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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无憾 ...

  •   楚义第一次见到林月韶时,正蜷缩在乱葬岗的断碑后。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扫过他冻得青紫的脚踝,七岁的孩子怀里紧紧抱着半块发霉的饼,像只被世界遗弃的幼兽。林月韶的白袍在萧瑟的暮色里格外醒目,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他额角的伤口,那触感温凉如玉石,楚义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却被她眼中漫开的柔光定住了身形。

      “跟我走。”她只说了三个字,声音清冽如山涧泉水。楚义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却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那只小手被她温热的掌心包裹时,他忽然觉得,这世间好像也没那么冷。

      带回宗门的日子,是楚义此生最安稳的时光。林月韶的居所静在山巅,推窗可见云海翻涌。她总爱临窗而坐,手里捧着一卷古籍,目光却越过书页,落在他笨拙练剑的身影上,一怔便是半晌。楚义起初不解,只当自己练得太差惹她分心,后来才慢慢发现,她的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他读不懂的、淡淡的怅惘。

      及冠那年,林月韶正式传他心法。楚义的资质实在平庸,同批入门的弟子早已将基础剑法练得行云流水,他却还在剑招转换间频频出错,掌心被剑柄磨出层层血泡,疼得他直咧嘴。每当这时,他便会停下动作,转过头,用那双含着水汽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向林月韶,像只做错事的小狗。

      林月韶总会愣上片刻,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随后轻轻叹口气,声音放软:“罢了,今日便到这里,去玩吧。”楚义立刻眉开眼笑,扔下剑就跑去后山摘野果,回头时总能看见她还站在原地,望着他的方向,衣角被风轻轻吹动。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那个烈日灼灼的午后。楚义躲在练功场旁的老槐树下纳凉,却听见大长老刻薄的声音穿透枝叶传来:“月韶,你捡来的那野小子资质低劣,朽木难雕,留在宗门不过是浪费资源,更会辱没我派名声,不如……”

      “住口。”林月韶的声音打断了他,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楚义悄悄探出头,看见她背对着自己,身姿挺拔如松,“我林月韶的弟子,轮不到旁人置喙。从今往后,楚义便是我唯一的亲传弟子,此生再不收徒。”

      大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拂袖而去。楚义僵在原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烫得惊人。
      直到一双布鞋停在他面前,他缓缓抬头,撞进林月韶温柔的眼眸。她有些僵硬地蹲下身,将他揽进怀里,带着淡淡花香的衣袖裹住他的肩膀,“都听到了?别怕,我不会不要你的。”

      楚义埋在她的颈窝,闻着她发间清雅的馨香,鼻腔忽然酸涩得厉害。他没说话,只是在心里暗暗发誓,定要好好修炼,不让她失望。
      那之后,山巅的练功场总能看到他的身影,晨曦微露时他便开始吐纳,月上中天时仍在琢磨剑招,掌心的茧子结了又褪,褪了又结,终于在三年后的宗门大比上,他以筑基后期的修为,硬生生突破瓶颈,成为那届弟子中第一个结丹成功的人。

      结丹那日,霞光漫过山巅,整个宗门都为之震动。林月韶站在云海边缘,看着向她奔来的少年,眼底漾开细碎的笑意。楚义跑到她面前,额角沾着汗珠,笑容明亮得像初生的太阳:“师尊,我做到了!”

      林月韶抬手,用指尖拭去他额角的汗,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暖意:“做得好。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楚义望着她清绝的眉眼,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他斟酌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羞涩:“我什么都不要,只想师尊一直陪着我。”

      林月韶闻言,眯起了眼睛,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浅笑。那是楚义第一次见她笑,她素来清冷,眉眼间总带着疏离,此刻骤然一笑,像是冰雪消融,寒梅初绽,虽因许久未笑而略显僵硬,却足以让楚义心神俱醉。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眼底的柔光,只觉得天地间所有的霞光都不及她这一笑,恨不得让时光就此定格,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楚义一直说不清自己对林月韶的感情。是感激吗?或许是。在他被同门师兄弟堵在巷子里欺负,打得遍体鳞伤时,是她提着剑出现,将那些人狠狠教训一顿,然后蹲下身,用最好的疗伤药为他处理伤口;在他误入秘境,被妖兽追杀,濒临死亡时,是她如一轮明月冲破迷雾,将他护在身后,一剑斩杀妖兽,带着他走出绝境;在他被长老诬陷盗窃宗门秘宝,百口莫辩时,是她义无反顾地站出来,以自身修为担保他的清白,亲手查清真相,还他公道。

      她信他,护他,宠他,将他从泥泞里拉出来,给了他一个家,一份安稳。
      这份恩情,他穷尽一生也报答不完。可每当夜深人静,想起她温柔的眼神,想起她触碰自己时温凉的指尖,他心底总会泛起一种异样的情愫,让他心慌意乱,辗转难眠。他以为这只是弟子对师尊的依赖,直到那个男人的出现。

      那天,林月韶带回了一个白衣男子,那人丰神俊朗,气质出尘,与林月韶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
      楚义看着他们并肩走进山门,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冲上去,拉住林月韶的衣袖,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执拗和委屈:“师尊,他是谁?你说过,我是你唯一的弟子,你身边只会有我一个人的!”

      林月韶的眼神冷了下来,她轻轻抽回衣袖,语气疏离:“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乖徒儿,听话,他只是客人。”

      那是林月韶第一次对他说重话,也是第一次用这样冷淡的态度对他。楚义愣在原地,看着她转身陪着那个男人走进居所,门扉在他面前缓缓关上,隔绝了他所有的希冀。从那天起,林月韶便很少再出现在他面前,山巅的居所也总是紧闭着门。

      楚义的心一点点冷下去,直到半个月后,他再次见到林月韶。她站在桃花树下,白衣胜雪,身边的男人牵着她的手,笑容温柔。她看着楚义,语气平静地介绍:“阿义,这位是我的未婚夫,洛奕秋。”

      未婚夫?!凭什么!?
      师尊这些天就一直和这个男人待在一起吗?!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炸得楚义头晕目眩。他死死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只觉得那画面刺眼无比。原来,她这些日子不陪他,是在陪着这个男人;原来,她对他的温柔和宠溺,从来都不是独有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特殊的,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却原来,他不过是她众多牵挂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楚义终于明白,自己对林月韶的感情,从来都不是简单的感激和依赖。他爱上了她,爱上了这个救他于水火、护他周全的师尊,爱上了这个他永远都不可能触碰的人。她是高悬于九天的明月,清冷而遥远,而他,只是被月光照亮的一株卑微小草,拼尽全力生长,也无法触及她的分毫。

      那天夜里,楚义借着酒意,溜进了林月韶的房间。烛火摇曳,映着她熟睡的容颜,依旧那般清绝动人。他跪在床前,趴在她的脚边,声音带着哭腔,卑微到了尘埃里:“师尊,求你垂怜我一次,好不好?”

      林月韶被他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看到跪在床前的少年,眼底满是震惊和错愕。她愣了很久,久到楚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才听到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失望和决绝:“滚出去。”

      那三个字,像一把冰冷的刀,刺穿了楚义的心脏。他踉跄着站起身,看着她冷漠的眉眼,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原来,他的深情,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场荒唐的闹剧。

      从那天起,楚义变了。他不再是那个温顺听话的弟子,眼底的澄澈被阴霾取代。他开始疯狂地修炼禁术,不惜以自身精血为引,堕入魔道。他想变得更强,强到足以将她留在身边,强到让她再也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他秉持着“若不爱,便强留”的执念,一步步走向深渊。

      在洛府的这些日子,他用尽浑身解数勾引她,在她面前流露出少年时的脆弱,可她始终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眼神冰冷,无动于衷。

      直到最后,她被他亲手关入地下室……

      冰冷的石壁透着刺骨的寒意,楚义躺在地上,浑身骨头像是被拆碎了重组,疼得他几乎晕厥。他看着头顶狭窄的天窗,那里透进一丝微弱的光,像极了当年她伸向他的手。

      好疼啊……师尊,你真的好狠心。

      他忽然生出无尽的恨意,恨她的无情,恨她的冷漠,恨她给了他希望又将他推入地狱;恨她对他那么好,却从来不是因为爱;恨她明明知晓他的心意,却连一丝怜悯都不肯给予。
      可恨来恨去,他发现自己最恨的,是那个堕入魔道的自己。如果不是成魔,他是不是还能留在她身边,做她永远的弟子?

      楚义躺在冰冷的地上,想了很久,忽然疯癫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悲凉。“其实,能死在师尊手下,我也算死而无憾了。”

      他缓缓闭上眼,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一点点化为飞灰。在意识彻底消散的前一刻,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声呢喃:“只愿师尊此后再无愁绪,所爱之人,皆为你而来……”

      从此,世间再无魔修楚义。有的只是当年林月韶身后的跟屁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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