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第 38 章 ...

  •   离开宠物医院后,林晚没有直接回家。她需要一些时间来沉淀周晓萌那个释然笑容带来的触动,也需要为接下来更艰难的会面做准备。她将车开到江边,摇下车窗,任由略带湿气的江风吹拂脸颊。江面上货船鸣着低沉的汽笛,远处城市的轮廓在薄暮中渐渐清晰。

      与周晓萌的和解是温柔的,像用一块柔软的绒布轻轻擦拭尘封的瓷器。但夏禾不同。他们之间,是打碎的玻璃,每一片碎片都曾折射出过于刺眼的光芒,也留下了尖锐的伤痕。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了去面对那些碎片,更不确定夏禾是否愿意让她靠近。

      几天后,林晚通过艺术圈的朋友,得知夏禾在一个颇具实验性的小画廊,举办了一场名为《墟》的个人展览。没有开幕式,没有媒体宣传,甚至没有邀请函,只在画廊网站上悄无声息地挂出了一条展览信息。

      “墟”。这个名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林晚一下。

      展览开始的第一天下午,林晚穿着一身素净的棉麻长裙,独自一人来到了那间位于旧厂房改造区的画廊。画廊门脸不大,白色的墙壁略显斑驳,透着一股不加修饰的粗粝感。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泥土、金属、石膏粉和某种类似植物根茎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气味并不好闻,甚至有些呛人,却瞬间将林晚拉回了那个湘西山区的苗寨,拉回了那些与泥土、草木、原始生命力为伴的日子。她的嗅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复杂气味中蕴含的张力。

      展厅内部空间高挑,保留了厂房的原始结构,裸露的混凝土梁柱和锈蚀的钢架带着工业时代的印记。光线被精心设计过,有些区域晦暗如夜,只有一束追光打在作品上;有些区域则利用天窗,引入充沛的自然光,仿佛为作品注入了呼吸。

      然后,她看到了那些作品。

      不再是林晚记忆中那些充满野性张力、仿佛要挣脱束缚的奔放形态。眼前的雕塑,沉默、破碎、充满了一种近乎残酷的静默。

      在一束冷白色的追光下,是一件用废弃铸铁和破碎陶片组合而成的作品。扭曲的铁条如同痛苦挣扎的肢体,而陶片上还残留着模糊的、类似花卉的彩绘痕迹,精致与粗粝,完整与破碎,以一种极其不协调的方式强行焊接在一起,裂缝处甚至长出了斑驳的铜绿。旁边的标签上,手写着作品名:《无妄》。

      展厅中央,是一组用干燥泥土、枯草和某种动物纤维压缩而成的方块,堆叠成一个不规则的、仿佛随时会倾颓的结构。泥土干裂的纹路清晰可见,枯草了无生气,整个作品散发着一种耗尽一切后的枯竭感。名为:《渴》。

      林晚一步步走着,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这些作品,与其说是雕塑,不如说是情绪的化石,是内心风暴过后的废墟现场。她在一件题为《缄默之唇》的作品前驻足良久——那是一片用白色石膏翻制出的、巨大而扭曲的、仿佛被强行缝合的人唇形态,悬挂在半空,投下沉重的阴影。

      她几乎能感受到创作这些作品时,夏禾内心那汹涌的、无法言说的痛苦、愤怒与迷茫。那个曾经像一团火一样围绕着她,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炽热情感的年轻人,似乎将所有的喧嚣都内化为了这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墟”。

      展厅里参观者寥寥,空旷的空间里只有脚步的回声。林晚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共情与自责中,甚至没有注意到,在展厅最深处一个昏暗的角落里,一个身影一直静静地靠墙站着,如同融入背景的另一件雕塑。

      当她终于转过身,目光无意中扫过那个角落时,整个人猛地顿住了。

      是夏禾。

      他瘦了很多,原本略带青涩的少年气被一种冷硬的棱角所取代。穿着沾满颜料和石膏斑点的旧工装裤,头发似乎很久没有认真打理,胡茬也冒了出来。但最让林晚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曾经像野生动物一样清澈、直接、充满了生命火焰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井,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是默然地看着她,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到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远处街道传来的车流声变得异常遥远。

      林晚感到喉咙发紧,预先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在那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她只是迎着那双沉静的眼睛,一步步,慢慢地,朝着角落的方向走了过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展厅里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她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如此近的距离,她能更清晰地看到他眉宇间的疲惫,工装裤上干涸的颜料污渍,以及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松节油、金属和汗水的气息——这属于创作者的真实味道,比她之前闻到的任何复杂香调都更直接,更富有冲击力。

      “……夏禾。”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夏禾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质问,没有怨恨,也没有惊喜,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

      林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的目光转向离他们最近的一件作品——那是一件用烧焦的木头和冷却的熔融玻璃结合的作品,焦黑的木纹与晶莹却扭曲的玻璃形成诡异而震撼的对比,名为《余烬》。

      “这些作品……”林晚的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有些轻,“它们……很沉重。”

      夏禾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成形的苦笑。“只是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而已。”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久未开口的滞涩。

      只是一句简单的话,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晚心中所有复杂的情绪。她明白他所说的“里面的东西”是什么——那场突如其来的决裂,她那些伤人的话语,以及随之而来的、被彻底否定的痛苦。

      愧疚像潮水般涌上,但她知道,此刻任何为自己开脱的解释都是多余的。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干净的鞋尖与布满灰尘的水泥地面形成的对比,轻声而清晰地说道:

      “对不起,夏禾。”

      这三个字,她曾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但在此刻此景说出来,依然感觉重若千钧。“为我说过的那些话,为我当时……不成熟的处理方式。我不该那样否定你,更不该……那样推开你。”

      她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力求准确,仿佛在剥离附着在伤口上的陈旧纱布。

      夏禾沉默着,时间在静默中流淌。就在林晚以为他不会回应,准备接受这无声的审判时,他却突然开口,声音依旧低沉:

      “那时候的你,像个快要碎掉的琉璃盏。”他的目光掠过展厅里的那些破碎的作品,“我靠得太近,反而让你更紧张,是吗?”

      林晚猛地抬起头,撞入他深潭般的眼眸。他没有指责她,反而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道出了她当时连自己都无法清晰认知的状态。他不是不明白,他只是……被迫承受了那份“紧张”带来的后果。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但她强行忍了回去。她用力点了点头,承认了这个迟来的真相。“是。那时的我,连自己都支撑不住,任何过于强烈的情感,对我而言都是负担……包括你的纯粹和炽热。我害怕……被看穿那份不堪一击的脆弱。”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继续说道:“但我现在明白了,推开你,是我做过最愚蠢的事情之一。那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

      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夏禾缓缓站直了身体,目光从林晚脸上移开,扫视着自己的作品,这片由他亲手创造的“墟”。

      “这些东西,”他指了指周围的雕塑,“刚开始,全是愤怒。想砸碎一切,包括自己。”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描述别人的事情。“后来,愤怒烧完了,就只剩下……这些东西。”

      他重新看向林晚,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那冰封的湖面下,仿佛有暗流开始涌动。“你能来看,很好。”

      这句听不出情绪的话,却让林晚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他没有说原谅,也没有拒人千里之外。他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她来了,他看到了。

      “你的新工作室,在哪里?”夏禾忽然问道,话题转得有些突兀。

      林晚愣了一下,报出了郊区那个带小院的地址。

      夏禾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又将目光投向了展厅中央那组名为《渴》的泥土方块。

      林晚知道,这次的见面,该到此为止了。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慢慢愈合;有些关系,无法一蹴而就地修复。今天能说出“对不起”,能听到他平静的回应,能感受到那细微的、冰层裂开的声响,已经比她预想的最好情况,还要好。

      “我……先走了。”她轻声说。

      夏禾再次点了点头,依旧没有看她。

      林晚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缓缓向展厅门口走去。她的脚步不再像来时那般沉重。当她的手触碰到冰冷的门把手时,身后传来夏禾清晰而平静的声音:

      “林晚。”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

      逆着光,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穿过空旷的展厅,清晰地传来:

      “下次来,带点……像样的饼干。”

      那一刻,林晚清晰地感觉到,心中某块沉重了很久的巨石,轰然落地。她没有回答,只是朝着那个模糊的身影,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推开门,走进了外面喧嚣而真实的世界里。

      阳光有些刺眼,她却忍不住仰起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城市的各种味道,但她却从中嗅到了一种名为“可能”的、微弱的清新气息。

      修复之路,漫长而艰难,但至少,她已经勇敢地踏出了最关键的几步。而接下来,她需要将这份勇气和感悟,融入到那两瓶即将诞生的香水之中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