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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玉梅白骨·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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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铃声渐远,易为春做贼一样抱着虞青沄跑了。珍珠跟她讲,那是楼主的义子,名叫花信,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
“杀了谁?”虞青潋问。
“我也是听说的,之前的少夫人刚嫁进门没两天,被他一剑砍死了。”
花家人丁不算兴旺,后宅只有大夫人和任姨娘两位夫人。大夫人久居内宅,膝下有个公子,是花家的独子,说是天生孱弱,关在东北角小山上静养;任姨娘有个女儿,比虞青潋小两岁,家里宝贝的不得了。虞青潋有时觉得,花楼主除了吃的多了些,体型超乎常人,其他地方倒也不失为一个正常人。
至于这个义子,这些天来,没一个人提过,如今说了,也是杀人放火的恶事,虞青潋听了两句,也就作罢。
翌日她起了个大早,易为春要出门采买,是帮周师父置办行头,虞青潋跟着去,买的是胭脂水粉花样子,这个姐姐要吃某某家的点心,那个妹妹想要某某样式的钗子。
虞青潋在杂货铺里站了两个钟头,店里难得来一个客人,老板端茶倒水殷勤的很,她喝了茶,挑好了东西,老板在案台上打包,乱糟糟摆了一大片,原本放在案上的小盒就显得碍手碍脚,被老板往边上推开三四次,虞青潋瞧见,顺手打开来看。
里面躺着一支五瓣花样式的银簪,不知经历过什么,少掉两片花瓣,用两颗不够圆的珍珠补上了。
“这个新奇,怎么不见你摆出来卖?”虞青潋问老板。
老板边忙手上动作,边道:“这是珍珠,东州和安州那种滨海的地方才有人戴,放在我们这里,没两天就干的裂开喽。”
虞青潋把盒子盖上:“怎么卖?”
老板眼珠子一转,道:“四十文。”
“多少?!”虞青潋声音陡然拔高。
“我刚说了不是?这个珍珠不常见的,您上别家去瞧,除了我这一支,谁见过珍珠是什么样子?”老板扬声道,不知道在骄傲什么。
“嗳,你这生意做的,打的好一个地方差,换个人还不被你骗了,三十文,不卖我走了。”虞青潋有些窝火,捏着盒子跟老板还价道,“你还说珍珠容易裂呢,今天我走了,再等一旬你也卖不出去。”
“行吧行吧,您嘴巴厉害,我卖。”
三十文也是钱,老板被砍了价也止不住笑。
每到日薄西山的时候,莲勺的风刮的便愈急,虞青潋坐在街角茶馆等易为春,说书人刚开了一篇新故事,茶馆高朋满座,虞青潋没有镜子,用手摸着脑后戴簪,怎么戴都觉得不对劲。
琢磨了半晌,说书人也讲至高潮,虞青潋干脆将铜簪放回盒里,专心听故事去了。
这一回讲完,满场吆喝不断,歇脚的粗汉子怪叫起来口水乱喷,虞青潋捂住耳朵,翻了个白眼。
然后,她听见一道淡淡的声音,说:“你的头发散了,一直往我脸上飘。”
虞青潋听见了,但她不知道是这在同她说话,是故根本没有理会。良久以后,身后若即若离一阵细密的铃铛响,她听着,鬼使神差转过头。
身后一尺远的地方,坐了个小郎君,肤白如雪,瞳黑如墨,周身仿佛只由黑白二色组成,却绝不寡淡,就算把他放到名家画作里,也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虞青潋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头发散了,你的。”他先转头,后抬眼,面无表情道。
“哎呀!”
虞青潋终于注意到了正事。她挽单髻,两根木簪松动后,斜斜插在发间,本想拔了簪想重新挽发,却总有那么几绺发丝拢不住,在猎猎北风中,又一次离经叛道的拂过他颈边。
那人一直没什么表情,两方对视,他眨眨眼,眼里神色淡淡的,嘴角牵出一抹笑,又压了下去,颇有笑话虞青潋的嫌疑。
虞青潋对此很恼怒,凶道:“你看什么!”
“没看。”他垂眸,黑而长的睫毛挡住眼睛,真的不再看了。
可虞青潋还是没来由的气,于是任由长发披散,拍桌起立,拎着一串包裹走了。
转过街角,易为春正拉着骡子,骡子身上包包担担,一人一骡遛弯一样在大街上晃悠,虞青潋看见他更来气,把包裹往骡子背上一甩,自顾自走在前面。
“谁又惹你了?老奴命苦啊,谁都朝我发脾气。”易为春苦着脸道。
这话一出口,虞青潋再大的脾气也消了,两人乘着夕阳打道回府,在门口被几个早有准备的家丁给擒住了。
家丁压着他们,直接压到了接待人的正厅里,但只有虞青潋被带进了门,花楼主坐在堂上,虞青潋左右一扫,在场人还不少,花楼主和任姨娘,管家和嬷嬷,还有一个管吃穿用度采买的家仆阿卓。
后院里姑娘们做的女工,要拿出府卖钱,必经阿卓之手,他便借此中饱私囊。怎料来了个虞青潋,不卖绣品卖名字,赚的一分不给别人,阿卓定然对此不满许久,今日终于得空,好好告了一状。
到了这时,虞青潋才想起来,珍珠早就告诉过她,阿卓是嬷嬷和赵管家的儿子,能不招惹就不招惹。虞青潋倒也不怕这一家三口,梗着脖子跪在地上,等着楼主开口。
怎料楼主端着茶盏不开口,任姨娘皮笑肉不笑的,抖了抖手里两张生绢,阴阳怪气道:“给人家起个名字,好营生啊。不知道的,以为你和我有什么冤仇呢。”
虞青潋不明就里:“我没有。”
“没有?你还知道没有!怪道有人专门来告你的状,没脑子的东西!做事前不先打听打听你姑奶奶的名讳!”任姨娘越说越气,绢布捏作一团,往虞青潋身上砸,轻飘飘的,没什么作用。
听到这话,虞青潋还有什么不明白,天底下竟有这样凑巧的事,她就给人起个名字,诗词歌赋、天文乐理,这么大的范围中挑两个字,也能和这位姑奶奶撞个正着。
虞青潋心里其实是不服气的,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凭什么你坐在上头就能指着我的鼻子骂?
但不服气会让人挨打,会让本就身如飘萍的人再次失去一切,她必须对这顿骂心服口服。
于是虞青潋轻车熟路的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磕的邦邦作响,谢罪的话在嘴里滚了一圈,还没说出口,堂后由远及近响起滚轱辘的声响,来者停在屏风后,只映出一个端庄的侧影。
“说出来让人家避讳,你觉得冒犯;不避讳,真与你有瓜葛了,你还觉得冒犯。你是纸做的人,一点火气都受不得,这么容易被冒犯?”
那女声平和而清晰,任姨娘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只好去拉楼主的袖子。
花楼主端起的茶盏就没放下过,一副万事莫沾身的模样,任姨娘见他那副样子,暗暗啐了一口,一溜烟站起来,指了指楼主,又指向屏风后,恨恨地一甩手,尖声道:“我嫌冒犯?!我呸!一个两个都装模作样的,还挑上我的错了?大不了百年之后下黄泉,看看是谁先遭报应!”
“乱说什么!”楼主终于有点要动怒的样子,任姨娘后知后觉到不妥,但也拉不下脸来再说什么,只好从鼻腔里挤出一口气,扯着那副趾高气昂的皮囊匆匆离开。
虞青潋还在堂下跪着,她腿已经麻了,不知道这件高高抬起的事到底有没有被放下,那位好心替她说话的夫人在屏风后不出来。一大壶茶见了底,楼主品无可品,只好悻悻放下茶盏,然后,他起身就要走。
虞青潋有些震惊,她还跪在地上,在倒悬的视线中,透过衣角的缝隙,没有看到易为春。
“你叫什么名字?”屏风后的人问。
“虞婧,虞青潋。”她答道。
“哦?你有字?”对方笑了,“从前也是个大户人家吧?”
虞青潋摇头:“往事已矣,再大的官,哪里能大的过花家和大夫人呢。”
大夫人又笑,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夫人?”
虞青潋心道“这还用问?”,嘴上说的却是“您气度不凡。”
大夫人听完,没有说话,身后婢女推着她向前,屋内寂静的只剩下轱辘声。到了面前,虞青潋被她薅住头发,被迫仰头去看。
“回去吧,我会让你好好活下去的。”她微笑道,“当然,你也要答应我,你必须活下去。”
虞青潋看到她的脸,一时噤若寒蝉,鸡啄米一样使劲点头。
大夫人额上刺着乌黑的刺青,双目紧闭,两只眼皮下空空荡荡——她没有眼睛!
虞青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正厅离开,阿卓和管家夫妇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她反而有种石头难以落地的不祥预感。跨过后院与前院间相连的那道门,与溜出来等她的珍珠和易为春撞了个正着。
“我呸,就说那群人没一个好东西。”虞青潋毫不客气的骂道。
珍珠握着她的手,红着眼紧张地问:“阿卓怎么告的状?你没事吧?”
“诶呀,没事,”虞青潋不想再提,她从胸前口袋里掏出小木盒,塞到珍珠手里,“快别提他们,你看看这个。”
珍珠拿起铜簪,对着廊下一盏孤灯,看了又看,越看越欢喜,两个人挽着胳膊走在前面,剩下一个易为春跟在身后絮絮叨叨。
谁都没有料到,这是虞青潋身为“学徒”的最后一个夜晚。
天刚破晓,一则小道消息就在花家上下传了个遍——大夫人说,要虞青潋嫁进门,当她的儿媳妇。
虞青潋心里“咯噔”一下,半知半解的了悟了那句“你必须活下去”的意味——
你必须活下去,别再跟上一个人一样,没两天就让人砍死了。
然而连虞青潋自己都没有想到,比她先踏进花家大门的,是她弟弟虞青沄。
大夫人送了一套文房四宝给他,等到虞青潋嫁进门那一日,他就可以去书院上学了。
这倒是很合虞青潋的意,她打心里觉得世道总有太平的一天,读好了书,有朝一日踏出花家的大门,不愁活路。
转日旁晚的这场婚礼,仓促到像是要殉葬,生怕晚一刻,虞青潋就会从花家消失。
没有迎亲,没有筵席,没有宾客,虞青潋最开始以为,应该是连新郎都没有的,毕竟大公子常年卧床不起,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而结果比她预想的要好一些,不知是大公子回光返照还是怎样,好歹是亲自来拜堂了。
花家的规矩比外面要奇怪。从来都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花家是只拜天地,不拜高堂。就连拜堂,也是在祠堂里拜的。
三拜之后,送入洞房。
不过是从西边走到东边,几步路的功夫,家仆都散开了,走到山脚下,连替她引路的婢女也不再往前,虞青潋满眼只剩清一色的红,她轻手轻脚的踏上那蜿蜒向上的石阶。
新郎走在前面,虞青潋只能从盖头下勉强看见对方的身影,走的慢了,便只能追随前方零星脚步声。
她闷头走着,忽然前方停下脚步,虞青潋也随之停驻。她扬起头,隔着一方盖头,两个人都诡异的沉默着。
半晌后,虞青潋听到他问:“你是不是看不到路?”
虞青潋:…………
您终于发现了吗?
一只手被对方牵起来,虞青潋摸到他掌心的薄茧,这是个习武之人。
他牵着她,推开了山顶那座角屋的门,木门“吱呀吱呀”的响,即使有红盖头遮挡,虞青潋也觉得这房间过于暗了。
她向前走了两步,无端闻到一股浓郁的……腐臭。
新郎还站在门口,两人早已松开牵连的手。时至此刻,虞青潋才慢悠悠生出一丝害怕的情绪。
她一把撩起盖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那天茶摊上的小郎君。
此刻他穿着一身红衣,表情却和那日如出一辙,有些空洞,更多的是冷若冰霜。
她转过身,身后一方矮榻,上面躺着一个臭气熏天的“人”。
原来这才是大公子。
这位公子她至今不知名讳,晚春天寒,他躺在榻上,身上盖着条薄薄的毯子,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虞青潋掀开毯子一看,他周身皮肤早已溃烂,血流出来凝结成痂,硬壳一样扒在烂肉上,顶着光看,能看到其下森森白骨,像是剁烂了肉又不削去筋,只好一块儿颤巍巍的挂在骨头上,像他这个人一样,活也尴尬、死也尴尬。
虞青潋扫视过他,一言不发的将毯子盖了回去。
她又去看那个领她回来的“新郎”。
“你是谁。”虞青潋问。
“花信。”他答到,“我叫花信。”
虞青潋控制不住的往后退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