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寻》雨江寻

1、一

　　山风卷着湿冷的雾气，像无数根细凉的针，扎得易册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攥紧手里失灵的导航仪，屏幕上的信号格像被深山吞了似的，只剩一片刺目的空白。

　　本来是趁着休年假来皖南徒步，说好的成熟路线，怎么走着走着就钻进了这片连路牌都没有的密林？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枝叶交错间漏下的光斑碎得像星子，脚下的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乎乎的，却也深一脚浅一脚，让她愈发辨不清方向。

　　“该死……”易册低咒一声，抹了把额角的汗，又从背包里摸出手机——果然，还是没信号。她仰头望了望，树冠浓密得看不到天，只能听见不知名的鸟雀在林间发出清越又诡异的啼鸣，偶尔还有松涛滚动，像有人在暗处低语。

　　天色渐渐沉了下来，原本灰蒙的云层压得极低，风里的湿气越来越重，终于，第一滴雨砸在了她的脸颊上，冰凉刺骨。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密集地落了下来，打在树叶上噼啪作响，转瞬就成了瓢泼之势。

　　易册慌了神，背着背包在林子里跌跌撞撞地跑，试图找个避雨的地方。雨水顺着她的发丝往下淌，模糊了视线，衣服很快被浸透，贴在身上又冷又沉。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前方林间隐约透出一点微光，像是屋舍的轮廓。

　　“有救了！”她心头一喜，咬着牙加快脚步，穿过最后一片浓密的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处依山而建的村落，青瓦白墙，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坳里，炊烟袅袅，在雨雾中晕开一层朦胧的暖意。奇怪的是，这样偏僻的深山里，居然会有如此规整的庄子？而且方才在林子里根本看不到半点痕迹，仿佛是突然从雾气里冒出来的一般。

　　易册来不及细想，雨水已经浇得她浑身发冷，牙齿都开始打颤。她踉跄着冲进村子，目光扫过几户紧闭的院门，最终落在了村尾一间相对简陋的木屋前。木屋依山而筑，屋顶覆着青瓦，屋檐下挂着一串风干的不知名野果，门扉是深色的木头，带着些微陈旧的质感。

　　没有犹豫，易册几步冲到屋檐下，紧紧贴着门板站定，大口喘着气。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淌，形成一道细密的雨帘，将她与外面的风雨隔绝开来。她抬手抹掉脸上的雨水，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正想抬手敲门问问能否暂避，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极轻极淡的声音，像山涧的冰泉，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幽冷。

　　“外……来者？”

　　易册猛地回头，心脏骤然一缩。

　　屋檐下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裙，料子像是某种粗糙的麻布，却剪裁得极为贴合，勾勒出纤细而挺拔的身形。长发乌黑如瀑，未施粉黛的脸庞苍白得近乎透明，眉峰微挑，眼尾却微微上翘，带着几分天然的媚意，可那双眼睛却深不见底，像寒潭，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意。

　　她的皮肤白得过分，在雨雾的映衬下几乎要发光，嘴唇却没什么血色，嘴角微微抿着，眼神落在易册身上，带着审视，又似乎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易册愣了愣，连忙收起惊愕，挤出一个略带狼狈的笑容：“您好，我……我是来徒步的，不小心迷路了，又遇上大雨，能不能在您这儿避避雨？”

　　那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从她湿透的头发扫到她沾着泥点的鞋子，又落回她的脸上。那目光太过专注，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让易册莫名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攥紧了背包带。

　　“雨……大。”那人又开口了，声音依旧轻飘飘的，带着点奇特的韵律，像是古语，又像是某种从未听过的语调，“进……来。”

　　说着，她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抬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雨幕的寂静。

　　易册连忙道谢：“谢谢！太麻烦您了！”

　　她低着头快步走进屋里，一股淡淡的、类似草木与冷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粗糙的木桌，两把木椅，墙角堆着一些干燥的柴火。光线有些昏暗，只有从屋顶的小窗透进一点微弱的天光，混合着屋外雨雾的颜色，让整个屋子都笼罩在一种朦胧而清冷的氛围里。

　　那人跟着走了进来，反手合上了木门，屋内的光线更暗了些。她走到木桌旁，拿起一个陶罐，倒了一碗水，递到易册面前：“喝……暖。”

　　易册接过碗，指尖触到陶罐的凉意，又感受到碗里水的温热，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她仰头喝了一口，温水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

　　“谢谢您，”她再次道谢，抬眼看向对方，“我叫易册，容易的易，册封的册。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那人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带着那种奇特的韵律，却比之前清晰了些：“江……寻。”

　　“江寻？”易册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名字很好听，像深山里的溪流，清冽又绵长，“你的名字真好听。”

　　江寻没有回应，只是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的手指纤细而修长，指甲透着淡淡的粉色，此刻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陶罐的边缘，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什么珍宝。

　　易册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打量着屋内的环境。这屋子太过简陋，甚至可以说有些寒酸，却收拾得异常干净，没有一丝灰尘。墙角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木桌上也一尘不染，看得出来主人是个极爱干净的人。

　　“你……住在这里？”易册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村子里还有其他人吗？我刚才好像看到不少屋子。”

　　江寻抬眼看向她，眼神依旧幽深：“有……他们。”

　　“那他们都在家吗？”易册又问，心里还是有些疑惑。这么大的雨，村子里却异常安静，除了雨声，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连狗吠鸡鸣都没有。

　　江寻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易册听不懂的音节。那音节软糯又晦涩，像是某种古老的歌谣，带着一种神秘的韵味。

　　“这是……”易册愣住了。

　　“族语。”江寻解释道，声音依旧清淡，“圣女……言。”

　　“圣女？”易册心里咯噔一下，看向江寻的目光多了几分好奇，“你是这个村子的圣女？”

　　江寻没有否认，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在易册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那目光太过炽热，又太过冰冷，矛盾地交织在一起，让易册莫名有些心跳加速。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跌跌撞撞冲进这片山林，被雨雾裹挟着出现在木屋前的那一刻，江寻就已经在暗处看了她许久。

　　三百年了。

　　江寻作为族中圣女，镇守这片青嶂山已经三百年。她见过山间的花开花落，见过林间的鸟兽迁徙，见过风雨雷电，见过冰雪覆盖，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她穿着奇怪的衣服，背着奇怪的行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眼神里带着慌乱、疲惫，却又有着一种鲜活的、蓬勃的气息，像极了族中古籍里记载的，山外世界的光。

　　第一眼看到她的瞬间，江寻沉寂了三百年的心湖，骤然泛起了涟漪。那是一种陌生的、强烈的情绪，像是藤蔓，瞬间缠绕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却又甘之如饴。

　　这片村子，这些屋舍，这些所谓的“村民”，都是她用族中秘术布下的障眼法。青嶂山深处，本就只有她这一座木屋，只有她一个人。

　　她只是想留下她。

　　想让这个闯入她沉寂世界的人，多待一会儿，再待一会儿。

　　雨还在下，敲打着屋顶的青瓦，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屋内的光线依旧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冷香和雨水的湿气。

　　易册喝了几口温水，身体渐渐暖和了些。她看着坐在对面木椅上的江寻，心里充满了疑惑。这个叫江寻的圣女，太过神秘，太过清冷，身上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感，却又在她狼狈的时候伸出了援手。

　　而江寻，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深处翻涌着无人察觉的情绪。她在心里默念着易册的名字，用族语轻轻呢喃：“伊册……吾之……命定。”（注：告白语，但易册听不懂）

　　雨势似乎没有停歇的迹象，易册看着窗外的雨雾，有些发愁。她不知道这场雨要下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片深山。

　　“雨……停，需三日。”江寻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开口说道，声音依旧清淡，“住下。”

　　易册愣了愣：“这……不太好吧？会不会打扰你？”

　　“无妨。”江寻摇摇头，起身走到墙角，拿起一床干净的麻布被褥，铺在木板床上，“睡这里。”

　　她的动作很轻柔，每一个细节都透着细致。易册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又有些过意不去：“那我……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比如劈柴、生火？”

　　江寻回头看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不必。”

　　她说着，抬手轻轻一挥，墙角的柴火便自动飞到了灶边，堆叠整齐。紧接着，灶里的干柴毫无征兆地燃起了火焰，跳动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半个屋子，也给这清冷的木屋增添了几分暖意。

　　易册惊得瞪大了眼睛：“这……这是魔法？”

　　江寻没有解释，只是走到灶边，添了几根柴火，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染上了一丝烟火气。她的侧脸线条优美，睫毛在火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像蝶翼般轻轻颤动。

　　“圣女……能。”她淡淡地说道，语气里没有丝毫炫耀，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易册咽了口唾沫，心里的好奇更加强烈了。这个深山里的圣女，不仅神秘，还拥有如此不可思议的能力。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个部落，又有着怎样的秘密？

　　接下来的日子，易册便暂时住在了江寻的木屋里。

　　江寻话很少，大多数时候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或者坐在窗边，用族语低声呢喃着什么。她的生活极其简单，每天只是打坐、采药、炼制一些不知名的草药，偶尔会去山林深处，回来时身上会带着更多的草药，或者一些新鲜的野果、猎物。

　　她对易册很好，虽然话少，但总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她。新鲜的野果，温热的草药汤，干净的被褥，甚至会用秘术帮她烘干湿掉的衣服。

　　易册也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她尝试着和江寻交流，问她关于这个部落、关于青嶂山的事情。江寻大多时候只是简单地回答，或者用族语说着什么，偶尔会解释一两个词的意思。

　　易册也开始学着说一些简单的族语。江寻教得很有耐心，她的声音轻柔，带着独特的韵律，让那些晦涩的音节变得不再难记。

　　“伊……绥。”江寻指着易册手腕上被树枝划伤的小伤口，轻声说道，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

　　“伊绥……是保护的意思吗？”易册问道。

　　江寻点点头，眼底带着一丝赞许：“是。”

　　她抬手，指尖凝聚起一丝淡淡的白光，轻轻点在易册的伤口上。白光闪过，伤口瞬间愈合，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易册惊叹不已：“好厉害！这也是圣女的能力吗？”

　　江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温柔的专注。

　　易册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转移话题：“江寻，你一直在这座山里吗？从来没有出去过？”

　　江寻的眼神暗了暗，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圣女……守山。”

　　“守山？守什么呢？”易册追问。

　　江寻没有回答，只是看向窗外的青嶂山，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坚定，有孤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易册没有再追问。她能感觉到，江寻的身上，藏着很多秘密。而这些秘密，似乎与她的圣女身份，与这座青嶂山，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日子一天天过去，雨早就停了，但易册并没有立刻离开。一方面，她确实还没找到走出深山的路；另一方面，她发现自己并不想那么快离开。

　　她喜欢和江寻待在一起的时光。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但那种宁静、祥和的氛围，让她紧绷了许久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江寻虽然清冷，但对她的好，却是实实在在的。她会为她采摘最新鲜的野果，会为她炼制驱寒的草药，会在她夜里被噩梦惊醒时，默默坐在床边，用族语哼唱着轻柔的歌谣，安抚她的情绪。

　　而易册，也会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讲给江寻听。她讲山外的世界，讲高楼大厦，讲汽车飞机，讲手机电脑，讲那些江寻从未见过、从未听过的东西。

　　江寻总是听得很认真，眼神里带着好奇和向往。偶尔，她会打断易册，问一些简单的问题，比如“楼……多高？”“车……快否？”，而易册都会耐心地解答。

　　她发现，江寻虽然话少，但其实很聪明，很多复杂的概念，她只要稍微解释一下，就能明白。

　　只是，江寻的眼神，有时候会变得很奇怪。那是一种混合着占有欲、眷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偏执的眼神，尤其是在看着她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易册偶尔会觉得有些不安，但每次看到江寻清冷又带着依赖的眼神，那种不安就会瞬间消失。她告诉自己，江寻只是太孤单了，三百年的时光，一个人守着一座山，换做是谁，都会变得有些奇怪吧。

　　直到那一天，易册无意中发现了江寻的秘密。

　　那天下午，江寻去山林深处采药，让易册留在木屋里。易册闲着无聊，便在屋里四处打量。之前她一直没有仔细看过，今天才发现，木屋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是用木头巧妙伪装的，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易册好奇地打开暗格，里面放着一个古朴的木盒。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木盒。

　　木盒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本泛黄的古籍，还有一根用红色丝线系着的玉佩。玉佩是月牙形状的，质地温润，上面刻着一些奇怪的花纹，像是某种图腾。

　　易册拿起古籍，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已经很旧了，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上面的文字是她从未见过的，和江寻偶尔说的族语有些相似，却更加晦涩难懂。

　　她翻了几页，正想放下，却忽然看到其中一页上，画着一幅画。

　　画上面是一个穿着和江寻相似服饰的女子，应该也是一位圣女。女子的身边，站着一个穿着奇怪衣服的人，看打扮，竟然和她有些相似！

　　而在画的下方，写着一行族语，旁边还有一行注释，似乎是用某种已经失传的文字写的。

　　易册心里一动，想起江寻之前教过她的一些族语词根，尝试着辨认起来。

　　“圣女……契……外者……永生……”

　　断断续续的词语组合起来，让易册的心脏骤然紧缩。

　　就在这时，木屋的门被推开了。

　　江寻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篮草药，看到易册手里的古籍和玉佩，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神也变得冰冷而锐利。

　　“谁让你……碰这个？”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语气却异常冰冷，像是结了冰的寒潭。

　　易册拿着古籍的手微微发抖，抬头看向江寻，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疑惑：“江寻，这……这上面写的是什么？那个画里的人，是谁？”

　　江寻没有回答，只是一步步走进屋里，目光紧紧盯着易册手里的古籍，眼神复杂难辨。有慌乱，有愤怒，有不舍，还有一丝绝望。

　　“放下。”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易册没有放下，反而握紧了古籍：“江寻，你告诉我真相！这个村子，是不是假的？那些村民，是不是也是假的？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留下我？”

　　这些日子以来的疑惑，此刻全都涌上了心头。村子的诡异安静，江寻身上的神秘能力，她看自己时那种复杂的眼神，还有这本古籍上的画和文字，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可怕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