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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缚翼之年 ...
一
“你听见昨天晚上隔壁陈塘关祈雨的声音了吗?他们一起喊天子洪福。”
“我还看见天上有道光柱,是不是他们心诚则灵,感动老天爷?”
“可不是吗,喊完没多久就落雨了,地里死了三年的麦苗一晚上全熟了,哪有这种怪事。”
“何止,我回来的老乡说,陈塘关总兵夫人殷素知怀孕三年不生,昨天都生出来了。”
“这么神奇,”游魂关守将窦荣入关查看民生,偶闻路边妇人闲话,向身边亲兵道:“既如此,我们也要择日在关内设坛祭苍天,赞叹天子洪福。” 随即传令,通知关尹筹备祭品、清扫祭坛。
二
红日西斜,贺喜的官员百姓逐渐散去。李靖尚在前厅应酬几位旧僚,素知产后疲倦,在卧房搂着三公子睡得正沉。忽有侍女肃儿轻步来报:“夫人,老爷让把三公子带到前厅,说要见一位老道。”
听闻“老道”二字,素知睡意顿时消散,将三公子抱得更紧了些。
十三年前,两个昆仑山道人忽至总兵府,放下一句“根骨奇佳,该归道门”,便将金吒和木吒双双带走。起初,道人还肯开恩让孩子们回府小住,后来便杳无音讯。说句不中听的,当娘的如今竟连孩儿是死是活都不知晓。且金木好歹在府中养了几年,幼子可是她怀了三年才生下的心头肉,刚出生就有道人来讨?出家人若都想要孩子,当初何必出家。素知强忍怒气道:“你先领三公子过去,我随后便至。”
肃儿领着三公子径入前厅,只见李靖正与一须发皆白的阖目老道相谈甚欢。李靖瞥见侍女携幼子进来,当即招手:“哪吒,快来拜见你师父,再谢赐名之恩。”
哪吒一袭白衣跑至李靖身边,仰头打量片刻。只见面前老者身骨硬朗,双目阖起。他歪着脑袋思索半晌,眼中不断描摹道者的样貌,忽然嘴角一扬:“这个白胡子老头我见过。”
李靖脸色一沉,连忙呵斥:“哪吒,休得胡言。”
道人捋着白髯笑道:“不妨。” 话毕,抬手示意哪吒近前:“哪吒,跟贫道说说,都记得什么?”哪吒随即食指点着下唇认真思索。可想了半晌,虽觉得面前此人格外熟悉,脑中却无有具体情境,只得摇了摇头。李靖当即拱手致歉:“太乙师父恕罪,小儿生来便能言语,然性子顽劣,多有冒犯。哪吒,快快行礼。”
哪吒回想起昨夜贾老向父亲行礼的模样,对着太乙真人深深鞠躬:“弟子哪吒参见师父,深谢师父赐名之恩。”
太乙上前几步将哪吒扶起,屈指轻托他的下巴将五官细细端详。道人开目,两双金色眼眸相对,皆在对方的眼瞳中清晰映出自己的身影。
“此子降生之初极具杀性,戾气颇重,你务必谨慎相待。”
天尊的叮嘱犹在耳畔。太乙凝视着眼前孩童,虽活泼好动,眉眼却透着至纯至善,何来戾气与杀性?太乙凝神细思,忆起在乾元山探索灵珠之感,那杀气并非浮其表面,而是深蕴本源深处,细细感知方可察觉。此子乃灵珠现世,想来也该如此。治水先导而后疏,待将杀性全然激发显化于外,方能拔除。
李靖见道人那双与幼子如出一辙的金瞳,心想其中必有渊源。
太乙捻指推算片刻,心下渐明,缓而阖目,道:“你既叫我一声师父,我便收你这个徒弟了。贫道乃太乙真人,往后你若遇危难,便来乾元山金光洞寻我。”道罢,他抬手轻抚哪吒发顶:“你先去一旁玩耍,为师与你父亲还有要事相商。”
哪吒本觉得大人对话枯燥,他被一众官员送来的五花八门贺礼吸引,不假思索便转身离开。
素知虽怀胎三载有半,然仙胎降生后灵炁滋养母体,产后休息不过半日便能起身行走,她慌忙穿戴整齐出门。肃儿在前厅见哪吒自顾自玩耍,真人和老爷俱在,料想无碍,又记起自己尚有差事在身,便转身往后院去。刚出前厅,便见素知夫人抱着一根手腕粗的木棒,在廊下来回踱步,神色颇为紧张。肃儿满心疑惑道:“夫人,您这是……?”
未及问完,素知便急忙压低声音道:“休要多嘴,快回后院去。”肃儿不敢多问,只得行礼回去。
前厅言谈声隔着门廊,素知听得并不真切。她只特意留心着“带走”“归道门”几个词,暗下决心,但凡道人敢提,她就立刻持棍而出。素知紧握棍棒,指节隐隐发白。
李靖与太乙真人在厅中商议许久,真人方才起身道:“那贫道就告辞了。” 话音一落,足下现出一朵莲花,向天边飘飘然而去。李靖背手立在厅前,望着真人远去的方向深深叹息,因方才对话愁容不展。他转而想起哪吒,四下张望片刻,忽见旁边大礼箱中探出半截脑袋,哪吒不知何时钻了进去,正摆弄一把宝剑。只见他稍一用力,剑刃便应声出鞘,一道银光直映李靖面上。李靖一慌,快步上前:“这个危险,不能碰。” 说着便将宝剑收鞘,伸手将哪吒从箱子里抱了出来。余光落在那柄宝剑上,七颗宝石在鞘上如北斗排布,原是关尹辛良所赠之剑。他想起自己惯用的佩剑昨夜已断,今后不如换作这柄。
昨日折腾一夜,今日又要应酬,累煞老夫。李靖暗自思忖,抱着哪吒往后院走去,行至廊下,忽见素知正装素服,抱着木棒站立一旁,神色不安。李靖抱着哪吒在一旁看了半晌,忍不住问道:“夫人为何这般模样?”
素知正沉思道人未将孩子带走的缘由,闻言方才醒神,转身坦诚道:“我方才想着,泼道敢把孩子带走,我就冲出去把他打跑。”
李靖哭笑不得:“太乙真人修行数千年,岂会怕妇人手中的孱弱乱棍?夫人,快快收了神通。”
素知心想是这个理,未免有些尴尬,将木棍随手丢至一旁便与李靖一同往后院去了。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轻声问道:“他不带走我孩儿?”
“嗯,留给咱俩了。顺便起了名叫哪吒。”
“奇怪的名字,你不是想叫他水吒吗?”
“难道水吒就不奇怪吗?”
夜间饭后,哪吒盘腿于榻上,正把一只绣球抛得老高,金铃叮当作响。素知从樟木箱里取出自己心爱的黄金项圈,其上镶着几颗红色玛瑙。她用手帕拭去浮尘,小心翼翼套在儿子颈间。素知忽然想起这孩子打出生起就戴着一只镯子和红肚兜,她牵着哪吒小手试着将金镯往上捋,可镯子像是量身打造的一般严丝合缝地贴着手腕,怎么推都纹丝不动。她又拂开哪吒颈后的头发一看,红肚兜连绳结都没有,无法脱卸,真是怪事,拿来剪刀一剪,眼看是断了,片刻又恢复原样。这可麻烦,以后怎么给哪吒洗澡?长大了怎么办,这个肚兜会跟哪吒一起变大吗?
后来素知第一次给哪吒洗澡,乍一将孩儿放入澡盆,红肚兜便化作红光融于水中,映得澡盆内一片通红,待将哪吒捞出,光芒又骤然聚拢,眨眼间变回肚兜套回他身上,反复放入捞出几次皆是如此。素知万分不解,但见肚兜未曾沾湿,贴身舒适并不妨碍,也就懒得深究,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李靖洗漱完毕坐在榻沿,回头见哪吒正玩得开心,回忆起日间道人的话,不觉又拧起眉头,望着帐顶长长叹气。
素知听见,顿时沉了脸:“你这是何意?太乙真人把孩子留给咱们,你倒愁眉苦脸的,是不是巴不得他把孩子带走,害我又白白孕育一遭。”
李靖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声音难掩疲惫:“你不懂其中门道。快歇息吧,哪吒,别玩了,吵得爹爹头疼。”他扬手接住绣球,递给素知。话音刚落,他便侧身躺下,沾枕便睡。连日的心神耗损早已让他累到极致,素知正想数落两句,却见丈夫没一会儿便鼾声如雷,不禁心疼起来。
哪吒眯眼笑道:“爹爹的鼾声像牛,吵得哪吒也头疼了。”
素知又气又笑道:“不要笑话爹爹。”随后伸手抚了抚儿子发顶,这孩子头发太密,明日还得想想束什么发型。自己今日也疲劳,竟将此事忘了。她吩咐外间侍女熄灯,榻上一家三口,沉沉的鼾声与轻微的呼吸声交融。
次日,素知一歪头便见李靖满面通红,将手抚一抚额头,果然发烧了,人骤然卸下重担就容易生病。她连忙起身要找医生,李靖强撑着睁开眼,见一旁孩子仍在熟睡,又见妻子下了榻正披衣服,挥挥手让她近前:“你吩咐下去,哪吒出生时的异象,府里人务必守口如瓶,绝不能让他知晓半分。还有,没我的允许别让哪吒出府门,免得旧时流言再起,惊扰百姓。”
三
倏忽半月有余,三公子非凡禀赋初显,日常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却将府中诸人与李靖素知吓得不轻,勒令不许再上房揭瓦。
一日,肃儿路过中厅,目光忽然被供桌上的羊脂玉如意吸引停步。洒扫的李敏恰巧走至身侧,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片刻,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肃儿沉吟回复:“玉如意先前不是被老爷打碎了吗?现在竟好好放在这。” 李敏愣了下,随即道:“它一直就在这儿啊,别是梦里见老爷打碎了吧?”
应该是重新买了一个。肃儿端起果盘走了。
“忠爷爷,接住!” 哪吒将绣球高高一抛,纵身跃起拍向李忠。公子虽是童躯但手劲奇大,绣球裹挟一阵疾风直冲李忠面门。李忠慌忙双手去接,被猛力撞得连退数步,掌心阵阵发麻。他心头一阵后怕,若方才失手,怕是戎马一生的英名就要终结在这绣球之上。眼看石阶上横七竖八瘫倒的家将皆被小祖宗练得气喘如牛,可怜他一把老骨头还得亲自上场。
今日晨起,李靖受关尹辛良相邀出门体察民生。殷素知无事,闲坐廊下,一面手持团扇,一面观看院内李忠与哪吒玩耍。只见哪吒头挽双鬏,披散下一半头发,一身白衣,颈间与右腕皆套金圈,见李忠似是气力不支,便转身坐上石凳:“忠爷爷真不愧大将军,比他们强多了。您歇会儿吧,我等着。”说着抓起果子吃了一口。
李忠揉着通红的手掌叹道:“爷爷这骨头要散架了,玩不动了。”
“不如您教我武艺吧。学会后我自己练习,就不辛苦您陪我玩了。”
话虽有理,但李靖对哪吒管教甚严,更遑论刀剑无眼,李忠怎敢擅专,遂将目光投向素知。见夫人微微颔首,他心下稍安。三公子已具垂髫之形,若不尽早引导,反倒辜负了天赋。李忠随即唤邓林取来自己珍藏的短剑,哪吒见了,眉心微蹙:“忠爷爷房里有把大刀,怎用短剑搪塞我,让人觉得小气。”
“公子莫急。”李忠将剑脱鞘握于手中,“那刀是我的爱兵,沉重无比,等闲人皆使不得。武学之道,当先立根基。”
素知在一旁道:“哪吒,听李忠爷爷的话。”
哪吒不再坚持,将吃了一半的果子放在桌上,向李忠稽首:“劳您演示剑法。”
李忠振腕起势,当即演练起来。他上了年纪,虽在府中久未展露武艺,今日重拾却不显生疏,旁侧家将们难得有此眼福,围在一旁端详这利落干脆的剑法,不时低声称赞。哪吒早已退至圈外,望着剑身在日光下映射的光芒,不由得满心惊羡,拍手道:“爷爷好厉害!”
李忠演练毕,谢过众人称赞,便将短剑递与哪吒,自己另取一柄,摆出预备姿势。哪吒握稳剑柄掂了掂,依样起势。
“三公子请看,” 李忠将姿势定格在第二式,静待跟上。“足下扎稳,剑指前方。”话音未落,哪吒身形已随声而动,虽微见踉跄,却已习得七分神韵。
“随后提膝。”
哪吒依言动作,却忽觉无趣。不待李忠变招,他便自行武起来。提膝上刺,弓步劈剑,招式与李忠前番丝毫不差,剑影翻飞间又是一阵眼花缭乱。李忠大惊,连忙让开空间。哪吒武得沉浸,一套剑法行云流水练完,平刺收势时双目仍紧盯剑尖。身旁家将尽惊得哑口无言,李忠抬眼望向素知,道:“这……”
哪吒收剑而立,不悦道:“忠爷爷教得不差,只是剑身太轻,耍着实在不痛快。”话毕,将剑收鞘,扔给邓林。
素知神色凝重,心下暗暗期待孩儿天赋极限,随即吩咐道:“去换一把重兵。”
李忠示意之下,吩咐抬出自己的宝刀。只见二人分抬刀首刀尾,将一柄长刀吃力挪至众人面前,长刀甫一落在石桌之上便震起轰然闷响,灰尘簌簌往下落,九枚铁环在刀背铮铮作响,正是陪伴李忠平定东海的“九环破阵刀”。哪吒上前,见刀身几乎比他高大一倍,惊道:“好大一把刀,好漂亮。” 随即双手握刀柄,稳稳将刀从石桌上提起,转瞬便换作单手将刀举过头顶:“还是太轻,且不趁手。忠爷爷,还给你吧。”
李忠头一次听见有人说他这柄刀太轻,昔日东海平叛时,连李靖都不会向他借兵器上场。满院寂然,素知缓缓开口:“取乾坤弓和震天箭来。”
话音未落,肃儿轻声劝阻:“夫人,乾坤弓乃……”
“听我吩咐便是。”
乾坤弓与震天箭是当年黄帝大破蚩尤的至宝,如今是陈塘关的镇关之宝,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猛将尝试过,无人能将其挪动分毫。据传,能拉开此弓者,必身负拯救天下之大任。
乾坤弓供于后院远处望月楼之上,抬下来不算易事。李忠在一旁擦拭着心爱宝刀,哪吒趴在石桌上睡得正酣。众人候了一个时辰,方见十多名家将堪堪抬动一张供桌从后院而来,供桌置于庭院中央时,众人如释重负地松手,“哐当”一声巨响,连石砖都被震出数道裂纹。
哪吒被巨响惊醒,揉着惺忪睡眼慢悠悠走来,家将们自觉退开。只见一张巨弓赫然置于供桌之上,哪吒金眸一亮,快步上前,绕着供桌转了一圈,将整副弓具细细观摩。只见弓身因年代久远,漆皮有些许脱落,内里黄金般的质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弓身上雕刻着一串古朴神秘的字符,三根震天箭静置一旁。听闻三公子要试宝弓,许多小厮与女使皆涌来看热闹,不一时,四面廊下站满了人。哪吒眯起眼望向素知:“娘亲,若能举起来,这弓可要送给孩儿?”
素知暂压心中期待道:“且试试再说。”
昔日李靖就任陈塘关总兵时与李忠一同试过,加上野马岭驻守的邓彪和秦岳,几人俱拿不起来。素知不止一次疑惑,这上古至宝会选择栖身于陈塘关必有缘故。哪吒出身不凡,这宝物莫非是上天赐予他的?
哪吒屈指弹了弹弓弦,随即双手抚上弓渊,刚好能稳稳抓握,闭眼向上使了使劲,宝弓纹丝不动。
李忠抚着长髯,心下暗思:果然,这般上古神物,终究不是孩童所能撼动。不过三公子年纪尚幼已有如此神力,假以时日待筋骨长成,未必不能拉开。
“这可是乾坤弓,一千多年了,从没有人拿得起来。”
“拿起来也没有用,还得拉得动。据说能拉动乾坤弓的是天命救星。”
“哪有这么邪乎,我看是放得太久,跟桌子锈在一起了。”廊下侍女与小厮们窃窃私语。
哪吒撤下手时,双腕已酸得发疼。他皱眉沉思片刻,又绕供桌端详一圈寻了更易施力的角度,随后手掌抚上弓身的神秘字符,闭上双目,指尖描摹间细细感受其上纹路的深浅,好静,耳边好似只剩风声拂过。
身旁有家将打趣道:“三公子,算了吧,您都试一刻钟了。”“就是啊。”
素知瞧着哪吒全神贯注的模样,不由得遮面莞尔,能让这机灵鬼全神贯注着实难得。
哪吒凝神再试,十指紧扣弓渊,卯足力气僵持良久,那乾坤弓仿佛长在供架上一般坚如磐石。未几,但见周遭狂风渐起,叶片簌簌离枝飘落,总兵府上空云气汇聚,凝成一道旋涡。此时两里外长堤上,陈塘关尹辛良抬手指向天际:“总兵您看那方向,难道又是贵府?”李靖听闻随即变了脸色,当即揖别:“家中恐生变故,改日再与兄台同游。”
府内众人正惊异于凭空而起的狂风,哪吒鬓发随风飘舞,素知屏吸紧盯弓身。忽闻一声闷响,千年未动的乾坤弓竟在供桌上震颤着偏移分毫。素知见状蓦然起身,正当此时,朱漆大门轰然大开,李靖眼见镇关至宝被请下望月楼,怒喝道:“哪吒,安敢妄动神器!快停手!”
哪吒惊得睁开双目,松手后退,漫天狂风应声而息。
素知即道:“是我让他们拿下乾坤弓,与哪吒无干。”
入夜,庭院渐静。李靖虽没对哪吒多言训斥,但公子自知闯了祸,溜回自己卧房海棠轩,早早歇下了。
素知卧房内。李靖坐在榻沿,神色凝重对她道:“如今大旱虽解,却仍是多事之秋。哪吒降生时的异象朝中未必没人瞧见,我尚不知如何应答,镇关之宝本就干系重大,若再因他出些差错,叫我如何向朝廷交代?你要把我这玉带、总兵之位,都一并断送了才干休!”
次日天刚亮,李靖便传下命令:府中家将尽数换用棍棒,所有铁制兵器一律收入库房封存,绝不允许哪吒有丝毫触及兵器的机会。素知暗思,只略微动了乾坤弓,老爷何至如此?其中必有说法。
四
游魂关与陈塘关民生渐稳,诸事归序。李靖再度返回野马岭练兵,只因东伯侯姜文焕仍与窦荣大军相持不下,野马岭需得时时坐镇。临行前,他叮嘱素知:“若朝歌派人问话,不必多言,即刻遣人去野马岭传我回来。你只说当日生产之时混乱,并未察觉任何异象便可。”素知颔首应下,与哪吒一同送他出府。
姜文焕为防粮草被李靖夺走,下令在驻军之地开田地种番薯以自给自足,三方势力再度僵持。李靖常驻野马岭,总兵府中便只剩哪吒与母亲相伴。金木早早便被道人带走,导致素知将所有的宠爱都补偿给了幼子,将院落随哪吒心意布置得如同乐园,对他百般纵容,让他只管吃喝玩乐。可终日困于高墙之内不能出门,再新奇的玩意也难免生腻。看着幼子每日在院中绕来绕去的样子,素知心里不免难受。
一年已过,哪吒本是灵珠子降世,灵珠内蕴万年精粹,童稚肉身离成熟尚早,暂难承载全部神力,恰似涓涓溪流收纳汪洋大海,只得凭饕餮之食滋养身体以稳筑河道。一日三顿,一顿三碗米粥三个蛋三个鸡腿并其他鸡鸭鱼肉尽入腹中,体重猛长,身形却不见长进。素知夫人骇然,传来三四位老医轮番诊脉。并看不出端倪,只道脉象似虚似实,未曾见过。不过稚子脾胃娇弱,当减食调养。此后哪吒一顿只许进一碗米粥,一个蛋,两个鸡腿。公子的身体跟不上消耗速度,日间蔫蔫的不再活泼爱跑,只得钻入李靖书房中闲翻杂书,府中人见了,道:“小祖宗今日收了性子”。有时哪吒夜间饿得辗转难眠,终有一日,他实在难捱饥饿,溜出卧房恰好撞见巡夜的李忠。他攥住李忠的衣角小声道:“忠爷爷,哪吒饿的不行。”李忠心疼不已,第二天晚间悄悄揣了几块糕饼,趁无人之时送入哪吒房中。哪吒吃得满脸碎屑,李忠觉着可爱,心下又觉疑惑。虽然夫人控制了饮食,但三公子原先吃得的确太多,现下也并不少,何至于饿成这般模样?
话说自游魂关跟随陈塘关祭天开始,诸侯各关竟相效仿,纷纷祭天,称颂天子洪福。此事传至朝歌,费仲、尤浑媚上邀功,奏曰:“此乃天赐祥瑞,自陈塘关起,万民感恩大王圣德。”纣王大喜,特赏领头的陈塘关总兵黄金百两。费仲二人暗思:李靖素来清高,从不与我等结交。今日天子听了我等之言赏赐于他,看他如何推却人情。
朝歌使臣将至,素知急遣快马唤李靖回府。阖家跪接诏书时,李靖掌心沁汗,余光瞥见哪吒竟在玩弄衣带,心下更加慌乱。天使宣读诏书完毕,原是赏赐,李靖胸中巨石方落,暗自侥幸。又听闻此事乃是费尤二人进言,必不简单,遂将黄金原样封存于库房,分毫未动。
姬昌受囚于羑里,既来之则安之,为抵御干旱率民垦荒。前些日子赤土焦裂,卦象显纣王无道天下将倾,悲悯百姓之苦。岂料甘霖突降,瓜果盈枝,心下疑惑间再度占卜,竟得政通人和之兆。原是灵珠子降世镇运,纵使纣王荒淫无度,然天下粮仓皆满,赋税足额,朝中有文有比干,武有黄飞虎,外乱有闻仲,万事皆安。狐妖妲己本奉女娲密旨祸乱超纲,今见国运回转,疑窦丛生,然而她贪恋人间富贵,早将女娲密旨与苦修之念抛去九霄云外,暗思:“宫中既有富贵,又有血食可享,逍遥数载无妨。”
故此纣王九年始,四海升平。
五
乌飞兔走瞬息光阴,数年过去。虽说灵珠子暂镇气运,然成汤六百年气数将尽,岂是哪吒一人可逆?加之四海万里波涛深处有行云布雨众神曰龙族,为首的东海龙王敖光归心天庭不久,长久疏于政事,终日在水晶宫里赏玩明珠,昊天上帝远在九重天阙且人手紧缺不便干涉,麾下龙子龙孙仗天高皇帝远渐渐怠惰,或私扣降雨令,或假借神谕,要沿岸百姓献上童男童女。这日李靖在野马岭演兵场上,忽见山风卷起黄沙,道旁绿叶渐枯,他捻起地上的干枯黄叶,这般光景,竟与上次大旱初现时一般无二。幸而去年他见四方旱涝失常,便知天时有变,重新聚集关内民众凿井开渠,倒不似上次大旱时手忙脚乱。
天下再度将乱,而纣王犹在摘星楼与狐妖妲己夜夜笙歌,国库如流水般耗损。费仲、尤浑见渐无可挥霍之资,四顾之下,忽然想起陈塘关李靖。尤浑对费仲笑道:“昔日李靖之子怀胎三载方生,如今旱涝再临,岂非妖孽现世之兆?”二人随即定计。一日,尤浑领了问话旨意,车马尚未出朝歌,比干已通过宫人得到风声。老丞相长叹一声,佞臣昔日谗言媚上,现如今重提旧事攀扯李靖,分明要为难于他,以充私囊。遂遣家将抄小道日夜兼程,务在尤浑之前报与李靖知道。总兵府中,素知闻讯色变,即叫回李靖商议,李靖道:“夫人宽心,昔日黄金百两未曾开封,且逐年分予佞臣。”
素知愁容未展:“若黄金散尽,佞臣再至,又当如何?”李靖沉默不言。
不日,尤浑车马终至陈塘关,李靖将野马岭军务安排妥善,率陈塘关尹辛良、及属官于城门相迎。总兵府内罗列珍馐,夫妇二人从容应对。酒过三巡,尤浑捋须笑道:“闻总兵公子年方六岁,能力不凡。何不请出一见?”
李靖心内一沉,道:“犬子天性顽劣,兼下官军务缠身疏于管教,恐见罪于天使。”
尤浑道:“总兵过虑。黄口稚子,纵有失仪,岂不闻童言无忌?况陛下特命本官探望公子,若不得一见,他日殿前奏对,倒显得下官办事不力。”随即音色陡然转沉:“昔闻公子降世时满室红光,总兵这般推却,莫非真有隐情?夫人,您说呢?”尤浑故意拖长语调,目光甩向素知夫人,又轮番看过席上噤若寒蝉的众属官,但见个个低头避目,心下已有成算。
李靖别无他法,随即叫身侧邓林:“请你三公子来。”
正当此时,哪吒于后院海棠轩闲卧,门口有两个家将看守。哪吒随手翻着一卷古书,闻言头也不抬:“爹爹不是说前堂皆是枯燥政务,不让我去么?”
邓林躬身近前,压低嗓音:“朝歌来了天使,定要见三公子一面。”话毕,又悄声补了句,“老爷夫人与一众官员都在席上陪着,那使者不像寻常官差。”
哪吒金眸转动几圈思索片刻:这阵仗想是朝中来的大官。若不是来提拔爹爹,便是专程找茬的。随即翻身下地,将掌中书随手扔给邓林:“我去会会他。”
哪吒大步流星至前厅,经介绍,依礼见过上大夫尤浑、父母、诸位官员。尤浑仔细打量,见小儿礼数周全,岂是顽劣之相。但细观察来,只见他双眸异色,雌雄莫辨,绝非寻常孩童样貌,且言谈举止间尚有稚嫩之态,应不如李靖夫妇般应答如流。尤浑心有计较,随即命侍从取来一颗温润剔透的珠玉,置于掌心漫不经心把玩,道:“小公子,你看这玉通透否?”
“通透,”哪吒即答,又道:“禀上大夫,我想坐了。”
待座椅搬来,但见小儿顷刻间抱臂落座,二郎腿高高翘起,李靖见状心下慌乱,这孽障竟不识礼数,前刻还是世家公子模样,转眼便露了本性。尤浑见哪吒之态,又见李靖面色,更确信前番推断。尤浑轻笑,继续道:“此类凡玉,不过是蒙天子恩赐把玩之物,有何稀罕?不瞒诸位,天子在摘星楼供着一枚玲珑玉,据传乃东海龙族亲献,每逢月圆便放出数道赤光,映得夜空如同白昼,那才是真正的天地至宝。”话到此间,尤浑话音微顿,忽然拍掌:“我险些忘了。听闻陈塘关也有此奇异美景,三公子,你可曾听说过?”
席间顿时静得能听见烛火之声。李靖手中酒盏微颤,素知紧攥衣角,指节发白,众官员气息皆屏。哪吒心下暗笑:久闻尤浑是朝歌佞臣,这狗官如今敢来试我,将我觑若稚童,公子今日且陪你玩玩。哪吒随即笑出声来,小腿轻快晃动,仿佛听到了极有趣的事:“上大夫,您如何听说的?确有此事。”
李靖倏然起身,尤浑闻言大笑道:“果是如此,三公子,且与老夫说说罢?”
只见哪吒跳起身来,在满堂宾客惊愕之色下负手踱步,如民间说书先生般清了清嗓子,手口并用道:“那夜我睡得正香,忽然觉得肚子饿,便张嘴一吸,谁知整个陈塘关烛光尽灭,陷入黑暗。上大夫,您道是为何?”哪吒故意顿住,见尤浑不自觉地倾身向前,才张开双臂,“我像这样轻轻吸了口气,就把整个陈塘关的烛火全吃到肚子里了。大家没了火种,如何掌灯呢?故此陈塘关一片黑暗。后来我吸了越来越多火苗,肚子涨得好大,像个圆滚滚的球,连总兵府都快塞不下了,只好出了门在关内走。我肚子里全是火,怎么可能不亮呢?当时,我就像纣王的玉一样把陈塘关照得像白天。大家都被吸引来了,说我是火神降世,哀求道,”哪吒话即此处,尖着嗓子模仿语气:“他们哀求道:‘公子,快把火都放出来罢,白日里克扣了你的吃食,我们知错了’。于是本公子大发善心,把口一张,火苗就全吐出来了。没想到此事竟传到朝歌,上大夫,你说天子打算封我做什么官?”
李靖目瞪口呆之际缓慢落座,身旁素知不住捂嘴憋笑。满堂宾客先是愣然,随后哭笑不得,暗道:“哪有这桩事,三公子分明的编故事。真是黄口小儿,莫知所谓。”关尹辛良深恨佞臣,方才着实为总兵捏了一把汗,见今日三公子心有计较,方才安然。
话说李靖曾吩咐府内诸人不许将当年异象之事告知哪吒,如今见他对答如流,正庆幸自己当日之高明,岂料陈塘关百姓人尽皆知之事如何瞒得过哪吒,早有小厮彼此谈话间被他听去,今日乃是三公子神圣下世,天性善辩。此刻公子暗思:我今日难能上堂议事,若轻易放此佞臣回去,即便堂上应对合宜,来日他在君王之侧,三言两语搬弄是非,我家岂不永无宁日。
尤浑本想套话,却见自己话头刚开便被哪吒堵住,正暗恼小儿机敏,想必早有李靖教过。他转念一想,忽又冷笑:终究是稚子无知,方才那火神降世的狂言岂非授我以柄,天子尚在朝中,安敢擅自封神?待我以谋逆问罪,李靖的小辫子照样要被我握在手中。他方欲借此发难,却见哪吒忽然拍手,指着案上美玉惊呼:“哇,当真稀罕。”上堂便抢,将美玉抱入怀中。李靖又受惊吓,心内敲鼓,暗道真人天尊保佑,让哪吒收了顽劣速下堂去。尤浑猝不及防见珠玉被抢,面色微变,强压怒气道:“公子想是看上了老夫的美玉?”
“喜欢。”哪吒正赏玉间,金眸转动,思想道:我不常与人交锋,言语难免错漏,若与他来回饶舌,浪费时间不说反而授人以柄,且这尤浑左右也是为难我。常言道“先下手为强”,待我给他个下马威,再做打算。随即双手合握捧玉,五指暗中发力,未几,只闻珠玉内部传来噼啪闷响,其上渐现裂纹,下一刻便碎裂一地,满座哗然瞠目,不知要惊于这三公子的蛮力,还是要惶恐于他毁损御赐之物的滔天胆量。哪吒惊呆道:“呀!这宝物竟如蛋壳般不经碰,上大夫心胸宽广,当不责我。”
李靖拍案而起,道:“孽障,怎敢损坏上大夫心爱之物,还不快快退下!”
果然是个怪力妖童,尤浑压下心中惊异,强扯嘴角,端起茶杯道:“何止啊,这御赐之物就这样被贵公子当堂损坏,总兵,你叫本官如何交代?我只好照实向天子禀明。”他看似稳坐席间,实则冷汗已浸透中衣,心下暗思:这妖童行事无章、力大无穷。此刻自己离他不过三五步,若真惹急了,他暴起发难之下,只怕自己顷刻间就要血溅五步。索贿事小,保命事大,真是进退两难,暗自感叹当初费兄不该失于打点,使姜环骤然丧命宫中,此刻若有他在场也算有猛将傍身,不至于今日完全受制于黄口小儿。罢了,今日且退一步,来日方长。
尤浑正欲起身,只觉眼前一花,白色身影不知何时已三步并作两步凑至身畔紧挨着他坐下,动作之快令人难以反应,待两旁随从惊觉,枪尖已齐刷刷对准了哪吒,但方才捏玉成粉的景象犹在眼前,无一人敢刺。哪吒对周身寒芒视若无睹,自顾自从席上扯下一根肥嫩鸡腿,不紧不慢地咬了一口。嚼咽罢,笑道:“上大夫交代起来岂是难事,您这般有本事,天子如何决断岂不在您一念之间?”
“哪吒,你……!”素知夫人再也按捺不住,身旁李靖听闻此言更是面色惨白,如五雷轰顶一般。
对面席上李忠眉心紧蹙,目光如炬扫视全场观察形势。见尤浑与哪吒对峙,场面将要失控。公子身手敏捷力大无穷,虽陷困局但无性命之忧。他视线转向主位,见素知夫人面色不安身体前倾,显是护子心切,如要冲上前去反而伤及自身。李忠又见李靖虽端坐如钟,却迟迟未有决断。当下还是要护住夫人为上,暗中向邓林眉目传情,邓林已知其意,悄然至夫人身侧。
满座宾客尽皆骇然。但凡商臣,谁人不知费仲、尤浑在朝中极尽谄媚,与妖妃妲己暗中勾结败坏朝纲,虽私下恨不能生啖其肉,然其权倾朝野,为保身家性命,人前无不强作恭顺。谁想今日这三公子竟将众人腹诽之语当庭道破,丝毫不留情面。
无数目光如芒刺向尤浑,只见他面色由白转绿,起身缓道:“三公子说、说笑了。”尤浑借势后退,下了台阶,拉开与哪吒的距离:“老夫一心为天子分忧,此心天地可鉴。总兵,本官忽然想起朝中还有要务,就此告辞。”说罢,他迫不及待地起身,不顾礼仪向外飞跑,随身侍从见状一拥而上,将枪横在哪吒面前交错如林。素知夫人面色煞白,然护子心切压倒恐惧,起身就要向堂上奔去,邓林眼疾手快将她拉住,轻道:“公子无妨,夫人不可妄动。”
变故尽在一瞬之间,李靖拍案起身,只唤了一声“上大夫且慢”,然脑内空白,若说错话更要坏事,一时不知下何指令。
哪吒金眸穿过枪森紧盯尤浑,一见佞臣有溜走之意,心内升起一阵本能警觉:若今日让他离开,岂非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未待哪吒有所动作,关尹辛良蓦然离席,上前对尤浑稽首道:“上大夫何至与稚童计较,岂不闻童言无忌?如此失态,恐损人臣气度。”话毕,他暗向李靖使眼色:“上大夫匆匆离席,若传至朝歌,天子岂不怪罪我陈塘关怠慢天使,有失臣节?总兵,陈塘关天高路远,上大夫来一次不容易,如此良机,可切莫轻纵啊。”最后四字,他咬得极重。堂上氛围紧张,李靖呆愣在原地,这辛良分明与哪吒一路,暗示他事已至此不如将错就错,今日结果了佞臣。可当堂斩杀天子宠臣的罪过,他一己之身如何担待?李靖眼见对面李忠霍然起身,右手已按上腰刀只待下令,急忙摆手示意按兵不动,陈塘兵众见二将俱不下令,收敛杀意,然数十道目光仍缠绕在尤浑身上。
尤浑岂不懂辛良言外之意,又见兵众俱有杀心,他自知树敌众多,今日妖童一席话无疑激起众人怒火,若不趁早脱身,怕真有丧命之祸。他不顾体面,双手将辛良推至一边便向门外奔跑而去。
哪吒愤然起身,却被一众侍从死死拦住去路。他急转向李靖,喊道:“爹爹,不可走了尤浑,您快下令让人拦住他!”
李靖尚且要与李忠、辛良暗通眼色,忽闻哪吒竟在堂前直言快语宣之于口,李靖惊道:“孽障,快快住口,你还嫌闯的祸不够大!”
见父亲毫无阻拦之意,哪吒心下一急,随即夺来一柄长矛赫然一扫,力大无穷,密不透风的铁墙顷刻间土崩瓦解。众侍从本就怵他神力,见兵阵已破,当即溃散奔逃跟随尤浑而去,席间诸人莫知所措。
哪吒当即跟随出去,奈何众人身影慌乱,一时间难以辨别尤浑行迹。哪吒翻身跃上檐角,只见尤浑在府外手脚并用地扑上马车,虽找到目标,但手上空无兵器,正慌忙间,他突然瞥见右腕金镯,顿时反手扣住取下,对准尤浑方向着力扔去。圈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尤浑猛冲,却见尤浑身形一晃滚入马车,金光堪堪击碎梁木便绕回哪吒手中,一干人等即刻往关外逃去。待府内诸人踉跄追出时,只能望见尤浑车马背影与滚滚烟尘。哪吒见走了尤浑,心下十分不悦。
总兵府动静惊动四方,不少百姓闻声出门探望,有人认出那是尤浑的马车,当即传来一声哄笑:“快看,是姓尤的狗官,瞧这屁滚尿流的模样,今天遇到咱们总兵吃不了兜着走了!”
哪吒立在檐上,仍望着尤浑远去的方向沉思,晚风一吹,忽然醒过神来。今夜席间,自己未曾听从父亲一句吩咐。低头一看,府外围观百姓个个面带喜色,他心下松了口气,想来爹爹当不至于严厉责罚吧。
却说李靖最末一个追出门外,只见百姓欢呼雀跃,尤浑车驾早已远去。他望着檐角的幼子,又听得满城叫好声,只觉额角突突直跳。他本想破财消灾将祸事悄然压下,如今怕是难以善终了。
六
“爹爹,孩儿知错了。”
“你知错了?那你说错哪了。”
“……”
见哪吒抿着嘴唇不肯言语,李靖便知这孩子不过是口服心不服,说句软话讨饶罢了。他心头火起,扬手又是一鞭抽在哪吒后背。小孩吃痛,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老爷!”军鞭连着落下五六记,素白衣衫绽开道道血痕。李靖从未对金吒和木吒下过这般重手,素知再难忍受,扑身将哪吒护在怀里:“你还要打到几时?不如连我一道打死干净!”
“你还护他!”李靖声音发颤,“你可知他闯下多大祸事?尤浑仓惶还朝,即将有大难临头!这几年陈塘关旱相复现,又添如此祸端。我家还能经得起几番折腾?”
“塌天大祸又如何,尤浑要告便告,大王要杀就杀,你是他亲生父亲,你不疼他谁疼他?”素知搂紧怀中幼子大喊。七岁大的孩子哪个不是活得自在快活,偏哪吒受了圈禁又遭如此灾殃。
“拉走!”李靖厉声喝令,“慈母多败儿!你平日便是这般教养,今日连你一同教训!”
两个家将应声至素知身侧,轻道:“夫人,您别为难我们。”
哪吒强忍剧痛抬头,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娘亲勿忧,孩儿受得住,今日让您受惊了,不如早回房中歇息吧。”
素知泣不成声:“我儿,你爹怎么忍心……你跟你爹认个错吧,别让娘夹在中间难受。”
家将悄然搀住夫人,轻道:“夫人安心,老爷使的是军营里教训新兵的法子,只是皮肉之痛,不伤筋骨。”然而纵是皮肉之痛也触目惊心,素知终究不敢违拗李靖之意,白绢拭泪起身离开几步,并不肯走远,站于廊下陪伴孩儿。
空旷庭院只剩哪吒跪立风中,府中侍女小厮远远听见后院鞭响,知是主人家事,纷纷绕道而行。素知忍着泪水对身边肃儿道:“去拿伤药来。”
“你今日若想不出自己错在何处,就在这跪到想明白为止。”李靖重重坐在石阶上。
“哪吒真的想不明白!爹爹既要孩儿认错,何不直言错在何处?”
听得这般反问,李靖刚沾石阶的身躯又猛然挺直。这孽障真不觉有错,想起他平日伏案读书的乖巧模样,只当孩子终于慢慢懂事了,谁料稍离看管便闯下大祸。自己在野马岭与姜文焕周旋经年确实疏于管教,可当初金吒木吒亦是如此,何曾似他这般顽劣不堪?
“好得很,”李靖起身,怒道:“你既不悟,为父便与你分说分说。”
“你一不该当众毁损御赐之物,授人以柄,
“二不该妄议朝臣,触怒天使,
“三……
“爹爹!尤浑是佞臣,除掉他只会对江山社稷有功。”
“啪——”
又是一道清脆鞭响,将哪吒将说的话堵了回去。一道崭新的伤口在李靖目下渐显,不过须臾便在素衣上留下一道血痕,李靖又气又急:“好一个有功,我儿,你好有担当。那我问你,除掉尤浑下一步呢?让天子觉得为父有谋反之心,朝廷大军压境,要你爹娘项上人头为你的功劳陪葬吗?”
哪吒艰难支撑身体道:“朝廷若因此兴兵,正说明纣王是昏君!爹爹会五行遁术,孩儿也有力量护持,带娘亲一走了之便是。”
“昏君”二字一出,李靖又如五雷轰顶。他眼前一黑,几乎栽倒。这逆子竟将株连满门之言说得如此轻巧,他狠心挥出重鞭:“这话是能说的?哪吒?你要逼死为父才甘心吗?”
鞭子抽在血肉之躯上的闷响令人心惊,素知站在一旁泪珠直落。李靖看着哪吒仍旧倔强的眼神,只觉满心疲惫。他折起鞭子,蹲下身与孩子平视,语气带着几分颤音:
“你降生那几年,陈塘关赤地千里。你娘怀胎三载仍要挺着肚子操持公务,为父日夜奔波,白天率军民开渠,夜里处理军务,每日合眼不足两个时辰。天子久无德政,爹爹的奏折石沉大海,是我跑死两匹快马直闯朝歌跪求天子减免关内赋税。费仲尤浑百般刁难,你爹爹夙夜为公名声在外,朝中文武皆愿作保才捡了一条命回来。”他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将颤抖的手抚上哪吒肩膀:“那三年爹娘拼尽性命,可街上仍见得到饿殍,见得到卖身葬亲的孩童。今日那些为你叫好的百姓,若爹娘一走了之,谁来管他们死活?窦荣在游魂关视民如草芥,难道要陈塘关也变成那样的人间地狱?哪吒,你看着爹的眼睛。”
哪吒随着父亲的话语垂下头,眉心蹙起,眼前浮现出饿殍遍野的惨状,那些今日欢呼的面容在灾厄中一命归泉。哪吒忽感心口剧痛远胜背上鞭伤,他阖目叩首:“爹爹!孩儿知错了,您惩罚我吧。”
见哪吒终于低头,李靖鼻子一酸,满腔怒火尽作酸楚。他持鞭手臂再度高高扬起,素知见状失声惊呼:“李靖,不要!”
却闻一声闷响,沾血的军鞭被扔出老远。李靖猛地俯身,将满背血痕的孩儿紧紧拥入怀中,泪水如雨般滴在哪吒颈间:“你这个…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啊……”
清冷月光静静洒落在相拥的父子身上。素知忆起这些年的辛酸,望着这对终于偃旗息鼓的倔强父子,倚着柱子悄然拭泪。
七
李靖将哪吒轻轻抱回海棠轩。哪吒本因克扣饮食而体力不济,又经此番鞭刑,甫一沾枕便沉沉昏睡。素知心疼难忍,留在房中为爱子上药。她颤抖着手,将与血肉黏连的素衣轻轻剥离,露出背上交错的鞭痕。她不忍观看,下意识想将药瓶塞给身后的李忠,转念又怕武将没轻重弄疼孩儿,只得咬紧牙关亲自上药。指尖触到皮肉时,心内深怨李靖。
李靖凝视着孩儿苍白睡颜,只片刻便转身出去,在庭院中来回独步。尤浑此番受辱必不会善罢甘休,卷土重来之日,便是陈塘关大祸临头之时。他思绪万千乱麻一团,可竟无一人能在身前商议对策。正烦恼间,忽间正厅方向似有烛火闪烁,李靖沉思片刻,持宝剑上前。不知是不是尤浑的人在此窃听,此番不可放其回去。
行至正厅,只见关尹辛良静坐席间并未回府,其桌案上的烛火隐隐发光。李靖松一口气,收剑道:“大人为何徘徊府中?”
辛良缓抚胡须,笑道:“非我徘徊,总兵徘徊也。”随即轻触身旁席位,示意李靖坐,转而问道:“公子伤情如何?”
李靖闻言便知方才庭中种种皆入人耳,坐入席间叹道:“皮肉之苦,半月可愈。犬子虽顽劣,终究是亲生骨肉,怎忍重责,让大人见笑了。”
“总兵此言差矣,”辛良笑道,“席间公子辩才无双,勇毅过人,实乃虎父无犬子,下官该当恭贺总兵才是。”
李靖苦笑:“恭贺?大人莫不是觉得这场闹剧还不够荒唐?”
“尤浑既去,不知总兵作何打算?”
“李某正是一筹莫展,还望仁兄指点。”
辛良不慌不忙,执盏轻笑:“这正是老夫留守之故。总兵当知,今日之局看似凶险,实则暗藏转机。”他见李靖蹙眉疑虑,又道,“若依常理,总兵必以钱财暂平风波。然此例一开,尤浑食髓知味,年年索求无度。届时总兵授人以柄,再想为民请命减免赋税,岂非痴人说梦?”
李靖颔首:“不瞒仁兄,此事我与拙荆商议多次,终无良策。”
“破局之法,正在贵公子身上。”辛良缓道,“公子所为虽显莽撞,却斩断了尤浑贪索之念,他岂敢再亲临陈塘关?总兵再想,若尤浑不满,向天子讨诏调兵,必经……”话及此处,辛良有意停顿,端详李靖沉思神色。
“嘶,黄飞虎……”李靖沉吟着起身,眉间愁容展开几分:“他是朝歌元戎,若要发兵,必径此一关。黄总兵最重纲常,素来不屑与佞臣为伍。当年追剿二位太子,他尚且只点三千老弱随追兵而行,岂会真心为佞臣撑腰。”
辛良含笑颔首:“总兵明鉴,况尤浑回至朝歌,是否奏明天子尚且未知。”
李靖凝神追问:“此话怎讲?”
辛良起身道:“尤浑若以妖童之名构陷,天子必责其为何不当场捉拿。这老奸巨猾的佞臣岂会自揽罪责?”话毕,辛良凑近李靖,倾身低语,语速极快:“方才席间劝总兵出手,并非无谋之勇。费尤二人在朝中树大根深,今日尤浑孤身离巢,恰似猛虎离山,乃千载难逢之机。总兵当堂力斩佞臣清除君侧,朝中文有比干丞相、武有黄总兵,皆可为总兵作保。届时老夫一纸书信送去北海,那闻太师岂容奸佞陷害忠良?待除去尤浑,费仲独木难支,届时朝堂清风可期,总兵功劳不小,前程何忧。”
李靖顺言沉思,背手独步,忽的顿住,脸上浮现痛色:“如此说来,我不仅错失良机,还冤打了可怜孩儿!”
辛良温声劝慰:“总兵当局者迷,又关心则乱。所幸如今未酿大祸。”辛良见李靖仍面有愧色,又道,“今日之变,实因老夫不曾料想三公子神勇至此,未能与大人早作商议。只是总兵守着麟儿却藏于匣中,老夫实为不解。”
李靖垂目叹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犬子愚钝,实非可造之材,大人……莫要再问了。”
辛良沉吟片刻,道:“总兵大人,人言‘璞玉需待良工琢’。如今三公子这块璞玉无有总兵悉心雕琢,岂不可惜?”
李靖与辛良议至亥时,得知眼下陈塘关无有兵祸,家中亦无高悬之剑,心下稍安,只是其中轻重,他还要自己细细思量。李靖将辛良请离后径入卧房,素知心事重重,尚未安置。她心中埋怨丈夫,并不想搭话。李靖宽衣躺卧,状若不经意地提起:“贾老当年将金吒木吒教导得甚好,不如再请他来指点哪吒?”
素知闻言,侧身背对李靖道:“老爷既已拿定主意,明日自去下帖便是,何苦与妾身说这些?我同孩儿在你心里比不上仕途前程。”
李靖张了张嘴,自知理亏,话堵在了喉间。
却说李靖在榻上辗转反侧多时,素知背对着他默不作声。他脑中反复回响着辛良的话,想到今日不仅重责了哪吒,这些年来更是疏于教导,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心下涌起阵阵歉疚。良久,他终于按捺不住,轻手轻脚披了件单薄外袍便推门而出。素知被动静惊醒,隔着窗棂望去,只见李靖轻手轻脚悄悄潜入海棠轩。她心下一软,想这父子俩难得独处,且让他们好好待一会儿罢。李靖啊李靖,既然心疼,今晚何苦下重手?
哪吒背伤纵横,只能俯卧而眠。李靖轻抚他肩头,见孩子毫无反应,方小心掀起寝衣。素知包扎得仔细,却仍有几道深痕渗出血色,分明是他盛怒时失控落下的鞭痕。他心口一痛,将寝衣与被子盖好,俯身端详孩儿睡颜,那双眼眸此刻紧闭,眉心却拧成一团,分明愁容不展。李靖指尖悬在他额前,终是化作一声叹息。
我儿,你小小年纪,有何愁思?今日纵使辛良万千道理,可斩杀天子宠臣的滔天大罪,为父如何担待,谁又能保我全家万全?七年来禁你出行,藏你锋芒,实非不愿,是不能尔。为父有口难言,恐你一己之身再掀滔天巨浪。你天资卓绝勇武机敏,本该是爹爹最疼爱的孩儿。可你如此不凡,囚于府中,便如烛龙锁于深渊。
哪吒啊哪吒,你为何降生在我李家?
孩子,你再静耐几年,待到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为父定日日陪你,教你挽弓习策,补偿这些年对你的亏欠。
我儿,若你只是个寻常聪慧的孩童,为父该有多高兴啊。
李靖在海棠轩守了一个多时辰,将那只温热小手贴在自己掌心良久,又为哪吒重新上药包扎了一番,直至天边泛白才悄然离去。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夜色,直抵朝歌相府。虽已近子时,武成王黄飞虎仍与丞相比干在灯下密议。闻得尤浑车驾正星夜兼程赶回朝歌,而陈塘关军民安好,比干缓抚胡须,忧容稍展。
一旁黄飞虎站起沉吟,不慎将心头话脱口而出:“此等良机,李靖竟没斩了尤浑?”
话音一落,室内气氛为之一滞。黄飞虎自知失言,即刻转身向比干作揖道:“老丞相,末将的意思是……”
“武成王不必多言。”比干轻摆袍袖,屏退左右,“费尤恶名昭著,天下谁人不恨。只是李总兵远在边关,未得朝中消息,难免顾虑无穷。”
武成王重新入座,沉思片刻,心内忽有计较,笑道:“人祸难成,天灾可矣。”
数日后陈塘关内,三公子鞭痕初愈,李靖心头巨石未落。此时忽见关尹辛良疾步而来,未及寒暄便口称恭喜。
李靖疑道:“喜从何来?”
辛良笑答:“上苍有眼,尤浑归朝途中遇黄河骤变,风浪吞没船只,那佞臣此刻已葬身波涛,再不能生还。”
八
却说三公子虽然伤势大好,然因长期饮食受制又经前番鞭刑,元气未复,终日精神蔫蔫。偶被李靖训斥几句才转去书房,将早已翻烂的书册再摩挲一遍。
“此子对万事皆无兴致,唯与书卷亲近,想是好学。"李靖对素知道,“过几日,你便去将贾老请来吧。”
这天哪吒正卧在海棠轩榻上,透过封窗木板的缝隙看双雀嬉戏,吱吱呀呀不肯相让,不由嘴角微扬。未几,双雀振翅远去,他眼中刚亮起的光亦随之黯淡。
恰在此时,素知推门而入。哪吒见是母亲,欲起身相迎,素知看孩儿面色怏怏,忙道:“不必起身了。我儿,你在做什么?”
哪吒沉默片刻。困在四方天地,除了卧榻望窗,还能做什么?他不愿辜负母亲关切,勉强一笑:“见关内旱象又起,爹娘不日又要操劳。孩儿不能为父母分忧,实在惭愧。”话音未落,他瞥见母亲眼底为难之色,又立即转口:“不过孩儿生性疏懒,躺着反倒自在。先前任性妄为,让双亲担惊受怕,真是愧疚。”
孩儿过分懂事的姿态反让素知心头更痛。她岂不知终日独守空房的孤寂,忽想尤浑之事尚未说明,忙道:“娘有个好消息,尤浑淹死在黄河里了,我家再没有塌天之祸,孩儿不必自责。”
哪吒闻言,眉间忧色稍散,露出一抹笑意:“这确实值得高兴。”
“娘今早去过贾府了,”素知轻抚哪吒手背,“贾先生正出游间,三日后归来。到时娘请他来教你读书,可好?”
“但听娘亲安排。”哪吒温顺应答。
室内再度陷入沉寂,哪吒不知找何话题,又转头望向窗外。素知望着孩子落寞身影,不由想起他刚降生时的情景。那样活泼机敏的孩子,竟被自己养成死气沉沉的模样。她心头涌起一阵酸楚,说来都怪李靖,这么小的孩子,心性又纯善,何苦非要禁足?当年金吒擅文,木吒能武,李靖哪次赴宴不是带着两个儿子四处炫耀。如今哪吒真正天赋异禀,倒被一直关在府中。
素知正沉吟间,哪吒忽道:“尤浑虽死,可他既奉王命而来,想来爹爹仍难安心。若朝歌再派人,您就将一切推给孩儿。我做的祸事,不该连累你们。”
“休得胡言!”素知急道,将他双手紧紧握住,“我们是一家人,自当同甘共苦。娘会护着你,你爹爹也会,哪有父母会为了自保舍弃孩儿的?”
素知在海棠轩陪伴哪吒许久,忽见肃儿轻叩门扉:“夫人,前厅有客到访。”素知应了声,便匆匆起身向哪吒道别。临出门时又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哪吒安静靠在榻上,目光仍呆望窗外那片狭小天空。
次日晨,李靖与关尹外出巡视民生。哪吒梳洗完毕,来到正厅向母亲请安后,便无精打采地趴在桌案上发呆。素知没话找话,问孩儿在看什么,哪吒道: “禀娘亲,孩儿透过大门见天地。五月艳阳正好,不知关外是何风光。”
这道斑驳的朱门,哪吒从降生起便日日夜夜地盼望。想到过几日贾老就要来授课,孩子即将埋头典籍难有闲暇,又想到尤浑丧命,朝歌短期内不会再生事端……若让老爷明白孩子出门并无大碍,或许日后能解了禁足。思索再三,素知定了主意,向哪吒招手:“孩儿,过来。”
哪吒走近前来,一双落寞的金眸映入眼帘。素知轻抚他的脸颊,转头对肃儿吩咐:“去请邓林来。”素知爱子心切,暗想:从今往后,我要让哪吒充满欢欣。
待邓林赶到,她决然道:“邓林,你带三公子出关走走。”
二人听闻,尽是惊异。邓林面露难色:“夫人,老爷嘱咐过……”
“不妨。”素知握了握哪吒的手,看向他不可置信的双眸,在他耳边轻声叮嘱,“莫要贪玩,早去早回,恐你爹爹回来。”
本篇是哪吒忧郁沉闷的府中生活,李靖将哪吒囚于府中,其实还有不为人知的深层原因。下一章“削肉剔骨”,还请大家期待。[三花猫头]
感谢米娜桑赏光支持,写作不易,段评已开启,欢迎大家多多评论反馈[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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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缚翼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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