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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色污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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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是从气味开始的。
一种冰冷、甜腻,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陌生花香的气味,粗暴地钻进了六岁诺娃的鼻腔。她被这气味惊醒了。往常,父亲的书房里只有雪松木和旧纸张的沉稳味道,今夜,这陌生的甜香像一条滑腻的蛇,盘踞在熟悉的空气里,嘶嘶地吐着信子。
她缩在儿童床的角落里,抱着膝盖,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窗外是首都维斯特的夜景,无数摩天楼的玻璃幕墙像冰冷的、垂直的荒原,反射着彼此苍白的灯火,看不到一丝人间烟火气。外面隐约传来声音,不是父亲平日里沉稳的、令人安心的脚步声,也不是母亲温柔的哼唱。是另一种声音,一种压抑的、模糊的争执,像被蒙在厚厚的绒布下面,闷得让人心慌。
她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像一只受惊的小猫,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巨大的宅邸在夜晚寂静得可怕,走廊一侧悬挂的祖先肖像在阴影里凝视着她。她本能地朝着父亲书房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书房,那股甜腻的花香便越发浓烈,仿佛被房间里正在发酵的激烈情绪所蒸腾,变得粘稠、窒息,像一层温热的油脂裹住了她的每一次呼吸。争执声也清晰了一些。她听到了母亲艾洛伊的声音,不再是往常流水般的温柔,而是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尖锐的颤抖。
“…那是我的女儿,维托里奥!你不能…你不能把她也变成你的实验品!”
“她是‘我们的’女儿,艾洛伊。”父亲维托里奥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么平稳,那么冷静,像手术刀切割着空气,不带一丝波澜。“而她,生来就注定非凡。她的价值,你根本无法理解。”
“价值?用她的一切…用你亲生女儿的一切,去做那些…那些可怕的…维托里奥,她是个人!不是你的收藏品!”
“人类的定义,本就狭隘。而进化,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你所谓的‘母爱’,是其中最无谓的一种。”
诺娃听不懂“进化”、“收藏品”。但她听懂了母亲的恐惧和父亲的冰冷。一种本能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不敢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沉重的雕花木门。她像之前无数次玩捉迷藏时那样,熟练地、悄无声息地把自己塞进了门边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的褶皱里。深色的绒布包裹着她,只留下一道细微的缝隙,让她能窥见书房内的一角。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块昂贵的、象牙白色的波斯地毯。
三天前,她就是在这里,不小心打翻了父亲书桌上的墨水瓶。蓝黑色的液体泼洒出来,在那片纯净的白色上,晕开一团丑陋的、无法忽视的污迹。父亲当时就站在那里,垂下他翡翠般的眼眸,静静地看了那污迹很久很久。他没有骂她,甚至没有抬高声音,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然后抬起眼,目光像冬天湖底的石头,冰冷又沉重地压在她身上。小诺娃吓得连哭都不敢,只觉得浑身发冷。
现在,那块地毯又脏了。
不是墨水。
是妈妈。
妈妈艾洛伊躺在那片白色之上,她美丽的金色长发散开,曾经像流淌的阳光,此刻是破碎的金色蛛网,无力地黏在血污之上。她穿着一件银灰色的丝质睡袍,但胸口的位置,此刻正盛开着一朵刺目的、不断扩大的红色花朵。那红色如此浓烈,如此鲜活,在象牙白的地毯上疯狂地蔓延、洇透,比之前那团墨水渍要庞大、要狰狞无数倍。
父亲维托里奥就站在妈妈旁边,身姿依旧挺拔如古典雕塑。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家居服,右手随意地垂在身侧。诺娃看见,他那只骨节分明、总是戴着一副软革手套的手中,正握着一把造型流畅、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手枪。枪口,正对着地上的妈妈。在她小小的认知里,父亲的口袋里或腰间,似乎总是藏着这样东西,有时是他常携带的“手杖”,有时是别的样式,但它们都同样冰冷,同样让她不敢靠近。
诺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因为恐惧而紧缩。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看见妈妈的眼睛望着天花板,那双总是盛满温柔和笑意的蓝色眼睛,此刻像两片失去了所有星辰的夜空,空洞,毫无生气。
维托里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像面对墨水渍时那种不悦的平静。他只是在…观察。如同一个科学家在观察一个实验结果。他慢条斯理地将手枪放在书桌上,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开始细致地擦拭刚才持枪的右手,仿佛上面沾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就在这时,他书桌一角那个不起眼的、仿佛只是个装饰的黄铜鹰雕,其眼部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红光。几乎同时,他手腕上那块样式古典的手表,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震动。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但那双绿色的眼眸深处,一丝了然的、近乎愉悦的冰冷光芒一闪而过。他知道,他唯一的观众,已经就位。
然后,他完成了擦拭的动作,将手帕收好。这才仿佛不经意地,将目光投向那扇虚掩的门,精准地“锁定”了窗帘的方向——并非他看到了缝隙后的眼睛,而是他“知道”她就在那里。
他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诺娃。”
他叫着她的名字,声音和让她罚站时一样平稳,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
他伸出手,不是粗暴地拉扯,而是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拨开了那道窗帘缝隙,让光线重新照在她惨白的小脸上。
“看来这块地毯,”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片狼藉,语气近乎叹息,“注定无法保持纯洁了。”
他的手指,冰凉而有力,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的视线无法再从母亲身上移开。
“看清楚了,诺娃。”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像冰冷的雨水敲打着玻璃。
“软弱、背叛,以及无法控制的意外……最终都会像这样,被彻底清除。”
他的话语像刻刀,在她六岁的大脑里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记。她不懂什么叫“背叛”,什么叫“清除”,但她将眼前血腥的画面与父亲冰冷的声音,以及那块被两次玷污的白色地毯,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恐惧、混乱,还有一种原始的、对于生存的本能,让她只能被动地接收这一切。
“至于你,我的女儿……”
维托里奥俯下身,他的脸离她很近,那双绿色的眼睛里,没有失去妻子的悲痛,没有杀害伴侣的愧疚,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审视珍宝的光芒。
“你将告别这无用的悲伤和脆弱。”
他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将她整个人从窗帘后抱了出来。他的怀抱没有温度,只有他身上那股混合着冷冽古龙水和一丝若有若无消毒水的气味。
“你会变得完美。”
他的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朵,低语如同恶魔的许诺。
“完美到……再也不会让任何‘污渍’,出现在你的人生里。”
说完,他抱着诺娃,径直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门口,走向幽暗的走廊。
在他抱着诺娃踏入走廊时,副手罗斯如同一个早已等候在阴影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廊柱的暗处现身,静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清理干净。”维托里奥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冰冷且不容置疑。“尸体送到第七实验室,‘样本’需要保持活性。”
“明白。”罗斯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他的目光短暂地扫过维托里奥怀里的诺娃,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孩子,更像在评估一件需要特殊处理的资产。
接下来的几天,对诺娃而言是一片混沌的空白。
她被安置在一个陌生的、没有任何儿童装饰的房间里。没有人向她解释母亲去了哪里,宅邸里也听不到任何关于那晚的议论,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但那片白色地毯上的刺目红色,和父亲冰冷的声音,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日夜盘旋。她变得沉默,畏惧光线和声响,常在睡梦中惊醒,却发不出任何哭喊。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无声地滑至宅邸门前。维托里奥亲自抱着诺娃坐进后座。他依旧穿着剪裁完美的西装,腰间那个她所熟悉的、冷硬的凸起物轮廓隐约可见。他没有试图安慰她,只是平静地注视着窗外。
车子最终停在一座毫无标识的白色建筑前,它线条冷硬,不像医院,更像一座戒备森严的小型堡垒。
诺娃被维托里奥抱下车。门口没有任何穿白大褂的人,只有两个身着深色西装、耳戴通讯线的守卫。他们看到维托里奥,只是沉默地微微颔首,推开了一扇沉重的、消音的门。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中,那股熟悉的气味——那股冰冷、甜腻,混合着消毒水和绝望花香的、只属于那个夜晚的气味——像一条无形的毒蛇,再次钻入了她的鼻腔。
不,这里明明没有那种味道。是她的记忆,是她全身的细胞,在疯狂地尖叫着提醒她。她的身体先于她的大脑认出了这里:又一个即将对她执行“清除”的地方。
灯光柔和得过分,刻意地掩盖了每一个可能产生阴影的角落,照亮着墙上抽象的艺术画和光洁如镜的地面。这里不像能治病救人的地方,倒像一个布景完毕、只等主角登台完成仪式的,过于完美的舞台。
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医生就在走廊尽头等着。他脸上挂着微笑,但那笑容像是用尺子量好的,弧度标准,却没有任何温度。
“沃尔佩先生。”他的声音也压得很低,仿佛怕打破这里的寂静。“一切已准备就绪。我们会为小姐提供最彻底的‘净化’服务。”
维托里奥将诺娃放下,轻轻推了她一把。
“跟他进去。”
他的命令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轻微的回音。诺娃被医生冰凉的手牵住,走向走廊深处一扇没有任何标记的门。在她被带进去前,她最后回头。
父亲维托里奥已经转身,在两名守卫的簇拥下走向出口,没有丝毫留恋。她看到走廊另一侧的玻璃墙后,他们的眼神空洞,并非放空,而像是被从内部掏空了所有内容物。
其中一个人的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着,正在眨眼,但眼睑的开合却不同步——左眼闭上时,右眼正要睁开,仿佛控制它们的神经已经彼此为敌。
他们不像在等待治疗,更像是一排被使用过后、正在等待最终报废处理的残次工具。
门在她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由她父亲掌控的、冰冷而有序的世界。
在绝对的寂静中,六岁的诺娃·沃尔佩第一次触摸到了世界的真相:所有温柔的事物都是脆弱的,唯有让自己变得与冷酷同等优雅,才能为它们献上一场,配得上其美丽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