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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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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汇入庙会的人潮,午后的阳光更加炽烈,空气仿佛被各种气味蒸腾得更加粘稠。人潮也达到了顶峰,声浪如同实质般冲击着耳膜。盛暄依旧精神抖擞地推着轮椅,但目标却悄然转变。
“上午太闹腾了,下午咱们看点‘雅’的!”盛暄宣布,推着轮椅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两旁多是售卖文玩字画、古籍旧物、以及一些奇特“杂项”的巷子。这里的喧嚣被压低,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墨锭、以及各种不知名物件的特殊气味。
巷子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支着个旧书摊。摊主是个须发皆白、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抱着一本泛黄的书卷看得入神。摊子上堆满了各种线装书、手抄本、甚至还有几卷残破的竹简,散发着浓郁的故纸堆气息。
盛暄对书兴趣不大,但眼尖的他立刻被摊子角落里一个黑黢黢、造型奇特的物件吸引了。那像是一个小型的青铜兽首,口中衔着一枚圆环,环上刻着繁复的云雷纹,古朴而神秘。“嘿!老板,这玩意儿是啥?”盛暄蹲下身,拿起那沉甸甸的兽首铜环,入手冰凉。
老摊主从书卷中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慢悠悠道:“哦,那个啊,前朝镇纸,据说是将军案头之物,压兵书用的。兽首是狴犴,龙子之一,主公正威严。”
“镇纸?压书的?”盛暄掂量着,觉得这玩意儿当个摆件或者……砸核桃应该挺趁手。他想象着放在泽兰书案上的样子,跟那清雅的环境似乎有点格格不入,但又莫名觉得这带着煞气的古物或许能镇一镇苏泽兰身上的病气?
他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这沉甸甸的分量,若是哪天有人敢对苏泽兰不利,抄起来就能当武器——比萧祈昀那绣花枕头似的玉佩实用多了。
“泽兰,你摸摸,这狴犴,听说能辟邪呢!沉甸甸的,压书肯定稳当!”他把那冰冷的青铜兽首塞进苏泽兰手里,指尖故意在苏泽兰的掌心多蹭了两下。
苏泽兰的手指抚过那粗糙冰凉的青铜表面,感受着兽首狰狞的轮廓、口中圆环的圆润、以及上面细密繁复的纹路。一种沉甸甸的历史感和肃杀之气从指尖传来,与上午那些精巧的玩物截然不同。
他微微蹙眉,又细细摩挲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很……厚重。纹路很密。”指腹在狴犴的獠牙处停顿一瞬,这带着煞气的古物,倒让他想起教中那些刻满符咒的青铜法器,只是少了血腥气,多了几分人间的凛然正气。
盛暄见苏泽兰似乎不讨厌,立刻拍板买下,又顺手从摊子上拿起一本封面破旧、字迹却异常工整娟秀的手抄诗集:“这个也拿着!字儿写得好看,我念给你听!” 他其实是觉得,这清秀的字迹跟苏泽兰素净的模样很配,要是苏泽兰能对着自己念两句,哪怕是诗里的情话,也比听萧祈昀念经强。
苏泽兰抱着冰冷的青铜镇纸和带着墨香的诗集,指尖感受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质感,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涟漪。
巷子尽头,一棵巨大的老槐树下围坐着一圈人。一个穿着半旧长衫、声音洪亮的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霍去病封狼居胥》的故事。惊堂木一拍,声震四野:“……只见那冠军侯,银枪白马,如天神下凡!大喝一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便如一支离弦之箭,直捣单于王庭!”
盛暄推着轮椅,在人群外围找了个能听清又不太挤的位置停下。“泽兰,快听!讲霍骠骑呢!带劲儿!”他压低声音,难掩兴奋,胸腔里翻涌着少年人对英雄的向往。
苏泽兰立刻被那极具感染力的声音吸引。说书先生的声音抑扬顿挫,时而高亢如金戈铁马,时而低沉如暗夜潜行,将边关的苍茫、战场的惨烈、英雄的豪情描绘得淋漓尽致。惊堂木的脆响、模拟战马嘶鸣的口技、兵器交击的拟声……所有声音元素在苏泽兰的脑海中自动组合,构建出一幅幅壮阔而鲜活的画面。
他甚至能从那金戈铁马的声浪里,听出盛暄此刻紧绷的肩背和灼热的眼神——这少年的热血,比任何药引都更能点燃人心中的火焰。
萧祈昀站在轮椅侧后方,背靠着粗糙的槐树树干。他没有看说书人,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周围或坐或站、听得如痴如醉的听众,以及更远处巷口流动的人影。
他在计算人群的疏散路线,评估每个靠近者的威胁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方才苏泽兰提到“辟邪”时,他注意到苏泽兰的指腹在镇纸獠牙处停顿了,那是他对危险事物的本能反应。当说书先生讲到霍去病英年早逝,壮志未酬时,声音变得悲怆苍凉。
苏泽兰的心也跟着揪紧,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在怀中的青铜镇纸上留下微湿的指印。萧祈昀的目光落在苏泽兰微微绷紧的肩线和紧抿的唇上,并未出声打扰,只是将身体站得更直了些,像一棵沉默的树,将苏泽兰护在树荫最浓处——他不像盛暄那样向往轰轰烈烈的牺牲,他要的,是让身边人能安稳活到须发皆白。
香料摊前,苏泽兰被浓烈的气味包裹,指尖指向雪松脂时,他其实是在试探自己的感官是否还敏锐——作为医者和曾经的教众,对气味的敏感度是保命的本事。
而盛暄立刻掏钱买下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只要是苏泽兰多看一眼的东西,他都要捧到面前,管它是香料还是石头。
三人找了个阴凉、人少的小角落休息。
盛暄将轮椅停在一处爬满藤蔓的矮墙下,墙头探出几枝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投下清凉的阴影。萧祈昀则倚靠在旁边一棵老榆树的树干上,目光依旧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
苏泽兰靠在椅背上,怀中抱着诗集和镇纸,膝上放着那包新得的香料。方才说书带来的激昂情绪和香料摊的强烈刺激渐渐平复,留下一种奇异的宁静。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里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那是萧祈昀所赠,祥云纹路和那颗墨玉珠子在指腹下清晰可辨。玉佩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料,带来一丝安定的感觉,与怀中青铜镇纸的冰冷、诗集纸张的柔韧、以及膝上香料包散发出的森林气息交织在一起,令人安心。
时间在这片小小的阴凉里缓缓流淌。午后的燥热渐渐褪去,夕阳的余晖将紫藤花染上一层暖金。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庙会的喧嚣非但没有减弱,反而随着夜晚的降临达到了新的高潮。各色彩灯亮起,将街道映照得如同白昼,人潮涌动,欢声笑语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快看!烟火要开始了!”盛暄兴奋地指着天空。远处开阔的河滩方向,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
萧祈昀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颈:“这里视野不好,去河边?”
盛暄立刻点头,推起苏泽兰的轮椅:“走走走!这可是重头戏!”
苏泽兰虽然看不见,但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脸上带着期待。萧祈昀护在轮椅一侧,三人随着人流,缓缓向河滩方向移动。
越靠近河滩,人越是拥挤,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小吃的香气、汗味和一种节庆特有的躁动感。
终于找到一处视野尚可、相对不那么拥挤的坡地。盛暄停下轮椅,和萧祈昀一左一右站在苏泽兰身边。
很快,第一朵硕大的金色烟花在深蓝色的夜空中轰然绽放,流光溢彩,瞬间点亮了无数仰望的脸庞,也映亮了苏泽兰覆着轻纱的眼。紧接着无数绚烂的光之花竞相怒放,伴随着人群一阵阵震耳欲聋的惊叹和欢呼。
苏泽兰仰着头,感受着那巨大的轰鸣声浪如同实质般冲击着耳膜,每一次爆炸都仿佛在胸腔里引起共鸣。他能“听”到那光芒的盛放与消逝——尖锐的呼啸是升腾,震耳的轰鸣是绽放,而人群的欢呼则是那光芒落下的余韵。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硝烟味,混合着人群蒸腾的热气,形成一种独特而强烈的感官体验,让他心潮澎湃,又带着一丝被巨大声浪包围的微醺感。
“真美啊……”盛暄喃喃道,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空。
萧祈昀的目光则更多地在周围扫视,密集的人流和震天的声响让他本能地提高了警惕。他不动声色地靠近了轮椅一些。
这场盛大的烟火表演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最终在一连串最密集、最耀眼的“火树银花”中达到顶点,然后渐渐归于沉寂。夜空重新被深蓝和星子占据,只留下空气中浓重的硝烟味和人群意犹未尽的议论声。
“结束了,”盛暄的声音带着满足后的疲惫,他低头看了看轮椅上的苏泽兰,少年虽然还沉浸在震撼的余韵中,但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苏泽兰,你还好吗?我们回去吧?”他担心苏泽兰的身体承受不住长时间的喧嚣和拥挤。
苏泽兰轻轻吸了口气,压□□内因巨大声浪和人群挤压带来的些微不适感,点了点头:“嗯,是有点……累了。”
萧祈昀沉声道:“好,走人少些的巷子。”他敏锐地感觉到,随着烟火的结束,人群开始像退潮般向各个方向散去,混乱程度比来时更甚。灯笼的光线在拥挤的人流中显得昏暗不明,无数身影在光影交错中晃动,形成无数难以看清的角落。
苏泽兰的状态也让他更倾向于尽快离开。盛暄推着轮椅,萧祈昀护在侧后方,三人逆着部分人流,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通往城郊方向的巷子。
这条巷子比主街暗了许多,只有零星几盏灯笼挂在住户门口,光线昏黄,勉强照亮脚下坑洼的石板路。喧嚣被甩在身后,巷子里显得格外安静,只有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和轮椅碾过路面的轻响。
盛暄推着轮椅,萧祈昀护在侧后方,三人逆着部分人流,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通往城郊方向的巷子。这条巷子比主街暗了许多,只有零星几盏灯笼挂在住户门口,光线昏黄,勉强照亮脚下坑洼的石板路。喧嚣被甩在身后,巷子里显得格外安静,只有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和轮椅碾过路面的轻响。
“嗓子都冒烟了,”盛暄抹了把额头的薄汗,停下脚步,将轮椅推到一处背靠高墙、月光和灯光都难以完全照到的阴影角落,“我去买点解渴的东西,你们就在这儿等我,别乱跑啊!”他叮嘱了一句,又看了一眼萧祈昀,得到对方一个微不可察的颔首后,便转身快步融入了巷口那尚未完全散去的人流中。
盛暄的身影消失后,角落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沉静。
只有远处庙会残留的模糊喧嚣作为背景音。月光被薄云遮挡,光线更加晦暗,只有巷口远处几盏灯笼的微光勉强勾勒出萧祈昀倚墙而立的轮廓和苏泽兰坐在轮椅上的模糊身影。
萧祈昀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巷口和两侧的阴影,姿态看似放松,肌肉却已悄然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今天……玩得开心吗?”萧祈昀的声音不高,低沉而温和,像拂过藤蔓的微风,清晰地传入苏泽兰的耳中。他试图用谈话让苏泽兰放松一些,也分散自己高度戒备的紧张感。
苏泽兰摩挲玉佩的指尖微微一顿,方才的疲惫似乎被这个问题冲淡了些。他朝着萧祈昀声音的方向偏了偏头,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很……热闹。”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声音,气味……都很鲜活。像……把许多颜色泼在纸上。”
他无法看清,只能用他感知世界的方式去形容。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膝上香料包粗糙的纸面,“这个味道,让我想起……漱玉院后山雨后松林的味道,但更……浓烈,也更远。”
“远?”萧祈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巷口。
“嗯,”苏泽兰点点头,指尖又滑回袖中的玉佩,感受着那温润的凉意,“像隔着千山万水吹来的风,带着……异乡泥土和阳光的味道。”他微微仰起脸,覆着轻纱的眼似乎想“看”向更远的地方,“说书先生的声音……也像风,能把人卷到很远的地方去。”
萧祈昀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苏泽兰带着向往神情的侧脸上,月光偶尔从云隙漏下,在他月白的衣袍上投下短暂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