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千金》下山神

9、富足

　　一种前所未有的融洽感，如同春日里无声无息的细雨，浸润了净念在净土园的每一个日子。她不再将自己视为此地的暂居者，一个带着满身伤痕与秘密的逃亡客。她开始像一棵终于找到适宜土壤的树，将根须舒展开来，深深地扎进这片故土，贪婪地汲取着阳光、雨露和地气。
　　内心的抗拒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接纳与享受。
　　她开始真正地“融入”这山里的生活。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如同金色的丝线，穿透薄雾，斜斜地洒满庭院时，净念便已起身。她不再局限于禅房内的静坐，而是喜欢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寻一块平整的青石，盘膝而坐。闭目，调息，感受那温暖的阳光如同具有实质的暖流，透过薄薄的僧衣，渗透进肌肤，熨帖着四肢百骸，与她心口那团温煦的“心火”内外交融。体内的火虎似乎也格外享受这晨光，在她观想中慵懒地伸展着躯体，金红色的光芒与阳光共振，让她整个人的气息都变得明亮而充满生机。
　　早课后的时光，她不再觉得漫长难捱。她兴致勃勃地探索着这座楼阁和它周围的山林。她仔细擦拭着每一扇花窗，研究上面模糊的雕花图案；她清理阁楼里堆积的旧物，发现了一些父亲留下的、无关江湖的书籍——几本山水游记，一些农事杂谈，甚至还有一册曲谱。这些发现让她对父亲的认知，又多了一层平凡而温暖的色彩。
　　她提着竹篮，跟着陈爷爷辨认山里的菌菇和野菜。老人指着一种伞盖灰扑扑的菌子说：“这个叫灰树花，炖汤最是鲜美，但旁边那种颜色鲜艳的，可千万碰不得。”她认真听着，点头记下。在山涧边，她学着用削尖的树枝叉鱼，虽然十次有九次落空，但当那一次终于有一条银亮的小鱼被叉起，在枝头活蹦乱跳时，她竟像孩童般，露出了纯粹而明亮的笑容。
　　她开始打理屋后那片荒芜已久的菜畦，清除杂草，松动板结的泥土。陈爷爷送来菜籽，她笨拙却认真地按照指点撒下，每日浇水，看着嫩绿的幼芽破土而出，在阳光下舒展着柔弱的叶片，心中充满了新奇与期待。
　　过去十余年，她的世界被高墙、佛殿、经卷和仇恨所填满，何曾有过如此贴近泥土、感受生命萌发的体验？
　　一日午后，她登上顶楼，凭栏远眺。群山连绵，如凝固的碧浪，将她所在的这方山坳温柔地环抱。目光所及，近处是她居住的这栋青瓦白墙的楼宇，虽显旧色，却结构稳固，气势沉静；楼旁，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以松柏为主，间杂着枫树和些许她叫不出名字的乔木，春深时节，绿意葱茏，生机盎然；林间有鸟雀筑巢，溪流从旁蜿蜒而过，水声淙淙。
　　她突然怔住了。
　　一个清晰而强烈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惯常的思维：
　　我竟是如此富足。
　　这栋房子，这片树林，这环绕的群山，这清澈的溪流，这清新的空气，这温暖的阳光……这一切，不都是她所拥有的吗？
　　过去，她总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失去了父母，背负着血仇，身陷谜团，连安心养伤都显得窘迫。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些看不见的、缺失的东西——失去的亲情、未报的仇恨、未知的真相、潜在的威胁。她像一个紧捂着空口袋的人，始终感到匮乏与不安。
　　可就在此刻，她猛然惊觉，自己一直站在一座宝山之上，却因为只盯着远方的虚无，而对脚下的珍宝视而不见！
　　这座楼阁，是父亲留给她的遮风避雨的坚实堡垒；这片树林，是供给她清新空气与宁静心境的天然屏障；这方山水，是她疗愈身心、找回自我的神圣道场。她拥有无需金钱购买的晨昏与四季，拥有无需争夺的清风与明月，拥有这无比广阔而安宁的物理与心灵空间。
　　一种巨大的、近乎震撼的感恩之情，汹涌地淹没了她。她扶着栏杆，望着这片属于她的“王国”，眼眶再次湿润。这一次，不是悲伤，不是释然，而是如同一个迷途已久的孩子，终于回到了家，看到了家中早已为她备好的、堆积如山的爱与珍宝。
　　“原来……我拥有这么多……”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颤抖的喜悦。
　　这个认知，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她感受幸福的门扉。
　　从那天起，她看待周遭一切的目光，都镀上了一层珍惜与爱惜的光芒。扫地时，她感觉是在抚慰这栋老宅的肌肤；烹煮时，她感觉是在将山野的精华融入生命；漫步林间时，她感觉是在巡视自己丰饶的领地，与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只生灵默默交流。
　　她开始更加主动地、充满创意地享受生活。
　　每天傍晚，用过简单的晚餐后，她会在厅堂里点上一盏油灯。有时，她会翻开父亲留下的那册曲谱，虽然看不太懂，但她会凭着自己的感觉，用一根竹筷轻轻敲击陶碗的边缘，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有时，她只是静静地聆听窗外自然界的“音乐”——风声、虫鸣、蛙鼓、溪流的吟唱。
　　然后，她会站起身，闭上眼，让身体随着那内在或外在的韵律，开始自由地舞动。
　　没有固定的章法，没有少林功夫的刚猛套路，只是全然跟随身体的感受。她舒展手臂，如同杨柳拂风；她旋转腰肢，如同溪流回旋；她轻轻跳跃，如同林间小鹿。僧衣的袍袖在昏黄的灯影中划出流畅的弧线，她的长发（由始初的寸许，已长到了耳后）随风微扬。
　　她沉浸在舞动中，感受着肌肉的舒展与收缩，关节的灵动与协调，气息的绵长与起伏。那是一种全然释放的、与自我深度连接的愉悦。她不再是自己心念的旁观者，而是与这具身体、与这片刻的生命活力，合二为一。火虎在她心间，似乎也随着她的舞动而轻盈踱步，散发出温暖而欢愉的能量。
　　她享受其中，乐在其中。脸上常常不自觉地带着放松而纯净的微笑。那是抛开了所有身份、责任、仇恨之后，生命本身最本真的欢欣。
　　而每日午后的诵经，也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她依旧坐在窗前，或者那块巨石上，摊开《无量寿清净平等觉经》。但此刻诵读，感受已截然不同。
　　过去，诵经是功课，是寻求慰藉与力量的方式，有时甚至是与内心混乱对抗的工具。而现在，诵经成了一种无上的享受，一种与至深美好相遇的仪式。
　　当她念到“池沼泉池，自然而有，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玛瑙而严饰之”时，她眼前浮现的，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西方胜景，而是窗外那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的溪流，是雨后树叶上滚动如珍珠的露水，是夜空里璀璨如宝石的星辰。极乐世界的庄严，与她眼前这自然界的壮丽与精妙，完美地重叠在一起。
　　当她念到“彼佛国土，微风吹动，诸宝行树，及宝罗网，出微妙音，譬如百千种乐，同时俱作”时，她耳中听到的，正是此刻风吹松涛的雄浑，竹叶摩挲的细语，鸟雀欢鸣的清脆，溪水潺潺的悠远。这自然的和鸣，不就是最殊胜的“微妙音”吗？
　　经文中所描述的一切美好、清净、庄严、和谐，她仿佛都能在当下此刻，用一颗全然开放和感知的心，触摸到，聆听到，呼吸到。
　　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而饱满的美好感受，如同温暖的海洋，将她轻轻托起。她不再觉得经文是外在于她的描述，而是她内心已然体验到的那种状态的共鸣与印证。
　　“……闻是音者，自然皆生念佛、念法、念僧之心……”
　　她不必刻意去“念”，那种对生命本身、对造化神奇、对内在觉性的感恩与皈依之情，已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淌出来。
　　在一次这样的诵读之后，她合上经卷，久久地凝视着窗外那一片被夕阳染成金绿的树林，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深沉而澎湃的感叹。
　　这感叹并非针对某件具体的事，而是对生命状态本身的领悟。
　　她轻声地，仿佛是对自己，也是对这片天地，说道：
　　“原来……生命可以活得这么好。”
　　“原来……生活可以过得这么好。”
　　“好”，不是一个比较级，不是相对于过去的悲惨而言，而是生命本身所蕴含的、那种本然的、丰盛的、喜悦的、庄严的品质。是她放下了沉重的背负，打开了感知的门窗，全然投入当下这一刻时，所自然呈现出来的状态。
　　她不再是为了某个未来的目标（复仇、解惑、守护）而“忍受”或“利用”现在的生活。生活本身，每一个平凡的瞬间——晨光、劳作、餐食、舞动、诵经、安眠——都成了目的，都充满了值得细细品味和深深感恩的意蕴。
　　她依然是净念，依然记得来路，知晓肩头的重量。但那份重量，不再能压垮她，反而成了她生命底蕴的一部分，让她更能体会此刻轻安的珍贵。
　　夜幕降临，繁星渐次点亮。
　　净念站在庭院中，仰望着无垠的星空。山风拂面，带着夜来香的淡淡气息。她能感觉到脚下土地的沉实，能听到内心火虎安宁的呼吸，能感受到周身萦绕的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清净而满足的能量场。
　　她不再追问“我是谁”，也不再焦虑“要去何方”。
　　她就是此刻这个，立于群山环抱之中，拥有着看似寻常却无比丰盛的一切，内心充满安宁与喜悦，并深深知晓“生命可以活得这么好”的——活着的人。
　　这种“富足感”，并非拥有多少外物，而是源于内心与整个存在的和谐共振。它像一眼永不枯竭的清泉，开始滋养她生命中的每一寸土地。
　　她知道，外界的风雨或许终将再次来临，但此刻扎根于这片“富足”之中的她，已有了不一样的底气，去迎接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