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无光》雾曦桃

2、第 2 章

　　江屿背着林晚，朝着那点如豆的灯火走去。

　　山路在脚下延伸，林晚伏在江屿不算宽阔却异常稳当的背上，最初的恐惧和激动渐渐被身体的剧痛和极度的疲惫取代。他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撕扯过的叶子，轻飘飘的，只剩下一点残存的意识，黏着在身下这个陌生的温暖来源上。

　　他能听到江屿沉稳的呼吸声，感受到他迈步时背部肌肉的轻微起伏。这种切实的、活生生的触感，奇异地安抚着他惊魂未定的心。眼皮越来越沉，周遭的黑暗仿佛有了重量，不断将他向下拖拽。他努力想保持清醒，想看看这个救了他的少年要带他去哪里，但那点遥远的灯火在视线里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被黑暗吞没。

　　他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被一阵轻微的颠簸和模糊的说话声惊醒。

　　“……哪儿来的？”一个略显苍老、带着浓重口音的妇女声音，透着惊疑。

　　“山里头，捡的。”是江屿的声音，简短，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晚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江屿的背上。他们似乎已经进了院子，低矮的土坯围墙圈出一方天地，正对着的是一栋同样低矮的、透着昏黄光线的屋子。一个穿着深蓝色粗布褂子、腰间系着围裙的妇人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盏旧式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她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和惊愕的眼神。

　　“捡的？”妇人下意识重复了一句，举着油灯凑近了些，借着光打量江屿背上的林晚。当看清林晚身上破烂沾血的衣衫、苍白的小脸和紧闭的双眼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哎哟！这娃……这是咋弄的？伤着了？”

　　“嗯，摔了，脚可能断了。”江屿言简意赅，背着林晚就往屋里走。

　　妇人连忙侧身让开，嘴里絮絮叨叨地跟着进了屋：“你这孩子！咋啥都往家捡！这年头……这……这叫啥事啊！”

　　屋子不大，陈设极其简陋。泥土地面，墙壁被烟熏得有些发黑。靠墙摆着一张旧方桌，两条长凳，里侧是土炕，炕席也旧得发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柴火烟味和饭菜的混合气息，不算好闻，却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属于“家”的生活感。

　　江屿小心翼翼地将林晚放在土炕上。炕上还残留着一点余温，接触到温暖干燥的炕席，林晚冰冷僵硬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丝。

　　“爹呢？”江屿问。

　　“去邻村帮工，明儿个才回来。”妇人答道，目光却一直没离开过林晚，眉头紧锁着，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她放下油灯，凑过来，伸手想碰碰林晚的额头，又有些犹豫地缩了回去。“造孽哟……看这细皮嫩肉的，不像咱山里的娃。别是……别是让人扔了的吧？”

　　江屿没接话，转身从墙角一个破旧的木柜里翻找着什么，很快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黑乎乎的小陶罐。他打开盖子，一股浓烈刺鼻的药草味立刻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娘，热水。”他言简意赅地吩咐。

　　妇人愣了一下，看看儿子，又看看炕上那个气息微弱的孩子，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转身去灶台边舀热水。嘴里依旧低声念叨着：“……这要是让人知道了，可咋说……平白无故多个孩子……”

　　江屿像是没听见，他用一块干净的旧布蘸了热水，动作有些生疏，却异常轻柔地擦拭林晚脸上和手臂上的血迹和污垢。温热的布巾触碰到伤口，带来一阵刺痛，林晚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抽气。

　　江屿的动作顿住了。

　　妇人端着一盆热水过来，看到这一幕，眼神复杂。她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把盆放在炕沿边。

　　“忍着点。”江屿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林晚说。他继续手上的动作，力道放得更轻。擦干净脸，林晚原本的样貌露了出来，虽然苍白憔悴，但眉眼清秀，皮肤白皙，确实与山里风吹日晒的孩子截然不同。

　　清理完伤口，江屿用手指挖了一小块黑乎乎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林晚手臂和脸上那些被树枝荆棘划破的地方。药膏触及皮肤，先是一阵清凉，随即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林晚咬紧了嘴唇，才没叫出声。

　　最后，轮到肿胀的脚踝。江屿的手刚碰上去，林晚就疼得浑身一颤，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骨头应该没断，是扭着了，肿得厉害。”江屿检查了一下，得出结论。他抬头看向母亲，“得固定一下。”

　　妇人站在一旁，双手在围裙上无意识地搓着，脸上的表情挣扎又无奈。她看着儿子沉稳的动作，看着炕上那孩子疼得直冒冷汗却死死忍着不哭出声的样子，最终，还是心软占了上风。

　　“我去找点木板和布条。”她说着，转身又出了屋子。

　　屋里只剩下江屿和林晚。煤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人影，安静得能听到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林晚躺在炕上，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不太听得懂他们刚才的对话，但他能感觉到，这个家，这个妇人，似乎并不那么欢迎他的到来。只有眼前这个沉默的少年，从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嫌弃或犹豫。

　　“谢谢……谢谢你……”林晚用带着哭腔的、微弱的声音说道。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话。

　　江屿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伸手，用还算干净的指背，轻轻揩去了他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那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笨拙的温柔。

　　过了一会儿，妇人拿着几块削磨得比较光滑的小木板和几条洗得发白的旧布条回来了。江屿接过，小心地将林晚受伤的脚踝用木板夹住，然后用布条一圈一圈仔细地缠绕固定。他的动作很熟练，像是经常做这种事。

　　处理好伤口，屋子里又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妇人看着炕上多出来的这个“麻烦”，愁容满面。

　　“小屿，这……这可咋办啊？”她压低声音，像是怕吓到林晚，“这娃来历不明的，咱家这条件……多一张嘴……”

　　江屿沉默地收拾着药罐和剩下的布条。收拾妥当，他才抬起头，看向母亲，目光平静却坚定：“先留着。”

　　“留着？”妇人声音拔高了一些，“你说得轻巧！拿啥养？你爹回来咋说？村里人问起来咋说？”

　　“他伤好了，能自己走，再说。”江屿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走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然后用袖子抹了把嘴，“锅里还有饭吗？”

　　“有……有点红薯粥……”妇人下意识地回答，注意力显然还在林晚身上。

　　江屿走到灶台边，掀开锅盖，盛了一碗稀薄的红薯粥，又拿了一个杂面馍馍，走到炕边，递给林晚。

　　“吃。”

　　林晚看着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粥和那个黑黄色的馍馍，饥饿感瞬间战胜了疼痛和不安。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脚踝，疼得龇牙咧嘴。

　　江屿见状，把碗放在炕沿，伸手扶了他一把，让他靠坐在炕头的被褥卷上。那被褥硬邦邦的，带着一股阳光晒过的干燥味道。

　　林晚接过碗和馍馍，也顾不得烫，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粥很稀，馍馍粗糙得拉嗓子，但他觉得这是这辈子吃过最香的东西。他吃得急，差点噎住，江屿默默地把水瓢递到他嘴边。

　　妇人站在一旁，看着这场景，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走到桌边坐下，看着跳跃的灯焰，心事重重。

　　一碗热粥下肚，林晚感觉身上暖和了不少，力气也恢复了一些。他偷偷抬眼打量这个“家”，以及眼前的少年和那位愁眉不展的妇人。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未来会怎样，但至少，他现在活下来了，在一个有屋顶、有灯光、有人烟的地方。

　　“娃，你叫啥名儿？打哪儿来的？”妇人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语气放缓了许多。

　　林晚放下碗，怯生生地看着她，小声回答：“我叫林晚。树林的林，晚上的晚。我从……从城里来的。”

　　“城里？”妇人愣了一下，和江屿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了然。山外来的孩子，出现在这深山里，多半不是自己走丢的。

　　“那……你爹娘呢？咋一个人在山里？”妇人继续问，声音更轻了，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提到爹娘，林晚的鼻子一酸，眼圈立刻红了。他低下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哽咽着说：“我……我被坏人抓走了……我跑出来的……我想回家……我想妈妈……”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落在粗糙的炕席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看他哭得伤心，妇人脸上露出一丝不忍。她张了张嘴，想安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她只是又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炕边，有些生硬地拍了拍林晚的背：“莫哭了，娃，莫哭了……到了这儿，就先……先住下吧。”

　　这话她说得没什么底气，但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承诺。

　　江屿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看着林晚哭泣，看着母亲为难。等林晚的哭声稍微平息了一些，他才开口，声音依旧平静：“睡觉。”

　　他指了指炕的另一头，那里铺着另一套被褥。

　　夜已经很深了。妇人吹熄了煤油灯，只留下灶膛里一点未燃尽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糊着旧报纸的小窗户缝隙里透进来一点。

　　林晚躺在陌生的土炕上，身下是硬邦邦的炕席，身上盖着带着皂角清冽气味和阳光味道的、略有些扎皮肤的粗布被子。脚踝一阵阵抽痛，提醒着他白天的惊心动魄。对未来的茫然和对父母的思念，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不敢大声哭泣，只能咬着被角，发出极力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黑暗中，他感觉到旁边的被褥动了一下。然后，一只温热的手伸了过来，有些迟疑地，在他裹着被子的手臂上，轻轻拍了两下。

　　动作很轻，很笨拙，甚至带着点生疏。

　　是那个叫江屿的少年。

　　他没有说话，只是这样一下一下，固执地、沉默地拍着。

　　这无声的安慰，像一道微弱的堤坝，暂时挡住了绝望的潮水。林晚紧绷的神经，在这规律的、轻柔的拍打下，一点点松弛下来。身体的疲惫和伤痛最终战胜了内心的恐惧与悲伤，他含着眼泪，再次沉入了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