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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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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承钰是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权臣。
也是为人臣子中权势最大的那位。
朝野上下多得是看不惯杨承钰的人,薛成璧就是其一。
只不过其他人虽看不惯,却又碍于其权势,只敢背后言语几句。
唯独薛成璧,完完全全死脑筋,回京述职短短一月,就已经参了杨承钰三十多本!
“薛小将军,”杨承钰身着长歌门的晓天门服,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人,“今日又打算如何参本官呢?”
薛成璧看他这副死性不改的模样,叹着气摇了摇头。
“杨大人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为何偏要如此极端行事?”
“哦?薛小将军不如仔细说说,本官是如何极、端行事的?”
杨承钰手托着脸颊,一副看戏的做派。
“待会儿上朝,我自会一一禀明圣上。”
薛成璧说完,转过身去,不再看去看那张看起来好似人畜无害的脸。
不得不承认,杨承钰长得很好看。
纵是每日至少参他一本的薛成璧,年少无知时也曾是被那张脸迷惑过。
初见,是大雪纷飞的雁门关。
彼时身为长歌门首席弟子的杨承钰尚未入仕,只是因着师门要求,游历至此。
一人一琴,奏尽生离死别。
薛成璧第一次主动同他搭话,便是在听了他的琴曲后。
“在下薛成璧,不知小琴师如何称呼?”
那一句话用尽了他肚子里的所有墨水,才勉强让自己显得文绉绉一些。
“杨承钰。”十几岁的少年郎未语先笑,“真巧,我们的名字,竟有几分相似。”
不过一瞬,薛成璧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到了江南水乡。
“小将军耳朵怎得红了?”杨承钰突然凑近,抬手捏了捏那红得像要滴血的耳朵,“可是想到了什么不好在白日言说的事?”
薛成璧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一颤,转过头去,对上那张稚气已脱却依旧清秀的脸。
“你……你,你,成何体统!”
杨承钰很爱逗他。
毕竟逗一个从不会隐藏心事的、一根筋的武将,比每日上朝砍那些贪官污吏要有趣得多。
更不用说,薛成璧平时总是一身玄甲在身,看着威风凛凛、铁骨铮铮,好似世间情爱从不曾降临于他;可一旦他对上自己的眼睛,心事便分毫都藏不住。
杨承钰知道,薛成璧喜欢自己。
从初见那日便知道。
多年过去,薛成璧还和少年时一样,心事尽数写在脸上。
稍微逗一逗,便露出慌乱的神色,不敢再看自己。
“本官向来不成体统。”杨承钰下巴直接搭在他肩上,冰冷的玄甲上似乎还带着雁门关风雪的味道,“小将军不是早就知道吗?”
薛成璧一个蹑云飞出二十尺,脸涨得通红。
“你!你!你……”
你了半天却没说出个所以然。
杨承钰心满意足,正逢大太监出来宣百官觐见,便背着琴、手负剑,大摇大摆进了殿。
“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大太监照例喊完,下意识看了眼站在第一排的杨承钰。
今日的权臣大人看起来心情不错,想来是不会重演昨日血溅三尺的景象。
大太监祈祷着,希望今日不要再有不长眼的人去惹权臣大人不悦。
可惜天不遂人愿。
“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看到说话人是薛成璧,不仅大太监,就连龙椅上的皇帝也跟着提起了心。
——这位不会又要想不开,参杨大人一本吧?!
可别触霉头啊!难得这位阎王今日心情大好!
“臣要参杨承钰杨大人,藐视王法、草菅人命,实在难担如此重任!还请陛下……”
“咳咳——”小皇帝被这话惊出一身冷汗,连连假咳打断他的发言。
殿内其他大臣也都替薛成璧的脑袋提起了心吊起了胆。
——不知道薛小将军这身玄甲,能不能挡得住杨大人的一剑。
其实这样的事,最近一月来,每日都会发生。
在第十五天过后,也有人不怕死,去问过杨承钰,为何薛成璧每日参他,他却从不曾像杀其他同僚一样,直接对薛成璧下手。
纵使薛成璧如今是镇守雁门关的百胜将军,若杨承钰要杀,怕是满朝文武连带龙椅上那位,也是不敢有一句怨言的。
对此,杨承钰是这样回答的。
“你可曾见过猫抓老鼠?”
猫捉老鼠,从来不是一击毙命,而是一次次抓到后又假意放开,等到老鼠自以为安全后再一次捕猎,直到老鼠精疲力尽,才会给出最后一击。
谁也不知道,到底哪一天,杨承钰才会像玩够了的猫一样,给出那最后一击。
是今天?还是明天?
“还请陛下严惩!”薛成璧不仅一根筋,还不懂察言观色。
小皇帝假咳刚一停下,他就立刻补上了没说完的话。
险些没给小皇帝吓出个好歹来。
“薛……薛卿,你参杨卿这些,可有证据?”
“殿内大家都是证人!”薛成璧中气十足道,“昨日早朝,杨大人直接提剑斩了一位三品官员,在朝堂之上、陛下眼前都敢如此极端行事,怎么不算是藐视王法!”
“昨日……”提起昨日,小皇帝就有些头大。
昨日早朝,杨承钰抓出了军饷贪墨案最后一位同犯,证据一甩,直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便一剑抹了那人的脖子。
剑上的血还在朝下滴着,杨承钰直接开口。
“本官这杀鸡儆猴的戏演的也够多了,可偏偏总有猴子侥幸,觉得这一剑落不到自己脖子上。”
从怀中掏出一方白色手帕,杨承钰低头仔细擦着剑上的血渍。
“今日,本官再演这最后一回。若他日仍有不知死活的东西挑衅本官,可要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脖子能不能受得住这一剑。”
思及昨日“盛况”,小皇帝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薛……薛卿啊,杨卿昨日举动并非是藐视王法、草菅人命。杨卿查贪墨案半年之久,证据详实,不过是随……随手处置了那徇私枉法的贪官。”
“就算是该死的贪官,也该交由三司会审,按律处置。杨大人越过三司,直接将人斩杀于朝堂之上,实在是太过逾越!”
对于薛成璧的发言,小皇帝满头冷汗,诸同僚更是觉得脖子冷飕飕像灌了风。
唯独杨承钰,看着他,笑得有几分欣慰。
不错,经过这一个月的努力,这小将军讲话越来越有条理了。
“不逾越,不逾越。”小皇帝看到这个笑,赶忙表态,“先帝生前就曾允过,若查到有官员徇私枉法,杨大人有先斩后奏之权。啊,朕也允过。”
“陛下圣明。”杨承钰的奉承里满是敷衍。
但小皇帝却松了口气。
想来这位狂妄的杨大人是消了气了。
“好了,薛卿,此事到此为止。”小皇帝眼疾嘴快,将薛成璧未出口的话拦了回去,“其他爱卿可还有本要奏?”
“启禀陛下,江南水患……”
“西北地动……”
“东南水寇……”
其他大臣启奏时都无比小心,生怕哪个字说错,再惹得那位关注。
好在杨承钰今日并不打算抓到老鼠,也没有找其他人的茬,早朝平安无事结束。
刚一出大殿,就有人拉住了薛成璧。
“薛小将军,何苦如此执着?你也该看出来了,陛下对杨大人是又敬又畏,只要杨大人没有二心,你是参不动他的。”
“若薛小将军执意要参杨大人,下官倒有一计。”
“什么?”薛成璧竖起耳朵。
那人凑到他耳边,说了几个字。
薛成璧当即暴怒:“你当我是什么人?!”
见他反应如此之大,那人立刻行礼:“小将军息怒!就当下官从未说过这话。”
从未说过?怎么可能!
薛成璧眉头紧锁。
话出口便如泼水落地,哪有收回的道理!
翌日早朝。
“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臣有本奏!”
薛成璧的声音一响起,满朝文武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死呆子,又来了!
“薛卿今日又要奏何事?”小皇帝很想捏捏自己的眉心,但他不能。
“臣要告发兵部侍郎刘大人,意图伪造通敌叛国证据、构陷朝廷命官!”
这话一出,殿内君臣都怔住了。
今天这犟种,竟然没有参杨大人?!
服软了?改性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他今天参的内容好像比他没参杨大人这件事更惊人。
小皇帝登时坐正身子:“薛卿此话当真?”
“臣从不说谎。”
其实不用薛成璧保证,所有人也都清楚,他这性子,让他说谎怕不是比杀了他都难。
“那薛卿可知道,刘卿想要构陷哪位爱卿?”比起其他的,小皇帝更关心是哪个倒霉蛋要被扣这顶通敌叛国的大帽子。
毕竟其它的不需要他关心,自有杨承钰替他解决。
“是杨承钰杨大人。”
殿内齐齐响起一阵倒吸气声。
兵部侍郎是疯了吗?!竟然敢伙同薛将军伪造证据构陷杨承钰这活阎王?
一时间,他们不知道是该问问这位兵部侍郎,为何会选这刚直得只有一根筋的犟种做“同伙”;还是先问问他为什么想不开,要用自己的脖子去跟杨承钰的剑比一比。
“陛下,臣冤枉啊——臣对陛下、对杨大人向来忠心耿耿,”兵部侍郎立刻跪地哭诉,“薛将军何故要冤枉下官?”
“薛卿说刘卿要构陷杨卿,可有证据?”
薛成璧被问愣了。
他哪有证据?昨日是刘侍郎与他耳语出了这个馊主意,自是没有人证物证。
可他也没有说谎,更没有冤枉这个想耍阴招的家伙。
“若薛卿没有证据,那朕也无法信你啊。”
刘侍郎继续卖惨:“陛下,臣自打二十岁入朝为官,便为陛下殚精竭虑……”
小皇帝被他嚎得头疼,向杨承钰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杨承钰却装作没有看到,放任刘侍郎继续哭诉。
“薛将军,下官敬您年少有为镇守雁门,可您也不能借着军功便如此攀诬下官啊!若非陛下圣明,臣这小命丢了还则罢了,可臣这一世清名就要毁于一旦了啊——薛将军,同朝为官,下官实在是不知到底哪里惹到了您……”
薛成璧这短短二十五载,倒是过得十分顺遂,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倒打一耙,手足无措得堪比第一次在春色的梦里看到杨承钰。
“你……你颠倒黑白!”薛成璧看向小皇帝。
小皇帝摇摇头:没证据,朕也没办法。
薛成璧又看向其他同僚,其他同僚纷纷移开视线。
“薛小将军不如求求本官,”杨承钰微微歪着头看他,“或许本官手里,有你想要的东西呢。”
“哦?杨卿可是掌握了什么?”小皇帝立刻追问。
然而杨承钰只是看着薛成璧,看得他红了耳朵。
薛成璧觉得自己有点儿没出息。
都到这种时候了,被杨承钰这样一直盯着,非但没有羞耻心,反倒莫名想起了前几日做过的那个梦。
梦里,杨承钰也是这样盯着自己,说着一样的“小将军不如求求本官”,只是后面的话,像也不像。
——“小将军不如求求本官,或许本官就顺了你的心,给你你想要的。”
他在梦里想要什么呢?自是些无法与外人道来的隐秘心思。
薛成璧不仅红了耳朵,还红了脸。
“求……杨大人相助。”
像是被杨承钰看穿了自己的隐秘心思一般,薛成璧说完立刻垂下眼,不敢再看他。
“既是求人,小将军不应该看着本官吗?”
耳边的话音跟梦里的重叠,薛成璧抬眼,小心翼翼看过去。
杨承钰慢悠悠扯开自己的衣领,伸手进去……
薛成璧:?!
是他疯了,还是自己无措过头开始做梦了?这一幕,前几日的梦中也曾出现过的。
“刘大人想要构陷本官怕是来不及了,”杨承钰从怀中掏出一叠信件,“不过本官这两个月来,倒是从刘大人府上搜到了些有趣的东西。”
信件被递到小皇帝手中。
杨承钰拔出那柄藏在琴中的剑。
“看来刘大人是真把本官的话当耳旁风呢。通敌叛国、结党营私、构陷大臣……希望刘大人来生投胎可以做块玄铁。”
寒光一闪。
血溅三尺。
“前兵部侍郎通敌叛国,罪无可恕,已由本官就地正法。”杨承钰波澜不惊地用帕子擦拭着剑上血迹,“叛党余孽三日内尽数捉拿归案,刘氏一族,籍没家产、诛三族。”
之前见杨承钰这般行事,薛成璧总觉得他冷心冷血。
可今日,心里倒多了丝别样的感受。
初见时的琴曲仿佛萦绕耳边,薛成璧又想起了自己当初因何心动。
是不通音律的自己却从那首琴曲中听到了悲天悯人。
他曾以为,世家养出来的小公子高高在上,就算游历至边关,也不过是看看此处风土人情。
可杨承钰那一曲,打破了他对世家公子的认知。
分别数载,再度重逢,薛成璧以为杨承钰这些年纵横官场,早已变了性子。
可如今看来,杨承钰仍是那个曾在雁门关下抚琴,惊艳了他一生的少年。
“朕乏了,退朝吧。”
从大殿离开,薛成璧等在门口,等到杨承钰负着剑、迈着他那看起来狂妄不可一世的步子走出来。
“杨大人,今日多谢。”
“小将军客气。”说完,杨承钰头也不回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薛成璧无声叹了口气。
是他固执又招嫌。
终究是有缘无分。
述职结束,终有一别。
薛成璧骑着马,回望城门楼。
回朝那日,杨承钰抱琴站在城门上,垂眸看着他,不知那时在想些什么。
如今参了他一个月的自己终于要离开,想来杨承钰今日应该分外开心。
驾马行在官道,身后传来哒哒马蹄声。
“小将军就这么急着回雁门关?”
薛成璧回首看去。
一人一琴一剑一马。
白马追至身侧,二马缓缓并行。
“薛小将军就没什么想同本官说的吗?”
“……杨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本官不爱听。换一句。”
“杨大人……”
“换。”
“那日多谢……”
“换。”
“之前的事是我误会……”
“换。”
“我……”
“算了,没一句本官爱听的。”杨承钰伸手过去,抓住了薛成璧脑后白毛,“那日殿上,你看着本官,脸红成那样,到底是想到了什么?”
“……”
“让我猜猜。是你藏在心里不能言说的隐秘?”
“……”
“有关于我?”
“……”
“想起了我们的初遇吗?”
“……”
“又一次爱上我了吗?”
“……”薛成璧的回答声音很轻,“嗯。”
“真巧,我们的心事,竟有几分相似。”
“嗯……嗯?!”
“雁门关冷,这些年给你冻傻了?”
“……没,没有。”只是太惊喜太愉悦,欢喜得有些傻了。
“小将军,雁门雪重风大,本官怕冷,此去雁门,可要把你温暖的卧榻分我一半。”
“好。”
夕阳西下。
一琴一剑,一盾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