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无光》雾曦桃

5、第 5 章

　　夏日的尾巴拖着灼热的气息，缠绕着山坳里的小村庄。林晚在江家生活已近半年，十岁的孩童身体抽条了些许，原本苍白的皮肤镀上了山野中的阳光，呈现出健康的肤色，只是那眉宇间的清秀和眼底偶尔掠过的、与年龄不符的忧思，依旧让他区别于土生土长的山里的孩子。

　　十五岁的江屿，身形愈发挺拔，肩背逐渐宽阔，沉默的性格在山村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沉淀得更加内敛。他像一棵生长迅猛的青松，悄然适应着身体的变化和外界投来的、愈发复杂的目光。

　　这天午后，烈日炙烤着大地，连知了都歇了声响。江屿放下劈好的最后一摞柴，汗水沿着他棱角渐显的下颌线滑落，砸在干燥的土地上，洇开一个小点。他扯下搭在颈间的汗巾，胡乱擦了把脸，对坐在屋檐下阴凉处、正低头用草茎编着小玩意儿的林晚道：“去溪边吗？”

　　“去。”林晚眼睛一亮，立刻丢开手里的草茎，站起身。他喜欢跟着江屿去溪边，那里有沁凉的溪水，有五颜六色的卵石，最重要的是，那是只属于他和江屿两个人的地方。

　　村外的溪流蜿蜒穿过一片竹林，水声潺潺，竹影摇曳，比村里那段热闹的溪岸清静许多。江水褪下汗湿的褂子，只穿着一条及膝的旧布裤，露出少年人精壮、覆着一层薄薄肌肉的上身。他迈步走入齐膝深的溪水，弯下腰，双手掬起一捧清凉的溪水，从头顶浇下，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水珠顺着他宽阔的脊背和紧实的腰线滚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林晚坐在岸边一块被晒得温热的大石头上，脱了鞋，把双脚浸入冰凉的溪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他看着水中的江屿，看着他被水浸湿的黑发贴在额角，看着他挥动手臂时肩胛骨如同即将展开的翅膀。一种混合着崇拜、依赖和某种难以名状的亲近感，在他小小的心田里悄然滋长。他觉得江屿哥真好看，比村里所有的后生都好看，比画片上的人都好看。

　　“江屿哥，给你。”林晚从随身带的小布包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江母早上偷偷塞给他的两块麦芽糖。他自己舍不得吃，一直留着。

　　江屿回过头，看到林晚举着的糖，又看看他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蛋上那带着点讨好的笑容，走了过来。溪水在他腿边荡开圈圈涟漪。他接过一块，塞进嘴里，腮边鼓起一个小包，另一只手则习惯性地揉了揉林晚细软的头发，把另一块糖放到林晚嘴边。“自己吃。”

　　林晚含着另一块糖，甜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里。他晃着脚丫，踢起细碎的水花，觉得此刻便是世上最幸福的时光。

　　然而，这片宁静很快被打破。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女孩儿家清脆的说笑声由远及近。林晚循声望去，心里咯噔一下。只见村里张猎户家的闺女杏花，和另一个姑娘提着洗衣的木桶，正朝着这边走来。杏花今年十五，已完全长成了少女模样，身段窈窕，穿着件半新的碎花褂子，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系着红头绳，格外醒目。她显然也看到了溪水中的江屿和岸上的林晚，脚步顿了顿，脸上飞起两抹绯红，眼神亮晶晶地落在江屿身上。

　　“江屿，你也来洗衣啊？”杏花的声音比平时更软糯了几分，带着刻意放缓的调子。跟她同来的姑娘抿着嘴偷笑，用胳膊肘轻轻撞了她一下。

　　江屿嘴里含着糖，只淡淡地朝她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算是打过招呼，便又转过身，自顾自地撩水冲洗胳膊上的汗渍和木屑，留给她们一个沉默的、水珠淋漓的脊背。

　　杏花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有些讪讪的。她走到离江屿不远的下游，放下木桶，开始磨磨蹭蹭地洗衣，目光却像黏在了江屿背上一样，时不时地瞟过去。跟她同来的姑娘已经开始用力捶打衣物，她却拿着棒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心思全然不在洗衣上。

　　林晚坐在大石头上，心里的轻松愉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着杏花那含羞带怯的眼神，看着她时不时整理一下鬓角的样子，一种莫名的、酸涩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勒得他胸口发闷。他不喜欢杏花看江屿哥的眼神，非常不喜欢。那眼神让他觉得自己小心珍藏的宝贝，正在被别人觊觎。

　　他下意识地跳下石头，踩进微凉的溪水里，几步走到江屿身边，靠得极近，几乎要贴到他的胳膊，然后抬起头，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类似宣告所有权的姿态，看向下游的杏花。

　　江屿察觉到他的靠近，侧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解，但没说什么，继续清洗。

　　杏花自然也看到了林晚的动作，她撇了撇嘴，似乎对这个总是黏在江屿身边的“小尾巴”有些不以为然。她犹豫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决心，从洗衣桶里拿出一双崭新的、用细密白布做底的鞋垫，鞋垫顶端还用彩线绣了一对小小的、活灵活现的并蒂莲。

　　“江屿哥，”她鼓起勇气，声音提高了些，带着少女的腼腆和期待，“这……这是我新做的鞋垫，用的厚实的布，耐穿……你、你整日里跑山，费鞋……”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连潺潺的水声和竹林的风声都似乎变小了。

　　林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紧张地仰头看着江屿的侧脸，小手不自觉地攥住了江屿湿漉漉的裤腿。

　　江屿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缓缓转过身，水珠从他发梢滴落。他的目光落在杏花手里那双做工精细的鞋垫上，又移到她因紧张而泛红的脸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沉默着，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既没有欣喜，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片沉静的、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潭。

　　这沉默让杏花更加不安，也让林晚的心悬在了半空。

　　过了好几秒，就在杏花脸上的红晕快要褪尽转为苍白时，江屿才伸出了手。他的动作算不上急切，甚至有些迟缓，但还是接过了那双鞋垫。

　　“谢谢。”他开口，声音依旧是平日的平稳，听不出喜怒。

　　仅仅两个字，却让杏花瞬间重新容光焕发，她欣喜地应了一声：“不客气！江屿哥你试试看合不合适！”说完，像是怕江屿反悔，连忙拉起还在偷笑的姐妹，匆匆收拾了没洗完的衣物，几乎是跑着离开了溪边，那欢快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尽头。

　　江屿拿着那双鞋垫，低头看了看上面精致的并蒂莲图案，手指无意识地在厚实的帆布底上摩挲了一下。然后，他随手将其放在了岸边干燥的石头上，似乎并没有立刻试穿的打算。

　　林晚看着那刺眼的白色鞋垫，尤其是那对仿佛在嘲笑他的并蒂莲，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江屿哥收下了！他为什么要收下？他是不是……也觉得杏花很好？她是不是要抢走他的江屿哥？江屿哥只能和他一起玩。

　　一股强烈的委屈和失落涌上心头，刚才含在嘴里的麦芽糖，此刻也只剩下满口的苦涩。他松开了攥着江屿裤腿的手，默默地退后一步，低下头，盯着自己浸在水中的、小小的脚趾。

　　江屿似乎没有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或者说，他注意到了，却不知该如何应对。他重新走入溪水中央，背对着林晚，沉默地站在那里，任由水流冲刷着他的身体，许久未动。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却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和……迷茫？

　　林晚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觉得，江屿哥好像离自己很远。一种模糊的、关于失去的恐惧，像初冬的寒气，悄无声息地侵入了这个孩童的心扉。他不再觉得溪水清凉，反而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无语。林晚低着头，踩着江屿在尘土里留下的脚印，第一次没有因为能跟上他的步伐而感到雀跃。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杏花含羞的笑脸和那双刺眼的鞋垫。

　　快到院门口时，江屿突然停下脚步。林晚没留神，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江屿转过身，低头看着眼眶有些发红、神情恹恹的林晚，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林晚抬起头，带着一丝最后的期望望着他。

　　然而，江屿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伸出手，像往常一样，揉了揉林晚的头发，动作却似乎比平时重了几分，带着一种说不清的烦躁。然后，他转身推开了院门。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江屿走进院子，看着他放在岸边石头上的那双鞋垫并没有被带回来。他心里的委屈和困惑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那天晚上，林晚很久都没有睡着。他听着身边江屿平稳的呼吸声，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江屿哥的世界，并不只有他一个人。那些来自外界的、他尚且无法完全理解的目光和靠近，像一道道无形的丝线，试图将他最重要的这个人，从他身边拉走。

　　而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孤独。溪畔的暗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拍打在他幼小的心岸上，留下湿冷而混乱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