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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夜叩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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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京城
寒风卷着碎雪,呼啸着掠过空旷的长街。摄政王府的朱漆大门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在凄清的月光下沉默矗立。檐角悬挂的几盏宫灯在风中剧烈摇晃,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阶前一小片黑暗,映得门环上衔着的铜兽越发狰狞。
沈微婉裹着一件半旧的青布棉袍,寒意刺骨,她却站得笔直,仿佛一株风雪中不屈的翠竹。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男子惯用的幞头里,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眸。只是那眼底,再无十年前的天真烂漫,只余下经年沉淀的冰封与警惕。
她抬手,叩响了门环。声音不轻不重,三下,却奇异地穿透了王府内外的沉沉寂静。
“吱呀——”侧边小门开了一条缝,守门护卫探出半张脸,上下打量着她这身寒酸打扮,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哪来的穷酸?滚远点!摄政王府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沈微婉面色不变,声音平静无波,刻意压低了声线,带着一丝沙哑:“劳烦通禀摄政王,在下苏微,有破局之策,愿献于王爷麾下。”
“破局之策?”护卫嗤笑一声,满是讥讽,“这月里来攀附王爷的书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个都吹得天花乱坠,结果呢?哼!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话音未落,沈微婉已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巧的玉牌。玉质算不上顶好,色泽暗沉,边缘有些磨损,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沈”字,字迹边缘染着些许难以洗净的暗红。她指尖捏着玉牌,只露出一角,恰好让那护卫看清纹路:“凭这个,王爷自会见我。”
护卫瞥见那玉牌的制式,脸色骤然一变。他在王府当差多年,眼力见还是有的。这玉牌的样式,分明像极了十年前因“通敌叛国”被满门抄斩的镇国将军沈家的信物!沈家……那桩案子当年轰动朝野,是摄政王亲自督办,满门男丁斩首,女眷充入教坊司或流放,怎还会有遗存流落在外?
他不敢再怠慢,丢下一句“等着”,便匆匆掩上门,快步向内通传。
沈微婉收回玉牌,指尖在那冰冷的“沈”字上摩挲了一下,心底翻涌起滔天的恨意与酸楚,又被她强行压下。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吹在脸上如同刀割。她想起十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雪夜,冲天的火光,遍地的鲜血,父亲不屈的怒吼,母亲决绝的背影……还有那个站在高阶之上,玄衣墨氅,眼神冰冷如同看着蝼蚁的萧彻。
楔子:血色记忆
大靖元启元年,冬。
鹅毛大雪封了整座京城,镇国将军府的朱漆大门被撞开时,积雪簌簌坠落,混着铁甲铿锵的声响,碾碎了府邸最后一丝暖意。
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沈微婉蜷缩在假山石后,透过缝隙看着熟悉的家园化为炼狱——父亲被铁链锁住,脊背挺得笔直,胸口的鲜血染红了朝服,却仍在怒斥:“奸人构陷!吾沈家世代忠良,岂会通敌叛国!”
回应他的,是冰冷的刀光。
“奉先帝口谕,镇国将军沈毅通敌谋反,满门抄斩,即刻执行!”
传旨的人一身玄色锦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隐在风雪与火光的阴影里,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沈微婉认得他,那是先帝最信任的幼弟,彼时奉命查案的萧彻。他站在台阶之上,眼神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脚下流淌的鲜血、耳边凄厉的哭喊,都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
母亲将一枚刻着“沈”字的玉牌塞进她手中,用力推了她一把:“婉儿,逃!活下去!”
她眼睁睁看着母亲扑向刽子手的刀,看着往日和蔼的家丁、教导她读书的先生,一个个倒在血泊中。雪落在脸上,冷得刺骨,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与梅香混杂在一起,成了她永生难忘的噩梦。
萧彻的目光扫过假山这边,沈微婉吓得浑身僵硬,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审视与决绝,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渐停,将军府的火光渐渐熄灭,只余下断壁残垣和浓重的血腥味。沈微婉从假山后爬出,身上的锦衣早已被划破,沾满了雪水与血污。她握着那枚温热的玉牌,跪在雪地里,对着烧毁的家园,重重磕了三个头。
额头触到冰冷的积雪,她抬起头时,眼底已无半分少女的柔弱,只剩蚀骨的恨意与决绝。
“萧彻,二皇子……”她咬碎银牙,将这两个名字刻进心底,“今日之仇,他日我沈微婉必百倍奉还。沈家冤案,定要昭雪于天下!”
大雪再次飘落,掩埋了血迹,也掩埋了一个少女的过往。她脱下华服,换上粗布衣衫,隐入茫茫夜色之中。
十年蛰伏,十年磨剑。
“吱呀——”门再次打开,打断了沈微婉翻涌的回忆。这次出来的是一名身着墨色锦袍、面容冷肃的小厮,他目光在沈微婉身上一扫,不带任何感情:“王爷允你入内,跟我来。”
沈微婉垂眸,掩去眼底所有情绪,低声道:“有劳。”
她跟着小厮从侧门而入,穿过重重幽深的回廊。廊外红梅映雪,暗香浮动,本该是极雅致的景致,却因这府邸无处不在的森严守卫和压抑气氛,显得格外清冷。行至一处僻静的书房外,小厮止步,声音依旧平板无波:“王爷在里头等着,进去吧。”
沈微婉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让她更加清醒。她推门而入。
书房内与外界的严寒判若两地。银丝炭在兽耳铜炉里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主位上那人周身散发的凛冽寒意。萧彻斜倚在铺着完整白虎皮的宽大太师椅上,身着玄色暗金云纹王袍,领口袖口露出一圈蓬松柔软的貂裘毛边,本该是极尽雍容的装扮,偏生被他眉眼间的冷冽与周身迫人的气势压得透不过气。
他并未抬头,修长的手指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质地上乘的白玉佩,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压迫感,穿透暖融的空气,直抵沈微婉耳膜:“苏先生?”
沈微婉压下心头的悸动与恨意,垂眸,拱手行礼,姿态不卑不亢:“在下苏微,参见王爷。”
“本王倒想听听,”萧彻终于抬眼,墨眸深邃如寒潭,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她,“你有什么破局之策,值得在这深夜,持‘故物’叩响本王之门。”他刻意加重了“故物”二字,带着玩味的试探。
沈微婉心知他已在怀疑玉牌来历,面上却不动声色:“王爷眼下之忧,无非是二皇子结党营私,拉拢世家,藩王暗中异动,朝堂三足鼎立,看似平衡,实则暗潮汹涌,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祸。”
“老生常谈。”萧彻指尖的白玉佩停顿了一下,语气冷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这些话,每日都有无数人在本王耳边念叨,听得本王耳朵都快起茧了。苏先生若只有这点见识,未免令人失望。”
“那王爷可知,”沈微婉抬眼,目光不再回避,反而锐利如出鞘之刃,直刺他眼底深处,“二皇子近日频繁联络的青州藩王,其母族表亲,实则与先帝驾崩前的卫戍副统领有同窗之谊?而那位副统领,正是当年构陷镇国将军沈毅通敌罪证时,出面作证的‘关键人物’之一?”
书房内的暖意仿佛骤然凝固。
萧彻把玩玉佩的动作彻底停下,墨眸中的漫不经心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审视与一丝极淡的惊诧。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如同潮水般向沈微婉涌来:“你倒是……消息灵通。这等陈年旧事,连卷宗都未必记载详尽。可这与本王的局,有何干系?”
“自然有关。”沈微婉语气依旧从容,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二皇子想借藩王之力逼宫,此为外援;又想借镇国将军旧案的余波,将‘构陷忠良’、‘排除异己’的罪名扣在王爷头上——毕竟,当年奉旨查办沈家案,并以铁腕手段迅速定案的,正是王爷您。若此事被重新翻出,加以渲染,王爷在朝野声望,必将受损。”
她刻意放缓了语速,字字清晰,尤其是“奉旨查办”、“铁腕手段”几个字,如同细针,精准地刺向萧彻最敏感的位置。满朝皆知,萧彻当年正是凭借雷厉风行地处理沈家案,才在先帝骤然驾崩后迅速稳定朝局,坐上这摄政王之位。如今旧案重提,无疑是想将他钉在“酷吏”、“刽子手”的耻辱柱上,动摇他权力的根基。
萧彻看着她,眼神愈发幽深难测,仿佛要将她从外到里彻底看穿:“你既知此事牵扯如此之深,还敢只身来见本王,就不怕本王为了永绝后患,立刻杀了你?”
“王爷不会。”沈微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带着几分洞察人心的嘲讽,“杀了我,王爷不过是杀了一个可能知情的小人物。但留着我,王爷或许能得到一个能拆穿二皇子阴谋、稳住藩王、甚至……帮您坐稳这把椅子的人。孰轻孰重,王爷岂会不知?”
“好大的口气。”萧彻缓缓站起身,他身形极高,一步步走近,玄色的袍角曳地无声,带来的阴影却如同实质,将沈微婉完全笼罩。强烈的压迫感几乎让她窒息,她强迫自己站定,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站定,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目光从她刻意修饰过的眉毛,落到她紧抿的薄唇,再到那纤细却挺直的脖颈:“你想要什么?权力?财富?地位?还是……别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蛊惑,也带着更深的试探。
沈微婉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不能表现出对沈家案的过度关注,更不能暴露真实的仇恨。她深吸一口气,迎着他迫人的视线,声音清晰而冷静:“王爷眼下能给的,唯有权力。而我眼下能给的,唯有让二皇子身败名裂,让藩王暂时俯首称臣,助王爷渡过眼前危机。至于其他……苏某心中所愿,待时机成熟,自会告知王爷。此刻,王爷只需知道,我与王爷,目标暂且一致。”
“暂且?”萧彻捕捉到这个微妙的词,轻笑一声,只是那笑意冰冷,未曾抵达眼底,“好一个‘暂且’。苏先生倒是坦诚得有趣。”他顿了顿,指尖忽然抬起,轻轻拂过沈微婉的下颌。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力道不重,却让沈微婉浑身骤然僵硬,仿佛被毒蛇的信子舔舐过皮肤。屈辱和恨意如同岩浆般在心底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她死死攥紧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平静。
“本王就信你这一次。”萧彻收回手,仿佛刚才那轻佻的举动只是随手为之,转身踱回主位,重新坐下,“从今日起,你便是本王的幕僚,住在府中西厢客院。会有人给你送去身份令牌和日常用度。”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记住,在这王府里,规矩最大。本王能给你的,也能随时收回。若让本王发现你有任何不轨之举,或只是虚张声势……”
他微微停顿,目光再次扫过她,带着刺骨的寒意:“本王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沈微婉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所有翻涌的情绪,躬身道:“苏微,谨记王爷教诲。”
“下去吧。”萧彻不再看她,重新拿起那枚白玉佩,目光却似乎落在了虚空处,“明日辰时,来书房议事。让本王看看,你的‘破局之策’,究竟有几分斤两。”
“是。”沈微婉再次行礼,然后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出了书房。
房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暖意和压迫感。廊下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得她遍体生寒,这时她才发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掌心一片黏腻,那是方才指甲掐出的血痕。
她抬头,望着摄政王府上空那方被高墙分割、依旧纷扬着雪片的灰蒙天空,眼底闪过一丝冰冷彻骨的决绝。
萧彻,你我之间,从无真心,唯有利用。你视我为棋子,我何尝不是借你为刀?
待我查清真相,找到证据,为沈家满门血债讨还公道之日……
今日之辱,他日必百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