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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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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晴的僵硬,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短暂得如同冬日呵出的白气,转眼便消散在图书馆温暖的空气里。
她很快便松开了覆在林晚手背上的手,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想要调整一下坐姿。然后,她伸手拿起手机,指尖轻触,将那条刺眼的推送消息连同那张照片一起按熄,屏幕重新归于黑暗。她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微凉的清茶,送到唇边喝了一小口,喉间轻轻滑动,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一条无关紧要的、关于天气变化的寻常通知。
“原来……”她的声音依旧维持着惯常的温柔质地,像春日溪流潺潺,但林晚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声线底下,多了一丝极力压制却依旧泄露出来的、细微的飘忽与不稳,“这就是你之前提到的,那个‘比较难缠的重要客户’。”她顿了顿,目光没有看向林晚,而是落在窗外被阳光照得发亮的树叶上,语气平静得近乎刻意,“她很出色,站在你身边……看起来很相配。”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坠入了冰冷的深井。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下落时带起的风声。她想立刻解释,想说这仅仅是工作所需,是季然为了推进《梦境》项目而精心安排的社交展示,是那个圈子里的逢场作戏。但所有的言辞涌到嘴边,却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堵了回去。
因为,她知道这并非全部的真相。她无法对着苏晴这双清澈见底、盛满了信任与温柔的眼睛,坦白那个暴雨之夜,季然带着一身水汽靠近,呼吸几乎交融的瞬间;更无法描述自己在那个被闪电照亮的、危险的暧昧里,那失控的、背叛了所有理性与过往的心跳。任何试图撇清的解释,在她自己都无法厘清的心虚与混乱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虚伪,甚至是一种更深的亵渎。
“阿晴,不是你想的那样。”最终,千言万语在唇齿间翻滚挣扎后,只凝结成这句最无力、最苍白、也最经典的辩白。连她自己都觉得这声音空洞得可笑。
苏晴终于抬起头,将目光重新投向她。那眼神里没有林晚预想中的质问,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林晚从未见过的、深沉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悲伤。那眼神平静却极具穿透力,仿佛在无声地说:“晚晚,你又开始了。你又用沉默和模糊的界限,在我面前筑起高墙,又开始说谎了。”
那无声的指控,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让林晚感到无地自容。
“我下午还有两节课,得先去准备了。”苏晴站起身,动作利落得甚至带着一丝仓促,她开始迅速地、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收拾着桌上散落的论文、钢笔和那本看到一半的书,将它们一股脑地塞进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她没有再给林晚任何组织语言、或者说更多苍白辩解的机会。“那瓶桂花,”她拉上背包拉链,声音依旧维持着最后的平稳,却刻意避开了林晚的视线,“记得用温水泡着喝,对嗓子好。”
说完,她甚至没有再看林晚一眼,便转过身,抱着她的帆布包,脚步有些凌乱地、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向阅览室的出口。那个总是从容不迫、背影温婉的背影,此刻却透出一种林晚从未见过的、夹杂着受伤与决绝的仓促,很快便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阴影之后。
林晚独自一人,僵坐在那张依旧洒满灿烂阳光的小桌前,仿佛被遗弃在了一片温暖的光明孤岛上。手里,还紧紧握着那瓶苏晴刚刚送给她的、尚带着对方指尖余温的糖渍桂花。玻璃瓶壁传来的暖意,此刻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瓶中,金黄的桂花在琥珀色的蜂蜜里静静悬浮,香气依旧甜美馥郁,但此刻吸入肺腑,却仿佛掺杂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清晰的苦涩,一直蔓延到舌根。
她搞砸了。她用自己可耻的沉默、混乱的私心和懦弱的回避,在她与苏晴之间那片最为纯净、透明、不染尘埃的关系水域里,亲手投下了一块混浊而沉重的石头。涟漪已起,再也无法恢复最初的平静。
整个下午,林晚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她驱车回到工作室,那片纯白的、曾经能让她瞬间静心的空间,此刻却像一座华丽的牢笼。她试图强迫自己专注于调香台上那些等待最终确认的半成品,但苏晴最后那个充满了无声失望与悲伤的眼神,像一道灼热的烙印,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第一次如此清晰而痛苦地意识到,她自以为游刃有余、能够冷静采集与调和的“寻香之旅”,这场在几个女人之间微妙平衡的情感游戏,早已彻底失控。而最先被这失控的浪潮狠狠拍倒、受到真切伤害的,竟是她最想小心翼翼珍藏、最不愿失去的那份宁静与温柔。
内疚与烦躁像两条冰冷的藤蔓,交织着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感到窒息。
就在她被这负面情绪折磨得几近崩溃,几乎要摔碎手边某个珍贵香料瓶的瞬间——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工作室的门铃,以一种极具侵略性、毫无规律可言的、近乎暴躁的方式,被人从外面按响了。不是礼貌性地按一下等待,而是连续不断地、急促地、带着某种不耐烦的节奏感反复按压,仿佛不是在按门铃,而是在进行一场充满生命力的、即兴的打击乐演出,非要敲开这扇门不可。
这种完全不守规矩、充满了野性生命力的敲门方式,除了夏禾,不会有第二个人。
林晚猛地从那种自我厌弃的情绪中被惊醒。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压下心中翻腾的烦乱,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衣襟,这才走过去,伸手打开了门。
门外,果然站着那个像一颗不受控的小行星、无论何时何地出现都能自带光芒与混乱场的女孩。
夏禾今天穿着一件 oversize 的、几乎能当裙子穿的纯白色T恤,但此刻那T恤上已经溅满了各种斑斓的丙烯颜料,如同抽象派的画布。下身是一条膝盖处破了巨大窟窿、边缘还挂着线头的复古蓝牛仔裤,脚上踩着一双沾满干涸泥点、看起来饱经风霜的黑色马丁靴。她的头发似乎比上次见时又剃短了些,露出清晰利落的鬓角,额前那些不服帖的碎发被汗水浸湿,几缕几缕地贴在饱满光滑的额头上。她的脸上、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都星星点点地沾着深色的泥土和白色的石膏粉,整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有些狼狈,像是在某个工地或者窑炉里摸爬滚打了一天。
但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黑色琉璃,里面燃烧着无穷的精力、不加掩饰的直率,和一种近乎野蛮的创作热情。
“嗨,老女人!”她看到林晚,立刻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得几乎晃眼的笑容,一口整齐的白牙在略显脏污的脸庞衬托下格外醒目。然后,她根本不等林晚完全让开,就自顾自地、带着一股热风和汗味,侧身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动作自然得如同回自己家。同时,她将一个用厚厚旧报纸层层包裹起来的、沉甸甸、硬邦邦、形状不规则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塞到了林晚怀里。
一股混合着湿润泥土的腥气、年轻人运动后略带咸味的汗水、以及浓烈刺鼻的松节油气味的、充满了原始、粗粝生命力的气息,如同一个无形的能量场,瞬间强势地冲入,蛮横地驱散了工作室里那股因林晚内疚和烦闷而产生的、停滞而忧郁的低气压。
“这……什么东西?”林晚被她撞得微微后退了半步,怀里那个东西又冷又硬,分量着实不轻,外面的旧报纸还带着点室外的凉意。
“送你的。”夏禾一边说着,一边已经熟门熟路地径直跑到厨房区域的冰箱前,毫不客气地拉开门,从里面拿出一瓶冰镇的矿泉水,拧开盖子,仰起头就“咕咚咕咚”地灌下去了大半瓶。冰凉的水液顺着她的嘴角溢出一些,滑过她线条流畅的脖颈。喝完,她满足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起那只沾着颜料和泥土的手背,随意地擦了擦嘴角的水渍,解释道:“渴死我了。为了赶在今天太阳下山之前把它最后一道工序搞定,我可是在窑炉旁边守了整整两天两夜,几乎没合眼!”
林晚低下头,怀着一种莫名悸动的心情,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地揭开那些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还带着油墨味的旧报纸。
当里面的物品完全毫无保留地显露在她眼前时,她的呼吸,再一次,为了这个总是出其不意的女孩,而陷入了短暂的停滞。
那是一个小小的、高度约莫三十厘米左右的青铜雕塑。
雕塑的主体,是一朵形态极其逼真、正处于含苞待放最美时刻的玫瑰。但诡异而震撼的是,构成这朵玫瑰花瓣的,并非柔软娇嫩的自然形态,而是无数片薄如蝉翼、边缘极其锋利、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如同真正刀刃般的锐利金属片!它们层层叠叠,紧密地包裹着中心未曾显露的花蕊,美丽,却散发着一种触之即伤的危险气息。
而托举、或者说,紧握着这朵致命玫瑰根茎的,并非植物的枝条,而是一只女人的手。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而有力、充满了艺术家特质的手。这只手,正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紧紧地、牢牢地握着这朵由刀刃组成的玫瑰的根部,丝毫不在意那些锋利的“花瓣”边缘已经深深地陷进了掌心娇嫩的皮肉里。暗红色的、象征着鲜血的铜锈,从被割破的皮肤纹理间蜿蜒流下,浸染了手指的关节,最终在雕塑的底座上,凝固成坚实而悲壮的、支撑起整个作品的根基。
痛苦与美丽,脆弱与坚韧,牺牲与创造,在这件体量不大却充满了惊人力量感的作品里,达到了某种令人心悸的、充满了极致张力的统一。
而这只手,那修长的指节,那手腕的弧度,那用力的方式……林晚一眼就认出来,这分明就是她自己的手!是夏禾不知在哪个观察她的瞬间,将这只手的形态,如此精准而深刻地烙印在了脑海里,并融入了她的创作。
“我叫它,《玫瑰之心》。”夏禾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歪着头,和她一起凝视着这件刚刚出炉还带着窑火气息的作品,眼神里是创作者特有的、混合着疲惫与极度骄傲的灼热光芒。“灵感来源就是你。我觉得你就是这样的人。外表看起来,优雅,完美,高高在上,像一朵被无数人仰望、被玻璃罩子精心呵护起来的、遥不可及的玫瑰。但你的内核,你的心里,却紧紧地、甚至是固执地,握着无数这样的尖刺。你用这些刺来保护你最柔软的内在,隔绝外界的伤害;但同时,你也用这些刺,作为你创作的刻刀,去剖析世界,也剖析你自己,雕刻出你独一无二的艺术。”
林晚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这件充满了隐喻与力量的雕塑,狠狠地、毫无保留地击中了。一种被彻底看穿、被赤裸呈现的战栗感,瞬间传遍全身。
如果说,季然是用她精明的头脑和犀利的语言,一层层剖析了她的灵魂与欲望;苏晴是用她无条件的温柔与包容,默默守护着她不愿示人的脆弱与伤痕;那么夏禾,这个年仅二十二岁的女孩,则是用她最直接、最原始、最不加修饰的艺术直觉和天赋,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将她复杂矛盾的内在世界的核心图景,如此具象化、如此血淋淋地,呈现在了她自己面前!
这个女孩,用一种横冲直撞的方式,越过了所有社交礼仪和情感博弈的迷雾,直接抵达了她灵魂最深处的真相。
“你……”林晚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有些干涩发紧,她抬起头,看向身边这个脸上还带着污迹、眼神却亮得灼人的女孩,“你这两天不眠不休……就只是为了做这个?”
“对啊。”夏禾回答得一脸理所当然,仿佛这是一件如同吃饭喝水般自然的事情,她皱了皱鼻子,“上次在你生日那天,隔着马路看你,虽然你穿着那么贵的裙子,站在那么亮的地方,但我觉得你好像并不怎么开心。我这个人吧,你也知道,嘴笨,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安慰人。就想看,干脆给你做个东西好了。这样,你看到它,就能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我……是懂你的。”
——“有人懂你。”
这四个字,如此简单,如此直接,甚至带着点莽撞的稚气,却像一股突如其来、温度极高的暖流,带着无可匹敌的力量,瞬间冲垮了林晚心中那道因苏晴的决绝离去而刚刚筑起的、冰冷而坚硬的愧疚堤坝。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被理解的巨大感动、被如此炽热关注着的无措、以及长久以来孤独坚持终于被看见的委屈……种种复杂情绪汹涌而上,猛地撞击着她的眼眶。
她的眼圈,毫无预兆地,迅速泛红,一阵强烈的酸涩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夏禾正略带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一转头,恰好捕捉到林晚迅速泛红的眼眶和那里面闪烁的水光。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像个不小心闯了祸的大孩子。
“喂!你……你……”她有些慌乱地挥舞着沾满颜料的手,语无伦次,“你不会是要哭了吧?别啊!我最……最怕看到女人哭了!我、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还是这东西做得太丑,吓到你了?我……我不是故意要弄哭你的!”
林晚看着她那副焦急、笨拙又真诚无比的解释模样,再看看怀里那件充满了痛苦与力量美学的雕塑,心中百感交集,忽然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然而,与此同时,那积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却也跟着不争气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划过她白皙的脸颊。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如此毫无防备、在一个几乎可以算是“外人”的面前,同时展露笑容和泪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我没哭。”她下意识地嘴硬,偏过头,抬起手,有些狼狈地想要擦掉脸上的湿意。
夏禾看着她那副又哭又笑、强自镇定的模样,先是愣了几秒,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那点慌张迅速褪去,脸上重新露出了一个更加明亮、甚至带着点释然和心疼的笑容。她也伸出手,用她那只还沾染着泥土干涸痕迹和斑斓颜料的、指腹有些粗糙的手指,轻轻地、带着一种与外表极不相符的小心翼翼,替林晚拭去了另一边脸颊上尚未擦干的泪痕。
她的指尖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如同小火炉般炙热的体温,触碰到林晚此刻有些冰凉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而清晰的、如同电流窜过般的战栗感。
工作室里,此刻的气息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而生动:新翻泥土的腥气、年轻人汗水的微咸、松节油刺激性的化学气味、林晚身上残留的、那缕来自糖渍桂花的甜美而忧伤的香气,以及她刚刚落下的、带着咸涩温度的眼泪气息……所有这些味道,粗暴而又和谐地交织、碰撞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混乱不堪、却又无比真实、充满了原始生命张力的、“活着”的味道。
就在这情绪微妙、气氛难以言喻的静谧时刻——
“咕噜噜——!”
一声极其响亮、毫不掩饰的肠鸣音,如同不合时宜的鼓声,猛地从夏禾的腹部传了出来,打破了这片寂静。
夏禾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浮现出大写的尴尬。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挠了挠自己那头乱糟糟的短发,耳根似乎都有些泛红,眼神飘忽地看向林晚,声音也低了几分,带着点可怜兮兮的意味:
“那个……老女人,我……我好像真的两天没正经吃东西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你这里……有没有什么能垫肚子的东西?随便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