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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   视角:季然

      季然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

      自从那个充斥着激烈言辞与破碎信任的夜晚,她被林晚用最伤人的话语逐出公寓后,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感与尖锐的自我怀疑,便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她。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那套在商界无往不利、引以为傲的、建立在高效分析与理性决策之上的行事准则,在涉及真正复杂的情感领域时,竟是如此的笨拙、苍白,甚至……不堪一击。她自以为是的、雷霆手段的“帮助”与“危机管控”,在对方那颗已然千疮百孔的心中,被解读成了最冷酷无情的“侵犯”与“监控”。

      “盟友之间,最基本的是信任。而你,亲手毁了它。”

      林晚最后那句冰冷而绝望的指控,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锥,深深地、牢牢地扎进了季然那颗习惯于被理性铠甲保护的心脏深处,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清晰的、绵密的刺痛。

      她几乎是立刻就让助理撤回了画廊那份旨在“撇清关系、规避风险”的官方声明,并且以不容置疑的强硬态度,直接否决了董事会内部提出的、更换《梦境》项目合作方的“稳妥”提议。她顶着巨大的压力,甚至不惜动用自己最大的股权话语权,清晰地告诉所有持反对意见的人:“林晚,依旧是我,以及‘季风画廊’在这个项目上唯一的选择。这个《梦境》,要么由她来完成,要么,就让它永远只是一个梦境,就此搁置,我承担全部损失。”

      她无法完全厘清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固执地、甚至有些非理性地坚持。或许是为了挽回那笔数额巨大的前期投入,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看人的眼光不曾出错,又或许……仅仅只是为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对那句被她亲手碾碎的“信任”,进行一种迟来的、笨拙的弥补。

      林晚的彻底失联,同样让她心急如焚,坐立难安。但她与那个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的夏禾不同,她的方式更为隐蔽,也更为高效。她动用了自己积累多年、盘根错节的人脉网络与商业资源,不动声色地去调查林晚可能的去向,同时,她雇佣了最顶尖的网络安全团队与私人调查机构,全力追踪那场舆论风暴背后真正隐藏的黑手。

      最终汇集到她手中的调查结果,让这个见惯了商场尔虞我诈的女人,也感到一阵心头发冷。

      沈星落的手段,远比她预想的更为缜密、也更为肮脏。她不仅通过海外空壳公司雇佣了规模庞大的网络水军进行舆论引导和人格抹黑,还重金买通了几个曾与林晚工作室有过节、或因品行问题被辞退的前员工,精心捏造了大量看似真实、实则漏洞百出的“黑料”和“证人证言”。她的目的明确而狠毒:不仅要让林晚身败名裂,更是要彻底摧毁她在国内独立生存的事业根基,让她陷入绝境,走投无路,最终只能像一只被剪断了翅膀的鸟儿,别无选择地重新飞回她精心打造的金丝笼中。

      这已经超出了普通的情感纠葛范畴。这是赤裸裸的、带有明确目的性的、恶性的商业打压与人格摧毁。

      而当季然通过特殊渠道,查到林晚最后被公共监控捕捉到的身影,是独自一人走向那座横跨江面的跨江大桥时,她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骤停,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万幸,后续更详细的监控录像显示,她在最危险的边缘被及时出现的苏晴强行带走。

      确认林晚暂时安全,只是被苏晴保护性地“藏”了起来之后,季然紧绷的神经才终于得以稍微松弛,一股沉重的疲惫感随之袭来。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让她感到无力的挫败感。

      她发现,自己在这个由情感、艺术与恶意交织成的复杂局面里,竟然显得如此……无用。她无法像那个年轻的夏禾一样,凭借着一腔热血和艺术天赋,用震撼视觉的雕塑去为林晚呐喊正名;她也无法像那个温婉的苏晴一样,用毫无条件的包容和温暖的陪伴,去为林晚提供一个可以舔舐伤口的避风港。

      她能做的,似乎只剩下在商业层面上进行艰难的斡旋,在法律层面上组织起冷静而有力的反击。可是,这些冷冰冰的、属于现实世界的规则与手段,对于一个连嗅觉——她存在的核心意义——都已经失去、内心世界已然一片死寂的林晚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能换回她的嗅觉吗?能弥合那些情感的裂痕吗?

      那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季然破天荒地推掉了所有重要的商业应酬,独自一人,驱车来到了那家她早有耳闻、却因其过于“玄妙”的氛围而从未踏足过的、名为“瑶池”的地下酒吧。

      酒吧内部一如传闻中的那样,光线幽暗,气氛沉静,空气中弥漫着(她能闻到的)陈年皮革、威士忌与一缕若有若无的、难以捉摸的沉香气息。

      她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独自坐在吧台后方,穿着一件墨绿色暗纹旗袍,身姿挺拔,正气定神闲地用一块白布擦拭着玻璃杯的女人——楚瑶。

      季然在高脚凳上坐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楚瑶抬起那双仿佛能洞悉世事的眼眸,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意外或探究,平静得像一池深水,仿佛季然的到来,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

      “想喝点什么?”楚瑶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最烈的。”季然言简意赅,声音因为连日来的焦虑而有些沙哑。

      楚瑶微微颔首,没有多问,转身从酒柜最高处取下一瓶没有任何标签、色泽深沉的艾雷岛单一麦芽威士忌,为她斟了浅浅一杯。那酒液呈现出深琥珀色,刚一倒入杯中,一股强烈而独特的、混合着浓重泥煤烟熏、海风咸腥乃至消毒水般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季然没有任何犹豫,端起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粗粝、极具冲击力的酒液,像一团灼热的火焰,从她的喉咙一路猛烈地燃烧至胃袋,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清醒与刺痛。

      “她……还好吗?”季然放下空杯,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探询。

      “死不了。”楚瑶的回答平淡得近乎冷酷,她继续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那只晶莹剔透的郁金香杯,“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在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为她那些已然‘死去’的香气,好好地、安静地,办一场迟来的葬礼。”

      “葬礼?”季然蹙眉,对这个比喻感到一丝不解与心悸。

      “对。一场葬礼。”楚瑶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目光完全投向季然,那眼神通透得仿佛能直接看穿她所有精心构筑的防御与伪装,“小姑娘,你是不是一直在心里反复琢磨,觉得自己那天晚上,做错了?用错了方式?”

      季然握着空酒杯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她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你用你最熟悉、最擅长的方式,去表达你在意一个人,想去保护她,这本身,并没有错。”楚瑶的声音放缓,像在陈述一个古老的真理,“但你忘了,或者说,你从未真正学会——爱,或者说深刻的关心,它不是一场需要步步为营的商业谈判,也不是一份需要量化评估的风险报告。爱,有时候,恰恰需要一些抛开所有计算与准则的、看起来甚至有些‘不专业’的、笨拙的、甚至是……示弱的温柔。”

      她顿了顿,拿起酒瓶,又为季然续上了半杯那灼人的液体。

      “林晚那个孩子,就像一瓶用料极其奢侈、结构极其复杂的旷世香水。你们围绕在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只凭借着自己的喜好和需求,嗅到了你们想嗅到、或者只能嗅到的那一个侧面。那个弹钢琴的,只闻到了她身上可以被占有、被征服的欲望与脆弱;那个玩泥巴的小家伙,只闻到了她蓬勃迸发的、不加掩饰的生命力与野性;那个开书店的安静姑娘,闻到了她内心深处对安宁与归属的渴望;而你……”

      楚瑶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锁定在季然微微闪动的眼眸上,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你闻到了她无与伦比的才华与价值,嗅到了她隐藏在坚强外表下的脆弱与不安,更看到了她骨子里那份与你如出一辙的、该死的、不愿低头的骄傲。”

      “但你们都忘了,或者说,都太心急了。”楚瑶轻轻摇晃着手中的杯子,看着杯壁上挂住的酒液,“一瓶伟大的香水,是需要时间,需要耐心,让它自然地、一层一层地挥发、演变,展现出它前、中、后调完整而和谐的魅力。你们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她生命乐章中最突出的‘主调’,结果,互相冲撞,彼此消耗,硬生生把她逼得,连最开始的‘前调’都还没来得及从容展开,就直接……变成了一瓶失去了所有灵魂气息的、只剩下刺鼻酒精的失败品。”

      楚瑶的话语,不像指责,更像一把锋利而精准的手术刀,冷静地、一层层地剖开了季然心中所有的骄傲、防御、以及那深藏于底的迷茫与无措。

      季然怔怔地看着杯中那映着昏暗灯光的、琥珀色的烈酒,仿佛在那流动的液体里,看到了自己那张总是过于冷静、甚至显得有些冷漠的脸。她沉默了许久,久到吧台旁的复古座钟都仿佛滴答走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她抬起头,第一次,在那双总是充满了算计与掌控欲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毫无掩饰的、真诚的、甚至是带着些许无助的求助目光,望向楚瑶。

      “那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做?”

      楚瑶看着她眼中那抹罕见的、褪去了所有盔甲的柔软,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极淡的、却带着一丝了然与赞许意味的笑容。

      “等。”她只给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耐心地等。等她自己,有足够的力气和意愿,从那场为她逝去香气举行的漫长葬礼中走出来。等她自己,在绝对的寂静与虚无里,重新找到属于她林晚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不再依附于任何人的‘主香调’。”

      “然后呢?”季然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然后?”楚瑶的笑容加深了些,带着看透世情的豁达,“你可以选择,是留下来,成为她最终那瓶完整香水中,一抹恰到好处的、能与之和谐共鸣的‘点缀’;还是……礼貌地转身离开,去人海中继续寻找,另一瓶或许更懂得欣赏你那套规则、也更适合你本性的‘香水’。”

      说完,楚瑶不再看她,而是自顾自地端起一杯清澈的白水,向着季然的方向,微微举了举。

      “敬,那些已然碎裂的、盛放过幻梦的玻璃樽。”她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也敬,所有废墟之上,依然顽强存在的、重生的可能性。”

      那一晚,季然独自在“瑶池”那幽暗而安静的吧台前,喝光了她人生中最多、最烈的酒。她没有醉,头脑反而异常清醒。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里某个坚硬了三十多年、从未向任何人袒露过的角落,开始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冰面,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然后,一点点地、缓慢地,变得柔软、湿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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