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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临江糖语:姑苏旧梦的女性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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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苏州,连雨都是温柔的。细雨如丝,轻轻飘洒在白墙黛瓦之间,将整座古城浸润成一副淡雅的水墨画。孟予安和苏晓从修复工作室出来时,天色已是黄昏,雨刚刚停歇,青石板路湿漉漉地反射着天光,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植物的清新气息。
“沈清言说,沿着这条临江小路往前走,有一家老字号的苏州甜品店,开了快五十年了。”孟予安看着手机上的地图导航,“她说那是她小时候常去的地方,店主是个老奶奶,做的传统甜品特别地道。”
苏晓点点头,她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棉麻衬衫,外搭米白色针织开衫,与苏州的温婉气质很是相衬:“正好有点饿了,去尝尝看。”
两人沿着平江路往北走,拐进一条更窄的小巷。巷子的一侧是斑驳的白墙,墙上爬满了常青藤;另一侧则是临河的栏杆,可以看见缓缓流淌的平江河,以及河对岸的人家。
走了约莫十分钟,在巷子深处,她们看到了那家店——门面极小,只有一扇木门和一个小小的玻璃橱窗。门楣上挂着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用楷书写着“沈氏糖水”四个字。橱窗里摆着几样甜品:桂花糖藕、薄荷糕、定胜糕、还有一碗碗晶莹剔透的糖水,上面飘着几朵桂花。
推开木门,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店里空间不大,只有四张小方桌,每桌配两把竹椅。墙壁是裸露的砖墙,刷了一层白灰,上面挂着几幅老照片:苏州园林的黑白照、评弹表演的剧照、还有一张全家福。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的一个老式玻璃柜,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制作甜品的模具和工具。
“欢迎光临。”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一位老奶奶慢慢走出来。她约莫七十多岁,头发银白,在脑后挽成一个整齐的发髻,用一支木簪固定。她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棉布褂子,外面系着一条素色的围裙,围裙上绣着几朵淡雅的兰花。她的面容清瘦,皱纹如苏州园林中的假山石纹,层层叠叠,却自有一种岁月沉淀的从容与优雅。
“两位姑娘,想吃点什么?”老奶奶微笑着问,声音轻柔,带着苏州方言特有的软糯。
孟予安和苏晓点了桂花糖藕、薄荷糕、两碗赤豆小圆子,又要了一壶碧螺春。老奶奶点点头,转身进了里间准备。透过半开的布帘,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灶台上冒着热气。
等待的时候,孟予安仔细看着墙上的老照片。那张全家福尤为引人注目:照片上是年轻时的老奶奶和她的家人,背景似乎是这家小店的门前。老奶奶那时约莫二十出头,梳着两条长辫子,穿着碎花衬衫,笑容灿烂。她身边站着一位戴眼镜的年轻男子,手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
“那是五十年前拍的了。”老奶奶端着托盘走出来,看到孟予安在看照片,便轻声说道,“那个是我丈夫,当时我们刚结婚两年。手里抱着的是我女儿。”
她把甜品一样样放在桌上。桂花糖藕切片摆成莲花状,淋着琥珀色的糖浆,撒着金色的桂花;薄荷糕碧绿通透,切成菱形小块,散发着清凉的香气;赤豆小圆子盛在青瓷碗里,红白相间,热气腾腾。
“您一个人经营这家店吗?”苏晓问。
“是啊,三十多年了。”老奶奶在旁边的竹椅上坐下,动作缓慢但稳当,“我丈夫走得早,女儿在外地工作。我一个人守着这家店,倒也清静。”
孟予安尝了一口桂花糖藕。藕片软糯,糖浆甜而不腻,桂花的香气在口中萦绕,是一种朴素而温暖的美味。
“真好吃。”她由衷地说,“和我之前在餐馆吃到的很不一样。”
老奶奶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餐馆用的是工业糖浆,我做的是古法熬糖。要用冰糖慢慢熬,火候要掌握好,太早太晚都不行。桂花也不是随便撒的,要选秋天的金桂,晒干后用蜂蜜渍过,才能有这样的香气。”
她又指着薄荷糕:“这个的薄荷也不是香精,是我自己种的薄荷叶,捣碎取汁,和糯米粉一起蒸。夏天吃最解暑。”
苏晓尝了一块薄荷糕,清凉的口感确实与众不同:“这些手艺都是您自学的吗?”
“有的是跟我母亲学的,有的是跟我婆婆学的。”老奶奶说,“我母亲是苏州本地人,做得一手好点心。我婆婆是扬州人,扬州点心更有名。我嫁给沈家后,婆婆把手艺都传给了我。”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追忆:“说起来,我学做甜品,最开始是为了哄我女儿。她小时候身体不好,总是哭闹,我就变着花样给她做各种甜点。她最喜欢吃我做的赤豆小圆子,说吃了心里就甜甜的,不难受了。”
孟予安心中一动:“您女儿现在还在苏州吗?”
“在上海,做设计师。”老奶奶的语气中有骄傲,也有一丝落寞,“她工作忙,一年回不来几次。每次都匆匆来匆匆走,连坐下好好吃碗糖水的时间都没有。”
她起身去添茶,背影有些佝偻。孟予安和苏晓对视一眼,都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这位老奶奶的手艺如此精湛,她的甜品承载着家族记忆和个人情感,但她的传人却不在身边,这门手艺可能会随着她的老去而消失。
茶添好了,老奶奶重新坐下。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巷子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她们三人,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甜香和茶香。
“奶奶,您这家店开了多少年了?”孟予安轻声问。
“四十八年。”老奶奶不假思索地回答,“1975年开的,那时我二十七岁。”
“为什么想开甜品店呢?”苏晓好奇地问。
老奶奶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投向窗外流淌的河水,仿佛在回溯漫长的时光。然后,她缓缓开口,讲述了一个属于她的时代故事。
“我出生在1950年,新中国刚成立不久。”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家原本是苏州的一个小商人家庭,开绸缎庄的。但你们知道,五十年代后期,私营工商业改造,我家的铺子没了,父亲去了工厂当工人。”
“我小时候还过过几年好日子,记得家里的庭院,母亲穿的旗袍,过年时满桌的点心...但很快就什么都没有了。六六年,我十六岁,赶上□□开始。父亲被批斗,说他‘资本家余孽’;母亲藏起来的旗袍和首饰被翻出来烧掉;我上到高一就辍学了,被分配到郊区的纺织厂当女工。”
老奶奶的语气平静,但孟予安能想象那个年代的动荡与创伤。她想起了自己研究的明代女性——虽然时代不同,但女性在历史转折点上的命运往往有相似之处:她们的个人选择常常被大时代的洪流裹挟。
“在纺织厂,我认识了我丈夫,沈文渊。”说到丈夫的名字时,老奶奶的声音柔和了许多,“他是厂里的技术员,上海人,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被下放到苏州。我们恋爱了,但那时谈恋爱不像现在这么自由,要经过组织批准,要考虑政治影响...”
她顿了顿,喝了口茶:“但我们还是结婚了,1973年。没有婚礼,没有婚纱照,只是去登记了一下,请了几个要好的同事吃了顿饭。我母亲偷偷给我做了一身红衣裳,我婆婆——当时还在扬州——托人捎来一盒扬州点心,那就是我们的‘喜糖’。”
“婚后第二年,我怀孕了。但那时物资匮乏,买什么都凭票,营养品更是难求。我丈夫就想办法,用他微薄的工资买些红糖、糯米、红豆,自己学着给我做甜点补身体。他一个上海男人,以前连厨房都没进过,但为了我,一点一点学。”
老奶奶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他做的第一碗赤豆小圆子,红豆没煮烂,小圆子有的生有的熟,糖也放多了,甜得发苦。但我吃着,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女儿出生后,我们的日子更紧了。厂里工资低,还要养孩子,常常捉襟见肘。1975年,我丈夫的一个朋友偷偷做小生意被举报,判了劳教。我们吓坏了,但也意识到,光靠工资活不下去。于是我们商量,能不能也做点小生意——但要做得隐蔽,不引人注意。”
“我从小跟我母亲学过做点心,我丈夫后来也练就了一手做甜品的好手艺。我们决定开一家小小的甜品店,就在这条当时还很偏僻的临江小巷里。不敢挂牌子,只在熟客间口口相传。白天我去厂里上班,晚上回来做甜品;我丈夫下班后去采购原料,凌晨起来熬糖煮豆...”
老奶奶起身,从玻璃柜里拿出一个木制模具:“看,这是我丈夫自己刻的薄荷糕模具,用了四十八年,边角都磨光滑了。”
孟予安接过模具。那是用整块黄杨木雕刻而成的,上面有精美的花纹,中间是一个“福”字。木头的表面被经年累月的手温浸润,呈现出温润的光泽。
“开店的头几年,我们提心吊胆。”老奶奶继续说,“那时‘割资本主义尾巴’,私人经营是违法的。我们只做熟客生意,客人来了也不声张,买了就走。有时听到风声说有人检查,我们就赶紧关门,把东西藏起来。”
“但我们的甜品慢慢有了名气。苏州人爱吃甜,又讲究精致。我们的东西用料实在,手艺好,价格也公道。渐渐地,客人越来越多,有附近的居民,有园林的工作人员,甚至有一些文化人——他们被打倒、被下放,心情苦闷,就来吃碗甜水,说‘甜一甜,心里就不那么苦了’。”
老奶奶的眼睛望向墙上的另一张照片——那是一群人的合影,背景似乎是某个园林的亭子,照片上的人大多穿着朴素的中山装或衬衫,但气质儒雅。
“这些人后来很多都平反了,回到了大学、研究所、文化单位。但他们还记得我们这个小店,时常回来坐坐,聊聊天。有的还给我们题字、画画。”老奶奶指着墙上的一幅水墨画,“这是苏州一位老画家送的,画的是我们店门前的景色。”
孟予安仔细看那幅画:画面正是这条临江小巷,小店的门前,一棵老槐树,树下坐着几个喝茶的人。画上有题款:“戊午年夏,于沈氏糖水店品茗得此景,写以赠沈君夫妇。吴门老人。”
“戊午年是1978年。”孟予安说,“改革开放开始的那年。”
“是啊,那之后日子就好过多了。”老奶奶点头,“政策放宽了,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开店了。1980年,我们正式挂了招牌,就是现在这块。我丈夫辞了厂里的工作,全心经营小店。我还在厂里干了几年,直到1985年厂子改制,我也提前退休了。”
“那应该是你们生意最好的时候吧?”苏晓问。
“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确实不错。”老奶奶回忆道,“苏州旅游慢慢发展起来,很多游客会找到我们这里。日本客人尤其喜欢我们的甜品,说有种‘古早味’。我们还上过日本的旅游杂志。”
她的语气中有自豪,但随即黯淡下来:“但是1998年,我丈夫病了,胃癌。查出来就是晚期,半年就走了。那年他五十二岁,我四十八岁。”
店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摇橹声。孟予安看着老奶奶平静的侧脸,难以想象她经历了怎样的悲痛。相伴二十五年的爱人突然离去,留下她和一家小店,还有一个在外求学的女儿...
“他走前跟我说,店要开下去。”老奶奶轻声说,“他说,这店不只是生意,是我们一起创造的东西,是很多人的记忆。如果我关了,那些常来的老客人就没地方去了,那些甜蜜的记忆就断了。”
“所以您一直开到现在。”孟予安说。
“嗯,三十三年了。”老奶奶微笑,那笑容里有沧桑,也有坚定,“一开始是为了他的嘱托,后来就成了习惯,成了生活。每天凌晨四点起来熬糖,六点开始做点心,九点开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客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有的搬走了,有的老了,有的走了...但我还在。”
她顿了顿,看向孟予安和苏晓:“你们知道吗,最让我感动的是,有些客人从小吃我的甜品长大,后来带着他们的孩子来,现在又带着孙子来。他们说,沈奶奶的糖水是他们家的‘传家宝’,每一代人都要吃。”
“这就是记忆的味道。”苏晓轻声说,“通过食物传递的家庭记忆和文化记忆。”
“是啊。”老奶奶点头,“有一个客人,现在都六十多岁了,他说他小时候第一次吃我做的薄荷糕,是他父亲带他来的。他父亲是中学老师,□□时被批斗,心情郁闷时就带他来吃甜品,说‘吃点甜的,日子就没那么苦了’。后来他父亲去世了,他每次来吃薄荷糕,就想起父亲。”
“还有一个女客人,年轻时失恋了,天天来我这里哭,我就给她做特别甜的桂花糖藕,说‘姑娘,心里苦就多吃点甜的,甜着甜着,就不觉得苦了’。后来她结婚了,带着丈夫来感谢我,说她丈夫就是在我店里认识的——当时他们都失恋,都来吃甜食解愁,就坐在同一张桌上,聊了起来...”
老奶奶讲述着这些故事,每一个故事都像她甜品中的一层滋味,叠加在一起,构成了这家小店丰厚的情感内涵。孟予安突然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家甜品店,更是一个情感容器,收藏了几代苏州人的喜怒哀乐、人生片段。
“您没想过把手艺传给女儿吗?”苏晓问。
“想啊,怎么不想。”老奶奶叹了口气,“但她志不在此。她从小看我辛苦,说‘妈,你太累了,我以后不要像你这样’。她读书用功,考上了上海的设计学院,留在了大城市。她说,做设计是创造,做甜品只是重复。”
“但她不理解,甜品也可以是创造。”孟予安说,“每一锅糖的火候,每一块糕的形状,每一碗甜品的搭配...都是创造。而且您创造的不只是食物,还有记忆,有情感连接。”
老奶奶看着孟予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欣慰:“姑娘,你说到我心里去了。我丈夫以前也这么说,他说我们做的不是生意,是‘甜蜜的事业’——让人心里甜的事业。”
她起身,又去添了一壶热水,泡了新茶。茶香与甜香在小小的空间里交织,营造出一种安宁的氛围。
“其实,几年前我女儿也劝过我,说妈你别干了,来上海跟我住,我养你。”老奶奶重新坐下,“但我没答应。我说,我走了,这家店就没了。那些老客人来了,看见门关着,该多失望啊。那些记忆,就真的断了。”
“那您打算一直开下去吗?”苏晓问。
“开到开不动为止吧。”老奶奶淡然一笑,“我今年七十三了,身体还行。医生说我有轻微的糖尿病,不能吃太多甜的。但我每天还是尝一点,不然怎么知道味道对不对?”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而且,我偷偷减了糖量。现在的甜品比三十年前淡了,但客人都说更好吃,不腻。这就是与时俱进嘛。”
三人都笑了。孟予安感到一种深深的敬佩。这位老奶奶,经历了时代变迁、人生起伏,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朴素的坚韧和温柔的智慧。她的甜品店像苏州古城的一个微小而坚韧的细胞,承载着个人与集体的记忆,连接着过去与现在。
“奶奶,您有没有想过,把您的手艺和故事记录下来?”孟予安突然问,“比如写成书,或者拍成纪录片?这样即使将来店不在了,您的记忆和手艺也能传承下去。”
老奶奶想了想,摇摇头:“我就是个普通老太太,没什么好记录的。手艺嘛...我教过几个徒弟,但他们都没坚持下来。现在的年轻人,谁愿意凌晨四点起来熬糖啊?”
“但您的手艺很珍贵。”苏晓认真地说,“不仅是技艺本身,还有技艺背后的文化和情感。我是研究民族学的,我们知道,很多传统文化就是因为没有记录,没有传承人,就消失了。消失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老奶奶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夜色。河对岸的人家亮起了灯,灯光倒映在河面上,碎成一片片金色的涟漪。
“其实...我写过一些东西。”她突然说,声音很轻,“我丈夫刚走的那几年,我睡不着,就半夜起来写。写我们怎么认识的,怎么写开店的经历,写客人的故事...写了几大本。就放在楼上,用布包着,没给人看过。”
孟予安和苏晓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喜。
“能给我们看看吗?”孟予安轻声问,“也许我们可以帮您整理,让更多人看到您的故事。”
老奶奶犹豫了片刻,然后点点头:“你们等等。”
她慢慢走上店内一个窄小的木楼梯,楼上应该是她的住处。几分钟后,她抱着一个蓝布包裹下来。包裹不大,但看起来很沉。
打开包裹,是几个厚厚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已经褪色,页角卷起,纸张泛黄。老奶奶小心地翻开第一本,扉页上用娟秀的钢笔字写着:“糖水记事——沈素琴一九九九年春”。
“沈素琴是我的名字。”老奶奶说,“素雅的素,琴弦的琴。”
孟予安小心地翻看着。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迹工整清晰,偶尔配有简单的插图:点心的做法步骤图、店面的布局图、甚至有一些客人的速写。文字朴实无华,但真挚动人,记录了一个普通中国女性从少女到老妇的大半生。
“我可以拍几页吗?”孟予安问,“不拍内容,只拍扉页和目录。我想给我的朋友看看,她也是做创意工作的,也许能帮您把这些故事转化成某种形式。”
老奶奶点点头:“拍吧。不过不要拍具体内容,有些客人的故事,涉及隐私。”
孟予安拍了几张照片,发给卢帆柚,简单说明了情况。几分钟后,卢帆柚回复了,是一连串惊叹的表情:“这位奶奶太了不起了!我们一定要帮她把故事保留下来!我有个想法,等‘红妆计划’的展览结束后,我们可以做一个‘女性记忆’系列,收集普通女性的生命故事。沈奶奶的故事可以作为第一辑!”
看到回复,孟予安心中一暖。这就是她和卢帆柚的默契——总是能在不同的事情上看到连接的可能性。
“奶奶,我朋友说,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帮您把这些笔记整理出来,做成一本小书,或者一个展览的一部分。”孟予安转达了卢帆柚的想法,“不为了赚钱,就是为了保存记忆,让更多人知道,在苏州的这条小巷里,有这样一家店,有这样一位奶奶,用甜品温暖了几代人的心。”
老奶奶的眼睛湿润了。她擦了擦眼角,轻声说:“我从来没想过...我这些普通的故事,也有人愿意听。”
“普通人的故事最动人。”苏晓说,“历史不只是大人物的历史,也是普通人的历史。您的故事,反映了中国几十年的社会变迁,也体现了女性在其中的坚韧与创造力。这是非常宝贵的。”
夜更深了。店里挂的老式钟表指向九点半。孟予安和苏晓该告辞了。她们付了钱,但老奶奶只肯收成本价:“你们愿意听我唠叨,还愿意帮我保留故事,这比钱珍贵。”
临走前,老奶奶给她们打包了一些点心:“带回去吃,或者给朋友尝尝。这是我们苏州的味道。”
走到门口,老奶奶突然叫住她们:“姑娘,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孟予安,她叫苏晓。”
“好名字。”老奶奶微笑,“予安,给予安宁;苏晓,苏州的拂晓。都是好名字。欢迎你们再来,下次来,我教你们做桂花糖藕。”
“一定来。”孟予安郑重承诺。
走出小店,巷子里已经空无一人。路灯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人默默走着,还沉浸在刚才的对话中。
“我在想,”苏晓突然说,“沈奶奶的故事,和我母亲的故事有相似之处。我母亲也是白族女性,经历了新中国各个时期的变迁。她也有一手好手艺——扎染,她也用这门手艺养家糊口,也面对着技艺传承的困境...”
“这就是‘女性知识生态’的具体体现。”孟予安说,“女性通过技艺谋生,通过技艺表达,通过技艺连接。但这些技艺和故事,往往因为没有被正式记录而面临消失的危险。”
“我们需要做一个项目。”苏晓认真地说,“系统性地收集、记录、传播普通女性的技艺和故事。就像沈清言修复文物一样,我们修复女性的记忆。”
孟予安点头:“和‘红妆计划’结合。服饰、食物、技艺、故事...这些都是女性文化的不同表达形式。我们可以做一个更大的平台,让这些表达被看见、被听见、被记住。”
她们走到平江路口,叫了辆车回客栈。在车上,孟予安给卢帆柚发了条长信息,详细讲述了今晚的经历和新的想法。卢帆柚很快回复:“我完全同意!我们回去就策划。对了,替我给沈奶奶带句话:她的甜品让我想起了我外婆做的味道。那种味道里,有爱。”
回到客栈,孟予安站在窗前,看着苏州的夜景。这座古城在夜色中安静而深邃,仿佛每一块砖瓦、每一道流水都藏着故事。而她今天听到的,只是无数故事中的一个。
但她感到一种使命——把这些故事收集起来,串联起来,让沉默的声音被听见,让被遗忘的记忆被唤醒,让普通女性的生命经验成为历史叙事的一部分。
这不只是学术工作,更是情感工作;不只是保存过去,更是连接现在与未来。
手机震动,是卢帆柚发来的晚安信息:“想你,快点回来。我给你留了新研发的‘苏州记忆’甜品——薄荷糕口味的马卡龙。”
孟予安笑了。她的爱人总是能用最甜蜜的方式表达思念。
窗外,苏州的河流静静流淌,承载着千年的故事。而在成都,也有一条锦江,也流淌着无数的故事。在这些河流的两岸,在不同的城市里,女性们在创造、在记忆、在连接、在爱。
她们的故事,像甜品中的糖,虽然微小,却能给予生活以甜蜜;虽然平凡,却能连接心灵以温暖。
而这,正是孟予安想通过历史研究、想通过“红妆计划”、想通过与卢帆柚和所有伙伴们一起做的事情:在时间的河流中,打捞那些被遗忘的甜蜜,让它们在当下重新发光,照亮前行的路。
明天,她们将返回成都,带着苏州的甜蜜记忆,也带着新的灵感与使命。
但今夜,在苏州的柔波灯影中,孟予安默默许下一个承诺:她会再来,听更多的故事,学做桂花糖藕,帮助沈奶奶把记忆传承下去。
因为她知道,每一个女性的故事都值得被讲述,每一种女性的创造都值得被珍视,每一次女性的连接都值得被庆祝。
而这,就是她选择的历史,她相信的爱,她实践的创造。
在苏州的夜色中,这个承诺像一粒种子,悄然埋下。而在不远处的未来,它将在成都、在大理、在更多地方发芽、生长、开花,结出甜美的果实,滋养更多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