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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冰言焚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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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都民事仲裁庭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琥珀,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高高的穹顶壁画上,象征“公正”的女神似乎也垂下了眼帘,默然注视着下方的凡俗纷争。听众席上的人们屏息凝神,目光在原告席和被告席之间紧张地跳跃,捕捉着每一丝微妙的变化。
妮可刚刚结束了她那番石破天惊的陈述。没有哭诉,没有激辩,只有冰冷如手术刀般的逻辑解剖——契约成立、违约事实、损害结果。她将一场本该充满狗血与泪水的退婚闹剧,硬生生拔高到了关乎社会信用基石与程序正义的哲学与法律高度。
她平静地落座,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次学术报告。那支暗紫色的魔法羽毛笔在她指尖留下丝丝缕缕的凉意,确保她的大脑如同被冰雪覆盖的湖面,波澜不惊,清晰地映照出周遭的一切。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被告席上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奥兰多·辉星,这位天之骄子,从未受过如此……“对待”。不是辱骂,不是哀求,而是一种彻底的、将他所有的骄傲、身份、力量都视若无物的无视和理性剖析。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放在放大镜下观察的瑕疵品,每一个弱点都被对方精准地指出、放大。妮可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让他感到羞辱和愤怒。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放在桌下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斯通律师那番试图将话题拉回“感情破裂”和“传统荣誉”的辩护,在他听来苍白无力,根本无法撼动对方那堵冰冷的逻辑之墙。
而当妮可进行反驳时,那种精准的、将他律师的论点逐一拆解、并反过来作为论证其行为危害性的论据时,奥兰多感觉自己的理智之弦在一根根崩断。
“……这是否意味着,契约的约束力,在‘感情’面前,可以荡然无存?”
“……被告的行为,无论其初衷为何,在客观上和程序上,都是错误的……”
“……将公开羞辱轻描淡写为‘方式欠妥’、‘光明磊落’……”
每一个冰冷的词汇,都像是一记无形的耳光,抽打在他骄傲的脸上。他看到听众席上那些原本带着敬畏看他的目光,此刻充满了惊愕、怀疑,甚至……同情?同情那个该死的妮可!
最后,当妮可以“彰显法律对人格尊严与名誉价值的认可与保护”作为结尾,从容坐下时,奥兰多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嘣”地一声,断了。
“胡说八道!全都是胡说八道!”
他猛地一掌拍在厚重的实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整个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狮子般霍然起身。实木桌面上的墨水瓶被震得跳了起来,深蓝色的墨水泼洒出来,染脏了斯通律师精心准备的卷宗。
他完全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马修法官的存在,忘记了所有的礼仪和体面,伸出的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直指着对面那个依旧平静得可恨的身影,声音尖锐而扭曲,几乎破音:
“妮可!你不过是个家道败落、无人问津的可怜虫!你以为靠这些歪理邪说,就能玷污我的名誉,讹诈辉星家族吗?!你做梦!我告诉你,你……”
咆哮声在肃穆的仲裁庭内回荡,震得穹顶似乎都在嗡鸣。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失态的爆发惊呆了。听众席上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甚至有人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斯通律师脸色剧变,急忙起身,用力抓住奥兰多的手臂,试图将他按回座位,低吼道:“少爷!冷静!快坐下!”
“被告!注意你的言行!”马修法官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他手中的法槌高高举起,蕴含着雷霆之怒。
然而,就在法槌即将落下,就在斯通律师拼命拉扯,就在所有人都被奥兰多的狂暴吸引所有注意力的时候——
原告席上,妮可再次缓缓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依旧从容,脸上没有任何被惊吓或被辱骂的愤怒,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仿佛奥兰多那失控的咆哮,只是窗外偶然掠过的一阵嘈杂风声。
她甚至没有看状若疯魔的奥兰多一眼,而是微微转向面色铁青的马修法官,用一种清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就事论事的客观语调,平静地陈述道:
“尊敬的仲裁官大人,对方当事人当下的行为,”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还在斯通律师钳制下挣扎、面目狰狞的奥兰多,然后重新回到马修法官身上,清晰地吐出后半句,
“正完美佐证了其对我方当事人长期进行的精神胁迫,以及其缺乏基本情绪控制能力与尊重他人之心的表现。这种当庭咆哮、肆意辱骂的行为,本身即是其人格与行为模式的最好注脚。”
她的声音不高,却在奥兰多咆哮之后的短暂寂静里,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
整个仲裁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极致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连呼吸都忘了。
太……太狠了!
这不是反驳,这不是辩解,这甚至不是攻击!
这是一种……收割!
她竟然将对方失控的怒火,当场转化为了最直接、最生动、最无可辩驳的证据!用对方此刻的行为,来证明对方一贯的品行!这逻辑……这冷静……这抓住时机的能力……
“噗嗤——”
一声极轻极轻,轻到几乎以为是幻觉的笑声,从听众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传来。
那里,坐着一个全身笼罩在不起眼黑袍中的身影,宽大的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个线条优美的下巴和一抹微微上扬的、带着无尽玩味与欣赏的唇角。
那笑声转瞬即逝,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妮可注意到了。她的感官在魔法羽毛笔的加持下敏锐异常,那声轻笑虽然微弱,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平静的心湖,漾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她的目光极快地扫过那个角落,看到了那抹尚未完全敛去的笑意,以及兜帽阴影下,那双似乎正注视着自己的、带着饶有兴趣光芒的眼睛。
是他。花园里的那个黑袍人。
他果然在这里。
妮可心中了然,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马修法官身上。
而此时,马修法官的脸色已经不仅仅是难看,而是笼罩着一层寒霜。他手中的法槌重重落下!
“砰!!”
震耳欲聋的响声让所有人都是一颤。
“肃静!!!”马修法官的声音如同雷霆,蕴含着真正的怒火,“奥兰多·辉星!本庭最后一次警告你!若再有无视法庭纪律、咆哮辱骂之举,本庭将立即以藐视法庭罪对你采取强制措施!绝不姑息!”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刺得奥兰多浑身一僵。斯通律师趁机用力,几乎是将他按回了座位,低声急促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奥兰多瘫坐在椅子上,胸口依旧剧烈起伏,但那股失控的狂怒仿佛被马修法官的雷霆之怒和妮可那句诛心之言瞬间冻结,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掺杂着巨大羞辱和难以置信的窒息感。他……他刚才做了什么?他居然在仲裁庭上……他看向四周,接触到的是各种复杂难言的目光——震惊、鄙夷、怜悯、甚至还有一丝……快意?
他完了。他的形象,辉星家族的形象,在这一刻,已经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痕。
斯通律师面色灰败,他知道,这场官司,在奥兰多拍案而起的那一刻,就已经输掉了一大半。不仅仅是道理上,更是气势上、情理上,彻底落入了下风。对方那个少女,太可怕了。她不仅仅是在打官司,她是在……解剖人心。
马修法官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中的波澜。他再次深深地看了妮可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震惊,有欣赏,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忌惮?这个少女,对时机的把握,对人心的洞察,以及那可怕的冷静,简直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鉴于被告方的不当行为,本次开庭到此为止。”马修法官沉声宣布,语气不容置疑,“双方等待下次开庭通知!休庭!”
法槌最后一次落下,声音在寂静的仲裁庭内回荡,为这充满戏剧性反转的第一回合,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妮可默默地开始整理自己的文件,将那份染上几点墨渍的申请书副本小心地收好,然后将那支魔法羽毛笔放入天鹅绒盒子。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失魂落魄的奥兰多和面如死灰的斯通律师一眼。
她知道,今天之后,“妮可”这个名字,以及她所代表阐述的“规则”,将不再是王都贵族圈中一个无足轻重的笑话。
而她与那位神秘黑袍人,似乎也从这一刻起,建立起了一种无形的、微妙的联系。他是在欣赏一场好戏,还是……另有所图?
风暴,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