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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陪周晓萌安葬完“汤圆”的那个晚上,林晚没有回云顶公馆那间空旷冰冷的公寓,也没有去往那间象征着理性与秩序的工作室。她让司机将车开到“瑶池”所在的、被岁月磨光了棱角的青石板巷口,便示意他离开,独自一人走了进去。巷子很深,两旁的老墙爬满了潮湿的苔藓,只有尽头那扇没有任何标识的厚重木门内,透出一点昏黄暧昧的光晕,像一只在深夜里半阖着的、洞察世事的眼睛。

      推开那扇隔绝了外部世界的门,熟悉的、由陈年皮革、威士忌、雪茄灰烬以及那缕永恒盘旋的沉香混合而成的复杂气味,如同一个有温度的拥抱,瞬间将她整个人包裹。今晚的“瑶池”格外的静,仿佛特意为她清空了场地。吧台边零星坐着两三个沉默的客人,各自守着自己的一杯酒,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空气中流淌着一首Billie Holiday的老爵士,女歌手那被酒精与苦难浸泡过的、沙哑而慵懒的嗓音,像一块用旧了的、质地粗糙却异常柔软的天鹅绒,轻轻地、一遍遍地摩挲着听者的灵魂,带着一种心碎后的释然。

      楚瑶依旧站在她如同王座般的吧台后面,穿着一件深紫色的、丝绒质地的改良旗袍,领口别着一枚简单的珍珠胸针。她正用一柄细长的银质吧勺,以一种近乎禅定的优雅姿态,不疾不徐地搅动着波士顿调酒壶中的冰块。冰块与金属壶壁碰撞,发出清脆而富有韵律的“咔啦”声,奇异地与背景里那哀婉的爵士钢琴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属于“瑶池”的节奏。

      她看到林晚推门进来,脸上没有丝毫意外的神色,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到来。她只是用那双能看穿浮华的眼睛,淡淡地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到老位置坐下。

      林晚顺从地在她惯常的那个角落位置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真皮沙发里,没有开口。楚瑶也没有问。她们之间似乎早已超越了需要寒暄与解释的层面。楚瑶只是从容地从身后的酒柜上取下一只厚重的洛克杯,用冰夹夹起一块手工凿制的、晶莹剔透如水晶球般完美的大号冰球,轻轻放入杯中,发出一声沉闷而满足的轻响。然后,她将调酒壶中那经过充分融合的、呈现琥珀金色的液体,以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速度,徐徐注入杯中,看着酒液包裹住冰球,泛起细密的气泡。最后,她取过一把小巧的削皮刀,从一枚饱满的橙子上削下一长条极薄、几乎透明的橙皮,用指尖捏着,在杯口优雅地旋转一抹,橙皮自身浓郁的油脂香气瞬间被激发出来,弥漫在空气中。她随后将橙皮轻轻扭曲,像一个不经意的装饰,投入酒液中。

      一杯完美的 Old Fashioned(古典鸡尾酒),带着仪式感被推到了林晚面前。

      “尝尝看。”楚瑶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今天的基酒,我换成了日本的‘响’威士忌,比传统的波本更圆润细腻,少了几分粗犷,但余韵更深长,更值得玩味。”

      林晚伸出微微发凉的手指,端起那只沉重的酒杯,杯壁的冰冷透过皮肤直抵神经。她凑近鼻尖,闭上眼,深深地嗅了一下。首先捕捉到的是“响”威士忌特有的、层次丰富的麦芽与 Mizunara(水楢木)橡木桶带来的伽罗木质与花果香,紧接着是那抹被挤压出的、明亮而清新的橙皮油香气,最后,底层是安哥斯图娜苦精那标志性的、带着一丝药草与甘草的微苦底蕴。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复杂、平衡而又充满内在张力的嗅觉体验,如同一首结构严谨的赋格曲。

      她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酒液初入口时出乎意料的顺滑,带着一丝来自方糖的、若隐若现的甜意,温柔地抚过味蕾;随即,威士忌醇厚丰满的酒体和经过岁月沉淀的橡木桶芬芳在口腔中铺陈开来,带来扎实而温暖的满足感;最后,当酒液滑过喉咙,留下的却是一缕悠长而清晰的、带着微苦的余韵,在舌根处久久徘徊,引人深思。

      甜,醇,苦。层次分明,却又浑然一体。像极了人生无常却又必然的滋味,也像她此刻五味杂陈的心境。

      “去见了生离死别?”楚瑶一边用一块洁白的软布细细擦拭着刚才用过的调酒壶,一边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林晚身上,而是专注地看着手中光可鉴人的银器,但那平淡的语气里,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林晚握着酒杯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你怎么知道?”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你身上的‘气味场’变了。”楚瑶放下擦拭完毕、闪烁着冷光的调酒壶,从旗袍侧襟的口袋里摸出一盒细长的女士香烟,抽出一支,用一只复古的打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淡蓝色的烟雾模糊了她轮廓优美的侧脸。“之前几次见你,你身上是好几种鲜明而强烈的气味在互相冲撞、博弈,佛手柑、安息香、野玫瑰……每一种都想占据主导,争夺着对你注意力乃至灵魂的定义权。但今天,”她透过烟雾,目光似乎穿透了林晚的身体,“它们都很安静,甚至有些……黯淡。像是被一种更强大、更本质的东西给镇住了,压下去了。那东西本身没有具体可辨的香气,它更像是一种……情绪的底色。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但在这悲伤之下,又流动着一种更深沉的、叫做‘慈悲’的东西。”

      林晚默然,心底不得不再次为楚瑶那超越常人的敏锐而感到震撼。她不仅仅是在用嗅觉“闻”,更是在用直觉和阅历“读”,读取一个人灵魂深处最细微的波动与变化。

      “只是……送别了一只猫。”林晚垂下眼睫,看着杯中那枚巨大的冰球在琥珀色的酒液里缓慢地、无声地旋转,融化,释放出细微的气泡,她的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猫,和人,在本质上没什么不同。”楚瑶吐出一口悠长的烟雾,声音在烟雾里显得有些飘渺,“都是这婆娑世界里的生灵。都渴望温暖与陪伴,也最终都逃不过离别与消逝的宿命。你今天陪着那个心地柔软的小姑娘,度过了她生命中最艰难、最无助的时刻。这种毫无保留的‘在场’与‘共情’,比你用最顶级的香料、最精妙的技艺调制出的任何一款香水,都更具有直指人心的力量。那是生命对生命的慰藉,是灵魂与灵魂的触碰。”

      林晚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她回想起下午那漫长而心碎的几个小时——周晓萌崩溃的哭声,那具在她怀中颤抖的、柔软而温暖的身体,浸透衣襟的滚烫泪水,以及她们一起在桂花树下,沉默地埋葬一个短暂生命的瞬间。在那个过程中,她的大脑是空白的,她没有去分析周晓萌身上的“香草”与“消毒水”气味,没有去思考《梦境》的配方结构,甚至暂时忘记了季然的警告、苏晴的温柔和夏禾的野性。她只是单纯地、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去感受、去承接另一个“人”最原始、最赤裸的悲伤。

      那种感觉,对她而言,陌生得令人心悸,却又……真实得让她想落泪。她仿佛触摸到了生命本身那粗糙而温暖的质地。

      “我好像……有点明白,你之前说的‘沉下来’,到底是什么意思了。”林晚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杯中那缓慢融化的冰球,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进行一场艰难的确认。

      “哦?”楚瑶挑了挑精心修饰过的眉毛,饶有兴致地将目光完全投注到林晚脸上,等待着她下文。

      “以前的我,”林晚斟酌着词句,试图梳理自己混乱的思绪,“就像一个贪婪而冷静的收藏家。我总想着去捕捉、去分析、去解构遇到的每一种气味,每一个人,把她们身上独特的气质,简化、标签化为我调香台上的‘香料’。季然的锋利是佛手柑,苏晴的温暖是安息香,夏禾的激情是野玫瑰,周晓萌的甜美是香草……我试图用理性去驾驭、去调和它们,以为这样就能创造出伟大的作品。”她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但今天,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陪着她。我感受到的,不是她身上的任何‘香调’,而是她作为一个生命体的、纯粹的痛苦。那一刻,我觉得……我和她之间,建立了一种超越所有气味分析的、更深刻、更本质的联结。那是一种……‘同在’的感觉。”

      楚瑶听着,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和一种“孺子可教”的欣慰。“恭喜你,林大调香师。”她将烟蒂在造型别致的琉璃烟灰缸里按灭,发出轻微的“呲”声,“你终于开始从一个冷静的‘气味收集者’与‘旁观者’,向着一个投入的‘生命感受者’与‘参与者’转变了。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她将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吧台,那双深邃得如同古井的眼眸牢牢地凝视着林晚,目光锐利而充满力量。“林晚,记住我今天说的话。最高级、最动人的香水,从来不是用世界上最珍稀、最昂贵的香料简单堆砌出来的,而是用调香师最真实、最鲜活、最深刻的情感体验,如同灌溉幼苗般,一点一滴浇灌出来的。你的那瓶《梦境》,缺的从来不是顶尖的技术,也不是所谓的灵感缪斯。它一直缺失的,是你自己——那个有血有肉,会脆弱会坚强,会为一场无望的爱恋而心碎,也会为一只小猫的死亡而感到深切悲伤的、活生生的、完整的你自己。”

      背景的爵士乐恰好在此刻,由 Billie Holiday 用她那标志性的、破碎而深情的嗓音,唱到了那句最动人心魄的歌词:“I'll be seeing you, in all the old familiar places…”(我会在所有熟悉的老地方,与你重逢……)

      那歌声像一枚柔软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林晚心脏最柔软的部分。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却又无比温柔地撞了一下,酸涩与一种奇异的释然同时涌上眼眶。

      楚瑶的话语,像一把尘封已久、突然被找到的钥匙,带着锈迹与光芒,“咔哒”一声,打开了她心中那扇最深、最隐秘、被她用理性、疏离和职业面具层层封锁的门。门后,是她一直不敢去直面、去拥抱的,那个真实的、脆弱的、充满了各种情感需求与人性弱点的自己。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高高在上、掌控着万千气味、如同造物主般的“调香师”。但直到此刻,在经历了陪伴死亡的沉重,聆听了楚瑶的点拨,感受了这杯“古典”的甜醇与苦涩之后,她才豁然明白:在成为一个伟大的调香师之前,她首先必须成为一个真实的、完整的“人”。一个会爱,会痛,会迷茫,也会共情,拥有着柔软内心与坚硬骨骼的、活生生的人。

      她仰起头,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那辛辣而温暖的液体,像一道火焰,从喉咙一路燃烧到胃里,驱散了夜晚的寒意,也仿佛烧尽了某些一直束缚着她的东西。

      “楚瑶,”她抬起头,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澈、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破茧重生般的明亮,“谢谢你。”

      楚瑶只是了然于心地微微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她拿起那瓶“响”威士忌,动作优雅地为林晚面前的空杯,又续上了恰到好处的半杯。“路还长着呢。”她轻声说,像一句古老的箴言,“慢慢走,别急。”

      那个晚上,林晚没有再过多言语。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片被昏黄灯光、醇酒香气和哀婉爵士乐包裹的角落里,一杯接一杯,慢慢地啜饮着那杯滋味复杂的“古典鸡尾酒”。

      她感觉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而沉默的精神洗礼。那些曾经盘踞在她心中、让她焦虑不安的、关于不同女人的复杂情感与欲望——季然带来的挑战与掌控,苏晴给予的安稳与包容,夏禾点燃的激情与危险,周晓萌触动的质朴与温暖——似乎都在这酒精的催化与音乐的抚慰下,慢慢地沉淀、发酵、转化。它们不再是非此即彼、互相冲突的独立香调,而是开始融合,逐渐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宁静、更接近生命本源的底色。

      她尚且无法用语言精准地描述那究竟是什么。但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她那瓶寻觅已久、困于瓶颈的《梦境》,在经历了这个看似平凡却意义非凡的夜晚后,终于挣脱了所有外在香料的束缚,找到了它真正的、独一无二的、不可复制的灵魂——

      那不是佛手柑,不是安息香,不是野玫瑰,也不是香草。

      那是她自己那颗剥去了所有华丽外壳与理性盔甲后,重新开始鲜活而有力跳动的、真实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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