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沟望皎月》》以水淘雾

1、所以这才是你眼中的我？

　　消毒水的味道尚在鼻尖萦绕，叶修帆因为商业对手的陷害而入院观察的第三天，林薇想着回家替他取几件换洗的衣物。

　　他的主卧宽敞而又整洁，却也只像一个设计精美的样板间，察觉不到温度。林薇拉开厚重的实木衣柜门，里面整齐悬挂着他的西装，依照色系由浅到深排列着，一丝不苟，就如同他处理公务时的逻辑。她取出他常穿的几件衬衫，指尖拂过这些柔软的埃及棉面料，还能隐隐约约嗅到他惯用的雪松调香水的余韵。

　　两年的婚姻，她以为这片冰冷的空间，终于因为她的存在，有了些许温度。直到她的指尖，在衣柜最深处，触碰到了一件截然不同的衣料——顺滑、微凉，带着一种不属于这里的、陈旧的芬芳。

　　她拨开这些深色的西装，一件被保存得很好的女士米色风衣悄然显现，像一道不该存在的伤疤。风衣后面，木质墙壁的纹理有一道极细微的且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接缝。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住了她，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她伸出手，用指尖抵住那处缝隙，轻轻一推。

　　墙壁，竟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方更为幽暗私密的空间。

　　空气里是顶级防尘剂和淡淡檀香混合的气味，密封得极好，仿佛将时光也一同凝固了。这间密室不大，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祭坛。正中央立着一个画架，上面蒙着洁白的防尘布，如同覆盖着一具无声的骸骨。林薇的呼吸骤然停滞，她像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一步步走上前，颤抖着手，揭开了那块圣洁又残忍的白布。

　　灰尘在从门口透进的光柱中狂乱飞舞，画布上的容颜逐渐清晰——那是一个极为美丽的年轻女子，眉眼柔和，笑容温婉得如同春日初融的雪水，带着不染尘埃的纯净。她穿着一袭飘逸的白裙，坐在一片模糊的、繁花盛开的背景中，阳光亲吻着她的发梢。

　　林薇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被瞬间冻结。

　　那张脸……那双微微上翘的、含情脉脉的眼睛……和她，至少有七分相似。

　　不同的是，画中人像温室里被精心呵护的花朵，眼神里是全然的依赖与幸福。而她，林薇，是经历过核心污染区风沙，在祖父公司危机中挺身而出的女人，她的眼神深处，是磨砺出的坚韧与独立。可这细微的差别，在叶修帆的眼中，恐怕从不重要。她，只是一个粗劣的复制品。

　　她踉跄着后退，脚跟不慎撞翻了角落一个打开的紫檀木匣。“哐当——”一声脆响，匣子里的东西尽数散落在地。

　　是一本厚厚的、边缘磨损的笔记本，以及无数张散落的照片。

　　照片上，无一例外，是叶修帆和那个名为“苏晚晴”的女子。他们在大笑，在拥抱，在街头漫步，他看向她时，眼神是林薇从未见过的、滚烫而毫无保留的炽热，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爱恋。

　　她蹲下身，冰凉的指尖拾起那本笔记本。牛皮封面已经柔软，带着无数次反复摩挲留下的印记。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尖叫：停下！这不是你该触碰的领域！

　　可是，那只名为真相的巨手，已经扼住了她的喉咙，迫使她翻开了沉重的一页。

　　叶修帆锐利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记录的却并非他运筹帷幄的商业帝国，而是另一个女人生活的点滴。

　　“5月20日，晴。晚晴说巷口那家蛋糕店的提拉米苏有幸福的味道。看她像只满足的猫，觉得整条街的阳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晚晴，苏晚晴。

　　这个名字，优雅而哀婉，像一首早已谱写的挽歌，此刻化作了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林薇的心脏。

　　她颤抖着，继续往下翻。页脚显示着不同的年份，断断续续，却像恶毒的诅咒，从未真正断绝。

　　“3月15日，微雨。林薇今天误打误撞，泡了晚晴最爱喝的红茶。香气弥漫时，时空错乱。可她执壶时微绷的指节，提醒我，她不是你。”

　　原来，连她无意中泡的茶，都是一种冒犯，一种提醒着他“赝品”身份的罪证。他看着她时，究竟是在看她，还是在透过她，拼凑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失控般地向后翻，纸页哗哗作响，如同她正在寸寸碎裂的心。

　　“9月12日，暴雨。晚晴，又是这一天。我醉了，好像看见了你的影子在晃动。醒来在医院，说是她送我来的。她蹙眉担忧的侧脸，在走廊冷白的光下，与病床上的你……重叠了。我失控了，对不起，晚晴，我好像……快要守不住关于你的清晰记忆了。”

　　9月12日。暴雨。医院。

　　林薇想起来了。那是他们结婚快一年的时候，她刚结束一次逼近安全阈值的辐射清理任务，带着满身疲惫回家，就看见他醉倒在客厅的地毯上，周围是倾翻的酒瓶。他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一遍遍地呓语，声音破碎不堪：“对不起……对不起……别再去那里了……求你……回家……回家好不好……”

　　他浑身剧烈地抽搐，眼神涣散。她吓坏了，用尽全力将他送去医院。医生诊断是长期精神高度紧张、焦虑压抑导致的急性应激障碍。

　　那一刻，她以为他所有的失控、所有的痛苦，都是源于对她身处险境的恐惧。她那颗因商业联姻而冰封的心，就在他那晚破碎的、仿佛失去至宝般的哀求中，轰然崩塌，继而彻底沉沦。

　　原来，那一天，是“苏晚晴”的忌日。

　　原来，他眼里的恐惧和绝望，透过她单薄的身影，看到的却是另一个早已在辐射尘中凋零的灵魂。

　　她在他构建的世界里，从来就只是“苏晚晴”的替身，一个用以承载他无尽悔恨与补偿欲的容器。

　　眼泪汹涌而出，滚烫的，却暖不透她瞬间冰凉的心。她胡乱地抹去，近乎自虐地翻到最后一页。

　　上面的墨迹很新，日期显示是九天前。就在他这次被人设计、险些命丧车轮的前不久。

　　不再是往昔的甜蜜或痛苦追忆，只有一句力透纸背的独白，带着无尽的挣扎与迷茫：

　　“她站在污染区边缘的样子，像极了当年无畏的你。可我越来越分不清，我拼命想拉回来的，究竟是记忆中模糊的你，还是……眼前这个越来越清晰的她？晚晴，我该怎么办？”

　　笔记本从她彻底失力的手中滑落，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棺盖合上的声响。

　　林薇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密室里的一切——那幅巨大的肖像画，那些定格的笑容，那些一字一句锥心的比较与忏悔，都像无数面扭曲的哈哈镜，照出她这两年自以为一步步靠近幸福的婚姻，是何等的一场精心编制的骗局。

　　他记得“苏晚晴”爱的蛋糕，记得她执壶的姿势，记得她忌日的暴雨，记得她每一个细节。

　　那他可曾记得，她林薇对花粉严重过敏？可曾记得，她最怕的不是辐射区的潜在危险，而是深夜里他背对着她时，那无声却巨大的鸿沟？可曾记得，她每一次鼓足勇气的靠近，都被他礼貌而坚定地推开？

　　原来，不是他天性冷漠，不会爱人。

　　只是他所有的爱、所有的热情、连同那份愧疚，早已随着那个叫苏晚晴的女孩，一同埋葬在了过去的废墟里。

　　而她，不过是他从核心污染区边缘“捡”回来的一个相似的影子，一个用来安抚他惊惧灵魂的慰藉品。

　　她以为的日久生情，她以为的细水长流，她以为只要足够努力就能融化的冰山……原来，通通都是借了别人的光，偷来的，虚假的温暖。

　　心碎到极致，原来是听不见声音的。只有无边的死寂，和一种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足以将人溺毙的冰冷与虚无。

　　她坐在地上，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直到窗外的天色从明亮的午后，绚烂成黄昏的暖橘，最终沉入吞噬一切的黑夜。

　　那双曾经因爱上他而重新闪烁起星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被暴风雪席卷过的荒芜。

　　她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腿脚因为久坐而麻木，带来针刺般的痛感，却奇异地让她更加清醒。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间祭奠着别人爱情的密室，然后，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扇隐藏的门，推回原位。

　　严丝合缝。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也仿佛，她过去两年的人生，已经彻底崩塌，沦为一片废墟。

　　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她给医院的特护发了条信息，语气平静得可怕：「我临时有事，今晚就不过去了。他，请你多费心。」

　　随后，她走进浴室，打开花洒，让冰冷的水流冲刷而下，试图洗掉脸上早已干涸的泪痕，洗掉身上沾染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气息，以及……那持续了两年、可笑又可悲的，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