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辞》月亮馆的小熊猫

7、第五章 血砺青梧

　　霜风卷着碎金般的槐叶掠过朱漆回廊，将唐国公府的秋庭铺成斑驳的锦毯。檐角铁马在风中轻晃，惊起几串枯叶扑簌簌坠向石桌，将案头未干的墨痕晕染成深浅不一的秋意。

　　李渊负手在房中踱步，枯叶在他皂靴下发出细碎声响。案上摊着老友卫玄二十年前所赠的《兵法札记》，扉页“兵者，国之干也”的墨痕犹在。

　　窦氏抱着元吉坐在窗边，颈间围着条赤狐皮毛。火红的毛锋在秋日斜照里泛着流光，仍觉寒意顺着窗棂缝隙渗进来，将孩子往怀中又紧了紧。看着丈夫紧锁的眉，轻声道：“卫先生这京兆内史虽是个闲职，可他眼里最是揉不得沙子。如今夫君正值多事之秋，若请他过府一叙，只怕...”她指尖无意识地绞着狐裘边缘，“只怕他反倒要与你割席断义了。”

　　李渊停下踱步，枯叶在他皂靴下发出细碎声响。他望向窗外斑驳的秋色，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卫文升确是个认死理的。“他指尖轻叩案上札记，“可就是他这迂腐的性子，此刻，他才是我李家最能依仗。圣上新登大宝，汉王又生事端，朝局动荡——“

　　他转身凝视妻子，目光渐深：“此时若有外戚、宗室子弟主动向他求教，正是向朝廷表忠的良机。况且...“李渊的声音低沉下来。

　　李渊停下脚步，目光越过轩窗望向演武场——秀宁正对着木人桩练锏，月白胡服在秋风里猎猎生风，锏法已初具李神通所授“缠劈“章法。

　　“咱们陇西李氏以武勋立身。“他声音沉了下来，“如今我这场'风疾'来得不是时候，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李家，族里除了李穆申国公那一脉，仆射房、丹阳房那几个不安分的，哪个不在盘算这唐国公的爵位。“

　　枯叶擦着窗纸簌簌作响，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女儿矫健的身影：“大郎性子太过端方，不是这周旋的料子；二郎、三郎尚在蒙学。唯有秀宁机敏——“他指尖在窗棂上轻轻一叩，“熟习弓马，又懂得审时度势。“

　　窦氏的视线追随着女儿矫健的身影，看着秀宁一招“青龙摆尾”使得劲道十足，却在收势时踉跄了一下。她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元吉，狐裘下的手指微微蜷缩。

　　窗外的秀宁抹了把汗，继续练习。窦氏垂下眼帘，将脸轻轻贴在儿子温软的额头上，终是一言未发。檐角的铁马在风中叮咚作响，将一句叹息揉碎在秋意里。

　　李渊注意到妻子凝视窗外的目光，他走近轻抚窦氏肩头，声音放柔：

　　“且忍这一时。“他望向窗外纷飞的黄叶，“待我这'病'好了，二郎再长开些...“说着从案头取过世民昨日习字的宣纸，上面稚嫩的“忠““孝“二字墨迹未干，“便不用她这般辛苦了。“

　　秀宁的双锏在空中挽了个花，正要落下最后一式“金风扫叶“，忽闻府门外传来一声雷霆怒喝，惊得檐角宿鸟扑棱棱四散：

　　“李叔德！给老夫滚出来！“

　　锏梢险险擦过木人桩，在空中凝滞。秀宁倏然收势，转头只见府门处立着一位五旬老者。虽身着洗得发白的青灰色布袍，此刻却因怒意而须发戟张，粗布衣袂在秋风中猎猎鼓动。老人独身闯到阶前，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一卷揉皱的纸帖。

　　“你以为装病就能糊弄过去？“卫玄扬手将拜帖掷向手持青玉杖、闻声出迎的李渊，纸页如枯蝶散落廊下，“前日你私会篡逆，老夫念在当年同袍之谊替你遮掩，处置了杨谅那畜生派来的人，你倒得寸进尺！“

　　他一脚在飘落的拜帖上，官靴碾过“弟李渊顿首“的字样，“你这是要拖着老夫与你同流合污，好坐实这附逆之罪吗！老夫今日便去含章殿面圣，告你个附结篡逆，且看陛下信你这'中风'的忠臣，还是信老夫这双老眼！“

　　“文升兄息怒，文升兄息怒”李渊手持青玉手杖，踉跄上前，枯叶在踉跄步履下簌簌作响。他伸手欲扶对方臂膀，却在触及被躲开，五指虚悬在半空微微发颤。

　　“弟是否存了不臣之心，文升兄最是清楚。”李渊目光扫过院中立的妻小，用哀求的语气道，“如今我李家如同笼中困兽，四面临渊。若非走投无路，岂敢用这般拙计玷污兄长清誉？”

　　“.…..”卫玄灼灼的目光如鹰隼般掠过庭院——窦氏下意识将怀中的元吉搂得更紧，幼子细弱的啼哭哽在喉间；远处，那月白身影的练锏动作早已停滞，少女紧抿着唇，倔强地迎向他的审视。这一家老小惊惶却强作镇定的模样，与眼前老友鬓边新添的霜色，尽数落在他眼底。那胸腔里翻涌的怒意，终是被这无声的场景悄然压下了几分。

　　他猛地甩袖，发出一声意味复杂的冷哼“既是这样——”话音未落，卫玄身形骤动，枯瘦五指如鹰爪般扣住李渊腕脉。指尖在寸关尺三处疾走，浑浊眼眸中精光迸射，仿佛要刺穿这层病弱的伪装。“脉象浮紧如弦，确是风邪入络之兆。”他甩开李渊的手，嘴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语调里淬着冰冷的了然，“贤弟府上，倒有能人。”

　　“雕虫小技，岂敢在兄长面前卖弄。”李渊顺势将青玉手杖递给窦氏，双手作揖，躬身及地。

　　待他直起身，卫玄的目光仍如铁钳般死死锁住他。秋阳穿过槐叶的缝隙，在两人之间投下晃动的、破碎的光影。难言的死寂在庭院中蔓延，只闻风吹叶响，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

　　半晌，卫玄喉间滚出一声枯哑的低笑，宛如夜枭啼鸣。“既要作戏，何不做得更周全些？”他扯下腰间鱼符，信手掷入李渊怀中，目光随之凌厉地扫过院中那抹月白身影，“明日辰时，让那个‘求学的子侄’，到永兴坊跪候着吧。”

　　枯指掠过被秋风卷起的拜帖残屑，卫玄转身时玄色衣摆扫过阶前残菊：“若受不住——”他刻意顿了顿，惊起檐下寒鸦哀鸣，“便不要怪老夫了。”

　　卫玄，字文升，本出洛阳卫氏。早年以军功起家，靠真刀真枪在沙场上搏出的功名，文帝时历任淮州、资州刺史，后平定山獠叛乱时忤逆圣旨，最终獠人虽成功归顺，卫玄却被召回长安担任京兆内史。这官职虽位列三品，掌京畿民政却无兵权。长安城朱雀大街两侧的朱门高户，不是皇亲国戚便是开国元勋，莫说处置这些权贵，便是他们府中豪奴当街纵马伤人，卫玄这“三品京尹“也只能是多上几道奏疏罢了。

　　久而久之，这位曾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老将，将满腔未竟之志尽数倾注于传道授业。他将多年积蓄倾注在自己所建的书院上，亲手悬上“青梧“的匾额。书院坐落永兴坊东南隅，青瓦白墙间悬着卫家“学以载道“的旧匾，门前两株百年梧桐亭亭如盖，虬枝间系着的铜铃还带着边关风沙的痕迹。初时只有三五寒门子弟前来求学，直到三年前他教出的学生在中秋武宴上连胜突厥使臣三场，文帝大喜连拔三间位边镇参军、五位折冲都尉。长安城的勋贵们遂渐都以送子弟来此求学为荣。

　　辰时已过，书院前的青石阶仍凝着秋霜。两株百年梧桐在晨风中沙沙作响，枝头铜铃偶尔传来带着边关风沙痕迹的清响。书院正门廊下，十余位身着青衿的学子簇拥着卫玄，众人目光都落在那个跪在青石板上的单薄身影——

　　但见那少年身着黛青色直裰，腰间系着玄色束带，头戴方巾将发丝尽数拢起。宽大袖口已被露水浸成深色，膝裤处更是洇开两团深痕。晨风掠过时，那身略显宽大的深衣更衬得人身形单薄，唯有挺直的脊梁透着不合年纪的倔强。

　　廊下响起细碎私语。一个系着赤绦的学子碰了碰身旁同伴：“嗣昌兄，可认得此人？“

　　“方才门房说，是唐国公府的李家三郎。“被唤作嗣昌的青衣学子回答，但见这青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生得猿臂蜂腰，剑眉入鬓，虽穿着与众人相同的青衿直裰，宽阔的肩背却将寻常衣袍撑出一股不同的雄壮感。

　　话音未落，人群便起骚动。胖学子抻着脖子张望：“李家的三郎？他家二郎才六岁...“

　　“定是庶出的，胡乱论的罢了。“旁边瘦高个儿嗤笑，“瞧这身板，怕是连弓都拉不开。“

　　另一人压低声音：“卫公从不让人跪候，今日破例，怕是生气了...“

　　嗣昌簇起眉头，他目光扫过窃窃私语的同窗，“既入青梧书院，便该知卫公立下的规矩——“手指指向檐下‘学以载道’的木匾，“来此处的，都是有志沙场建功的好儿郎，何分嫡庶。“

　　秋风卷着梧桐叶掠过阶前，一直闭目捻须的卫玄缓缓睁眼。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手上的书本，苍老的声音惊飞了檐下麻雀：

　　“可知为何要你跪？“

　　青石板上传来清朗应答：“学生辰时方至，误了卯时课钟。“

　　“既知故犯，当受六记学诫。“卫玄目光扫过少年沾湿的膝裤，“这个月便在立于廊下听讲——若是立得住，再谈进学。“

　　嗣昌下意识向前半步，青梧书院谁人不知——卫公治学如治军，那学诫可不是寻常夫子的戒尺，而是行伍里用来鞭挞犯军规士卒的鞭子。持诫的门房更是卫公亲兵出身，那六下学诫，可就是结结实实的六鞭子。

　　他本欲出言相劝，却见那单薄身影已端正俯身，持诫的门房不由分说便走上前去。

　　“啪！“

　　长鞭撕破晨雾，少年单薄的身形猛地前倾，十指瞬间抠进青砖接缝，指节白如初雪。

　　“啪！“

　　第二鞭追着血痕落下，廊下已有学子以袖掩面。只见那具颤抖的身躯如遭雷击般剧震后，竟又缓缓绷直脊梁。

　　当第六鞭携着血珠落下，秋阳正好掠过梧桐枝桠。少年终是伏倒在地，唯有染血的指尖仍死死抵着青石砖缝。

　　“倒是个骨头硬的....今天就不必立着了，”卫玄起身，径直往学堂中去了，路过众人时吩咐道“嗣昌，去给他搬一张几案来，再去取《武经七书》予他。今日讲《尉缭子》攻守篇。“

　　嗣昌默默将杉木几案搬至廊下，将厚厚一摞《武经七书》轻轻放在案头。宽大袖摆拂过书卷时，一个青瓷药瓶悄无声息地滑到砚台旁——正是他常为同窗备着的金创药。

　　““鞭伤初时气血未通，痛楚尚能强忍，待会发作时却是麻痒蚀骨。“他压低声音，指尖在瓶身轻叩三下，“过会若是受不住，可偷偷外敷此药。“

　　“多...多谢兄台。“说话间学堂内卫玄已经开始讲学，少年只顾得上对嗣昌一拱手，便将染血的指尖在衣摆快速一抹，伸手去取最上层的《尉缭子》。动作间背肌猛地绷紧，额角霎时沁出细密冷汗，却仍强撑着翻开书页。

　　午后秋阳斜照，卫玄讲学完毕，学子们从学堂中接连走出。嗣昌落在最后，瞥见廊下那少年仍伏在案前圈点《武经七书》，但运笔的姿势已显滞涩，桌上的金创药分明还在之前那个位置。他浓眉微蹙，倒未生出恼意，只觉这新生忒傲了些——书院里也不是没见过傲的，可挨过鞭子的，哪个不是课上到一半就来找他讨药？偏偏这人......

　　“却真是个骨头硬的。”嗣昌想起之前卫公的评语，心中终归还是升起了三分敬意。

　　待最后一位学子的脚步声消失在垂花门外，卫玄苍老的身影从学堂后阁转出。他立于廊下，看着眼前的‘少年’在《尉缭子》攻守篇的边角处落下最后一笔，出言道：“进来吧。”

　　秀宁会意，搁下狼毫。起身时背上的鞭伤火灼般疼痛，她扶着几案略定心神，方稳步走进重归寂静的学堂。

　　卫玄正背对着她整理学堂，老人枯瘦的手背青筋凸起，弯腰摆正一张歪斜的榉木书案。

　　秀宁沉默上前，不顾衣料摩擦伤口的刺痛，俯身扶正另一张被学子匆忙撞歪的书案。动作间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却仍仔细将案头散落的《孙子兵法》理齐。

　　待最后一方青石砚台归于原位，卫玄才直起身。昏黄的夕照穿过窗棂，将二人的影子投在绘着九州山河的屏风上。

　　“今日这六鞭，“老人的声音沉如古钟，“可悟出什么？“

　　秀宁垂首而立，血痕在黛青直裰上洇开深色：“学生愚钝，只浅悟卫公深意。“

　　“说来听听。”

　　“《易经》云坤卦有六，坤者，阴爻，女也。卫公罚我六鞭，命我立于廊下，是想让学生明白，女子欲立身于须眉之列，必先承其重，忍其痛，方有入室问道之机。”

　　卫玄枯瘦的手指在《尉缭子》书脊上轻轻一叩，不置可否。他踱步至窗前，望着院中那两株百年梧桐，枝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仿佛无数甲叶摩擦。

　　“《孙子》首篇便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你父亲让你来此，所求者，非为‘立’，而为‘存’。李家如今便是这死生之地，行于存亡之道。你，明白吗？”

　　秀宁心头一震，背上火辣的鞭伤此刻仿佛被浸入了更深的寒潭。她原以为父亲只是让她来此暂避锋芒，或为家族博取一个“向学”的清名，未曾想卫玄一语道破的，是远比她想象中更险恶的局势。

　　“学生……明白。”她的声音因了然而微微发紧。

　　“你不明白。”卫玄转过身，浑浊的眼眸锐利如鹰，直视着她，“你若明白，便该知道，今日这六鞭，打的不只是你的‘女子之身’，更是打给那些盯着唐国公府，盯着我卫文升的人看的。从你跪在青石板上那一刻起，你便不再仅仅是李家的三娘，而是这盘棋上的一子，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他走回案前，摊开那本《尉缭子》，手指点在其中一行：“‘凡守者，进不郭圉，退不亭障，以御战，非善者也。’守，并非龟缩不出。你父亲称病是‘守’，你来求学，亦是‘守’。但如何守？若只知一味示弱，便是坐以待毙。真正的守，要守得机变，守得锋芒内敛，却随时可化为进击之势。”

　　秀宁凝神静听，连背上的疼痛似乎都忘却了。卫玄的讲解，与她刚才所览兵书上的字句截然不同，字字都带着沙场的铁锈味和朝堂的硝烟。

　　“今日起，你白日与诸生同习，暮鼓之后，留此一个时辰。”卫玄指了指堂侧一方略小的书案，“以后，不必以公相称，便称老夫‘先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