研究员揣在兜里的手动了动，摸出那个黑色遥控器，拇指轻轻搭在猩红色的按钮上，是警告。

　　“想现在就处决我？”0407缓缓蹲下，视线与穿白大褂的人平齐，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杀了我，云堇十几年的心血就没了......你敢吗？”

　　“......”

　　试验场陷入僵持，研究员握着遥控器的手指逐渐收紧。

　　沉默良久，他再度开口，声音里透出一丝压抑的波动：“你到底要干什么？”

　　0407听出他话里的妥协，嘴角浮上一抹渗人的笑意。她不再站立，向后一倾，缓缓坐在了冰冷的雪地里。

　　“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我那三支血清藏在哪吗？”她抬眼，目光扫过试验场中缓缓移动的摄像头，不屑地低哼一声，“可以。但我有条件。”

　　她顿了顿，一字字吐出。

　　“让、云、堇、来。”

　　空气在这一瞬凝固，研究员脸色微变：“想让云博士来见你？痴心妄想。”

　　0407的目光越过他，死死钉在场中那移动的监控探头上，仿佛能穿透镜头，看见背后那双眼睛，她淡淡开口：“那......就等着血清自毁，等着M药剂的秘密......永远烂在我这具......身体里吧。”

　　试验场再度陷入僵持，计时器上的数字再度跳动了三下，研究员似乎是耗尽耐心，终于转身，拿起通讯设备向上级汇报，片刻后挂断通讯，转回身，声音恢复了冰冷的状态，“申请已批准。云堇博士二十分钟后到。”

　　他凝视着她，问出最后的疑惑：“0407，为什么一定要她来？”

　　她如果不来，你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0407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试验场里回荡，沙哑而悲凉。

　　“因为我实在想知道，”她轻声说，眼中翻滚着压抑太久的恨意与疯狂，“在这末日里，高高在上的上等民......跪下来乞求一个下等民时，会是什么表情。”

　　她的声音顿了顿：“尤其是我这种......已经不人不鬼的下等人。”

　　二十分钟后，试验场外围。

　　一辆黑色奥迪停驻，主驾车门推开，一道咖色身影利落跨出。

　　那是一张年轻得过分的面容轮廓，栗色短发压在鸭舌帽下，反光眼镜和黑色口罩遮蔽了绝大部分面部特征，身体裹在厚重羽绒服里，像个走错片场的学生。

　　紧跟着，副驾上来下一个男人，胸牌显示着他的身份——生命科学院资深科学家钱堃。两人的出现，让本就肃杀的气氛更添凝重。

　　“云博士好，钱博士好。”

　　……

　　问好声此起彼伏，在通往主楼的一百八十步路上，二十四名研究人员无一例外地驻足、颔首。末日阶级，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走到试验场铁门前，负责审讯的研究员快步迎上。

　　“云博士、钱博士，前方就是兽化后的0407。四十八小时前已对其使用高压脉冲，但对方意志强韧，尚未提供任何有效信息。”

　　“药剂试过了吗？”钱堃接过研究员递来的平板，仔细翻阅数据。云堇沉默，只是上前一步，透过观察窗，凝视场内那个身影。

　　“还没有。联合政府安保法规定，出于人道考虑，M系列药剂在同一实验体上仅能使用一次——下等民，亦有基本尊严。”

　　“呵，‘人道主义精神’。”钱堃嗤笑，接过咖啡，余光扫过云堇，“人吃人的世道，演戏给谁看。”

　　试验场内，0407似乎察觉到门外动静，缓缓抬头望来。

　　云堇与她对视的刹那，眼神骤然一紧。她抬手摘去帽子与口罩，脱下外套，露出内里的加厚衬衫，又将袖口卷至肘间，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她从研究员手中接过遥控器，未看钱堃一眼，径直走向大门。

　　“开门。”

　　虹膜验证。重达两吨的合金巨门发出沉闷的轰鸣缓缓开启，云堇踏雪而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血清在哪？”

　　开门见山。她拖过一把椅子在0407面前坐下，伸手抬起对方的下颌，冷冽的目光直直刺入那双眼睛。

　　0407被迫迎上她的注视，也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容——那传闻中惊心动魄的美，此刻近距离呈现，带来的却是冰冷的恐惧。眉眼锐利，五官清俊，无框眼镜后的黑眸如同冷光切割的黑曜石，能映照出一切肮脏与不堪，栗色短发下，正红色的唇，是这张极度理性面容上，唯一的一抹欲望色，与她的外形不同，清冷的御姐气质带来了强烈的反差感让人移不开眼睛。

　　这种美丽并非温度，而是精度，是理性与欲望的边界，是边界上不容逾越的警戒线。

　　窒息般的沉默在蔓延。0407在她凝固空气的注视下，兽性的凶戾被激发。电子钟的红色数字无声跳动，一刻钟流逝。终于，0407沙哑的声音响起：

　　“云堇，你终于来了。”

　　无人应答。

　　“人人都说，你是百年末日中不世出的奇才，虽然脾气不好，但却一身傲骨，是上天赐予人类的至宝——不仅智慧超凡，更生就一张令人心动的脸。”0407低笑，“现在看来......只说对了......你这张脸。”

　　“……”

　　试验场内落针可闻。雪渐渐停了，高压电流的滋滋声愈发清晰，0407缓缓前倾半身，几乎与云堇鼻尖相抵，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
　　“做个交易吧，博士。跪下求我......再把......你口袋里那支M-01打进自己身体......我就告诉你血清在哪。”

　　云堇沉默地盯着她，握着遥控器的手指敲击着红色按键。

　　0407瞥见她的动作，笑意微敛。她扫过电子钟，再次开口：“你的时间不多了，博士。我在返回叶城前已做了布置——血清将在今晚八点启动自毁，现在，你还有一小时十三分钟做选择，尊严，还是荣耀？”

　　云堇眯起双眼，眸中危险的光芒大盛。

　　血清，是钥匙，是逆转兽化，实现所谓进化的唯一希望。窗口期已过，这三支血清，是最后的火种。

　　“来个人，打开她的锁链”云堇猛地踢开椅子，豁然起身，对着对讲机下令。

　　全场死寂，无人敢动。钱堃冷哼一声，夺过钥匙，上前粗暴地打开了锁链。

　　“咔嚓！”锁链落地的瞬间身影暴起！0407闪电般出手扼住了云堇的咽喉！

　　“唔——！”云堇脸色瞬间涨红。0407狞笑着手臂发力，将她整个人提离地面，眼看就要狠狠砸下！

　　片刻的眩晕后，云堇睁开眼睛，右手探出扣住了那只兽爪的手腕！

　　0407顿时感到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袭来，下一秒“砰！”的一声巨响，试验场中心硝烟四起！

　　钱堃被气浪逼退，手臂遮面。待烟尘稍散，他骇然看到云堇竟徒手掰开了兽爪，并将0407反关节死死按在地上！膝盖顶着它的背心，将其彻底镇压！

　　0407艰难扭过头，兽瞳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这力量......不属于人类！她爆发出最后的挣扎，却被云堇跨步膝顶狠狠击中下颌！力道之强就连脚下的土地都瞬间龟裂！

　　“噗嚓！”骨裂声清晰刺耳！脚下的冻土再次龟裂！

　　仅仅一击！胜负已分！

　　云堇松手，“人形兵器”踉跄后退，最终跪倒在她面前，浑身如同破碎的布偶，血流如注。

　　“最后一遍，”云堇的声音冰冷得能冻结灵魂，“血！清！在！哪！”

　　她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遥控器！

　　“滋啦——！！！”
　　高压电流疯狂窜过0407的躯体！凄厉的惨嚎再次撕裂空气！

　　“哈......哈......跪下求我......求我......我就说......”血液模糊了视线，0407凭着本能望着云堇，即便濒死，也不低头。

　　“跪下？求你？”云堇瞥了一眼走过来的钱堃，目光回到0407身上，掏出了那支幽蓝色的M-01，在她眼前晃动。“谁告诉你......我是个可以讨价还价的人？”她的声音低沉而危险，“还有你刚刚说的那句话的前半句......没有错。”

　　她一把掐住0407的脖子，迫使她抬头，另一只手熟练地敲开安瓿，抽取药液。0407剧烈颤抖，血滴答落下，兽瞳中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回来的目的吗？”云堇俯身，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0407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身体筛糠般抖动！

　　余光看到钱堃走近，云堇眼神一凛，在钱堃抵达身边的瞬间，她手中针头寒光一闪，精准刺入了0407的颈动脉！

　　幽蓝药液，被瞬间推入！
　　“啊——！！！！”
　　0407发出了一声惨嚎，药效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针穿刺着她每一寸神经！意识被狂暴地撕扯、淹没！

　　不......能......结束......

　　“你以为......我会受血清威胁？”云堇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下等人......要么服从，要么......死！”0407浑身抽搐着倒在地上，嘴里不断地发出呜呜声。

　　“现在，”云堇后退半步，目光扫过紧盯着二次注射药剂实验体反应的钱堃，发出了最后通牒：“血清！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