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志同道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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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侯是京城最大的茶楼，说是茶楼，实际上却是一座大型庭院，数不清的奇花异草和精致的亭台楼阁构成绝大多数人可望不可及的仙境。这里出入的皆是达官显贵或巨富商贾，非熟客进入甚至需要凭借信物，而由于每座楼台的二层都是独立雅间，与外界相隔，所以又经常被官员们作为密谈的场所，充斥着不可为外人道的密辛与算计。
江归舟从马车上下来，结清车费后便有小厮迎上来：“公子面生，可是有约？”
江归舟从袖中取出孟相旬赠的玉佩递予小厮。小厮看了一眼，笑着躬身将这位年轻书生迎入大门。
甫一进去，是普通的青石地面点缀着些或精致或奇异的盆景，足以看出东家品味不俗。
待穿过一道月洞门，便如同豁然开朗，一座堪称精美壮丽的园林展现在眼前，假山、竹林、石雕等布置得恰到好处，既使人眼前一亮又巧妙地遮拦楼台间的视线，让客人们可以放心交谈。
带路的小厮也是行止有度，虽然躬着身子却不显得谄媚，也并不因江归舟朴素的着装而看轻他。他一边带路一边介绍着这座园林，一面还在状若无意地观察着这位青年人。
江归舟无疑是俊美的，皮肤冷白但不显女气，一双平凤眼与颜色浅淡的薄唇显得冷峻，虽然礼仪得当却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然而这般清冷相貌却在紧贴唇角之处留下一颗小圆痣，虽然不大但极其引人注目，仿佛为这张清俊的脸添了一抹欲说还休的欲望。
不过最让小厮侧目的，还是江归舟身上不同凡响的气质。不夜侯也经常接待与江归舟同样出身的年轻学子，大多是某些高官想要拉拢的未来下属或者部分贵族子弟的朋友。这些寒门读书人在这样的奢华场所通常或多或少会有些怯场，但也会为了避免被轻看而强撑着不显露出来，有的还会故意作出一点傲气。
而面前这位小书生却完全没有类似表现，神情平淡不为所动，似乎对这类盛景见惯不怪。但那朴实无华的穿着并非作伪，周身气质也一般平静，不似那些家道中落的士族子弟有股强撑出的气场。这样的反应似乎与身份不甚相符，却没有违和感，让小厮对他的家世有些浮想联翩。
但无论心里如何想，小厮面上仍然保持得体的微笑。踏着青石径几番绕转，最终一座题着“鼎云轩”的临湖小楼现于二人眼前。
“公子请随小人上楼。”
鼎云轩是一座二层小楼，除了二楼是可供密谈的雅间，一楼也设着雅座与屏风，显然是用于普通取乐。现下整个一楼空无一人，想来是今天这位客人包下了整座小楼。
循着红木楼梯上至二楼，这里同一楼一般落针可闻。小厮轻轻扣下雅间的门，接着向江归舟打了个千儿便退下了。
江归舟又从袖中取出玉佩，低头系在腰间。打好结的同时门也从里打开，又是上次那位宫人将他迎入里间。
孟相旬一手抵着下巴，坐在窗边的茶桌旁。见江归舟进来，他不再如同初见那般泰然稳坐，而是热情地起身相迎：“季青来了。”
江归舟也没再作势跪拜，只是行礼道：“学生见过太子殿下。”
孟相旬笑着拉他坐在自己对面，二人似乎比上次见面时亲热许多。
江归舟落座时撇了眼窗外。这扇窗开得很妙，远眺时入目便是粼粼的湖面和岸堤杨柳，湖中央一块石雕恰恰遮挡住对面的楼阁又不显突兀；若是微微低头，便可以将进入鼎云轩正门的青石小路尽收眼底。
江归舟自然地收回目光，面上不露任何异样。
宫人为江归舟奉上茶盏，躬身退至外间。
“季青这几日过得可顺心？”孟相旬抿了一口清茶，闲聊般问道。
“托殿下的福，学生近日安闲自得。”江归舟没有被对方的亲近迷惑，仍然保持着合适的恭敬和距离感。
简单寒暄过后，江归舟突然起身，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长形小盒，揭开盒盖，里面盛着一卷宣纸。
江归舟将宣纸连同盒身双手奉予孟相旬道：“殿下，这是学生近日新作的文章……讲解取士之道。”
孟相旬的目光似乎亮了亮，接过小盒笑道：“这次季青没有收敛吧？”
江归舟道：“没有。”
孟相旬示意江归舟坐下，自己从盒中取出那卷宣纸，展平后细读起来。
这篇策论虽说是提前为孟相旬准备好的，却也实实在在倾注了江归舟的心血。他一边安静品茶，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
或许每个人都是复杂的吧，就像江归舟无论多么功利虚伪、野心勃勃，笔下对民生的关心却也真心实意那般，此时的孟相旬也让他看见了与平常不一样的那一面。
平时心思深沉、笑里藏刀的太子殿下正捧着他的文章阅读，而且明显是有些心无旁骛了，那认真的神色不似作伪。
江归舟知道孟相旬的求贤若渴为真，也知道他为了逃避猜忌活的小心谨慎，贵为太子却难以施展任何才华。而如今孟相旬读着他的文章，让他意识到这位在朝堂上存在感不强的太子或许确有一番整顿天下的抱负与能力。
但是那又如何呢？江归舟托着渐凉的茶杯，定定注视着面前人，而对方并未感受到他这堪称不敬的视线。
大燕建国已经超过两百年，各种弊病积累已久，如沉疴难起，早已是朽木不可雕也。而无论是取士还是其他问题，追根究底都来源于门阀垄断决策权的政治结构，若要拯救颓势，必须要对世家贵族们动手。
可是这些士族的历史大部分已超过百年，甚至有些在前朝就已经发家，在大燕建国初期的扶植、盛期的放任下早已根深蒂固，而如今已然式微的大燕皇室面对这些大世家也只能礼让三分。
纵使将来登基的孟相旬有心，也无力从上而下地拔除那些盘根错节的树木，就连不伤根系的砍伐恐怕都难如登天。
更何况大燕要面对的从来不止门阀士族，还有地方上层出不穷的叛乱、边疆上侵扰频繁的北族……
江归舟早已无数次确信，破而后立才能救天下人。
孟相旬有没有想到这些，江归舟不知道。但估计就算想到了也不会放弃，因为这是他身为大燕储君的责任，他必须尝试挽救大燕。
恐怕也正是因此，孟相旬才会不惜顶着皇帝的压力，也要尽力周旋，拉拢寒门人才。
直到屋内线香燃尽，孟相旬才放下宣纸，但仍在沉思着。江归舟提醒道：“殿下，茶凉了。”
孟相旬被他一惊，恍若大梦初醒，这才发觉自己口干舌燥，捧起面前那盏凉茶一饮而尽。
宫人在此时悄无声息地进入里屋，换上一壶热茶后又点燃一支新香，安安静静地再次退出。
“季青见谅，孤方才实在失态……”孟相旬笑道，“不过也怪季青此文写得太好，着实是醍醐灌顶！不知季青能否容许孤将它留在手边，时不时翻阅一番？”
“能得殿下赏识，是学生的荣幸。”江归舟垂眸道。
于是孟相旬将宣纸仔细卷好收入小盒，妥善安放在一旁后重又看向江归舟，目光中尽是不再掩饰的渴求。
“季青卓尔不群，竟是让孤也起了爱才之心……”孟相旬语气中有着征询，但更多的是笃定，“不知季青可愿意在东宫供职？”
闻言，江归舟抬头看向孟相旬，视线交错的那一瞬，他起身往桌边迈了一步，撩起衣摆跪伏在地。
“殿下德才兼备、令人向往，学生虽不才，但既然殿下开口，自然愿效犬马之劳。”
江归舟说出这段早已准备好的台词，话音刚落便有一双手托住他的双肩将他扶起。
江归舟起身看向孟相旬，这次对方眼里的笑意是真心的。
“季青与孤志同道合，是孤的幸事。”孟相旬的神色是难以遮掩的欣喜，看得江归舟险些忍不住嘴角一抽，只好赶紧低头做恭敬状掩饰。
“殿下，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还需从长计议。”江归舟平静道。
“孤明白，到时候还需要季青配合。”孟相旬笑道，看看天色似乎还早，于是又道，“除了取士，季青可还有别的金玉之言？”
二人便从艳阳高照，谈到日暮西山，直到孟相旬看见天边红霞，忽然想起江归舟还要回太学，这才令宫人叫来不夜侯的小厮，送江归舟离开。
走出鼎云轩正门时，江归舟回身看向那扇小窗。
孟相旬果然在窗边注视着他，江归舟与他对视，二人相视而笑，却不知彼此各自心有盘算。
孟相旬仍然欣喜于得到一位出类拔萃的人才。他心知肚明江归舟的文风是刻意迎合了他的喜好，也知道自从他们有了交集开始，之后的每一步都在江归舟的算计里，对方并没有表面上那般端方正直。
但孟相旬无所谓，在强弩之末的大燕，江归舟这样的才俊可遇不可求。无论江归舟的目的是钱财还是权势，他都可以满足，只要对方效忠他，能助他实现中兴大燕的追求即可。
只是他不会想到，江归舟所求不是什么钱财或权势，也永远不会成为大燕的“忠臣”、他的“爱卿”。
至于江归舟，在离开孟相旬的视线后，终于笑了出来。
直到现在为止，孟相旬在他眼里是踏板、是绳梯，还可以是其他任何东西，唯独不是一个活人。
他要大燕皇室血债血偿，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位太子。只要一想起孟相旬方才堪称雀跃的眼神、想到对方真以为自己会效忠，江归舟就忍不住想冷笑。
旁边的小厮还以为他被贵人许诺了好处，喜极而笑，因此没有反应，只是如来时那般将他送到大门。
小厮想去车马行替江归舟叫辆马车，江归舟婉拒后步行着来到一条昏暗的小巷。
这条巷子只与不夜侯隔了一道墙，却是狭小泥泞，脏污不堪。这里生活的人常常是一大家子都挤在一个破旧的小屋，下雨时屋顶会漏水、屋里会有积水漫进来。他们是吃不饱饭的，可能一家人都凑不出一件完整的衣服，冬天如何度过几乎只能听天由命。
而奢侈到极致的不夜侯，与这里只有一墙之隔。
在京城，这种巷子还有很多，而这里的百姓还不是最悲苦的。
江归舟上京那年，一路上见到无数横尸路边的人，其中不少已是白骨。他们可能是在逃难时活活饿死、累死，也有可能是遭遇了山匪。
这种景象，在大燕的全盛时期是不会有的，但他们出生在王朝最黑暗的末年，于是只能承受这般痛苦的结局。在这个年代，底层人连生存都是奢望。
这条小巷里的百姓，至少还有地方容身、至少还活着。至少，还没有变成无人收尸的冻死骨。
江归舟没有嫌弃小巷肮脏，他尽力无视了两侧居民麻木的注视，径直走到巷底。
巷底是一座破败的小院，有几间屋子。江归舟从已经掉了半边的木门进去，看见楚未背对着他半蹲在院内，正与身边两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幼童说着什么。
看起来年纪更小些的孩子见到他进来，怕生地躲到了另一个孩子的身后。楚未回头见是他，当即起身笑了起来。
“怎么样？”楚未关切问道。
江归舟点点头表示成了，随即四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小院，问道：“你打算怎么样？”
楚未走过来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打算把这个院子修葺一下，做个善堂……这巷子里有不少家里长辈都没了的孩子，不能没有这个。”
江归舟了然。修了这个院子，外面那些百姓也不可能不管。楚未早已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江归舟自然也会帮忙。
“好了，我们的事情都差不多完了。”楚未笑着把他轻轻往外推了推，“今日晚了些，我明天就叫匠人来，又要告一天假，你可得替我遮掩。”
“嗯。”江归舟应了一声，和楚未前后离开巷子。
“你没吃晚饭吧？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你再回太学。”
楚未带着江归舟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酒楼，江归舟在门前看了看招牌，感觉有些眼熟。
“我今晚的酒宴就在这里的三楼。”楚未笑着解释道，“时间早的很，和你吃完饭我直接去三楼赴宴。”
楚未今天告假的理由就是和一群京城纨绔的酒宴。江归舟打趣道：“这么方便啊？”
两人要了二楼一个小雅间，楚未趁着没上菜在屏风后换了身衣服，褪下在小巷里穿着的那件利落的窄袖衫，换上宽大绸袍，马上又从清俊小公子变成纸醉金迷的纨绔阔少。
要了一壶酒，楚未惦着等下的酒宴，没怎么喝，倒是江归舟一杯一杯地倒进肚里。
楚未看着他云淡风轻地喝酒，感慨道：“每次和你喝酒都惊讶得很，看着斯斯文文的，酒量比我还好。”
“你也不遑多让。”江归舟几乎看不出酒意，只是眼尾爬上一抹绯红，在那张清冷的脸上显得冲击力极大，看得楚未不由得一愣。
“盯着我做什么？”江归舟笑着看向楚未，对方心虚地别开视线：“……没事。”
江归舟却不放过他，直直盯着对方的脸，直看得楚未有些难堪地抬手在虚挡了一下他的视线：“别看了……季青。”
楚未虽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但相貌却有些江南人的味道，面庞轮廓柔和，鼻梁挺拔圆润，唇角挂着笑，此时那双桃花眼里干干净净，看起来倒比江归舟更像个翩翩君子。
而楚未耳根微红、眼神飘忽躲闪的样子，更是让江归舟产生了一种对方人畜无害的错觉。
不知道为什么，在旁人跟前游刃有余的楚未，到了江归舟面前却很容易害羞。江归舟觉得有意思的很，经常故意逗他玩。
吃完这顿晚饭，江归舟叫了辆马车回太学，楚未则是直接上了三楼去赴宴。
斋舍不出意外还是亮着灯的，江归舟熟门熟路地进屋：“玉宣。”
“嗯。”谢子苓从书页间抬起头来。
自从上次太子密会江归舟后，谢子苓一改往日作风，天天住在斋舍，让楚未摸不着头脑，两个人十天说不上一句话。
江归舟倒是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担心他和太子的事情透露出去牵扯镇北王府，所以日日盯着自己，一边观察进展，一边考虑对策而已。
为了让对方安心，江归舟主动道：“今天很顺利。”
“嗯。”谢子苓又把头低了下去。
江归舟习惯他冷淡的态度，并不生气，只是同样不发一言地做着自己的事。
直到他坐在床榻上准备休息时，发现床头的香袋似乎有些异样。
这个香袋是前段时间谢子苓送给他的，里面装着安神香，江归舟一直放在床头。原本香气已经淡去不少，如今却重又浓郁起来。
江归舟盯着香袋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看向隔着屏风的另一边，那仍坐在灯前的朦胧人影。
“玉宣，你帮我换了新的香料？”江归舟笑道。
谢子苓一顿，头埋得更低了：“听你夜夜辗转反侧烦得很，换了香就给我睡安稳些。”
听见江归舟低低的笑声，谢子苓恼羞成怒：“听到没有！”
“知道了……”江归舟勉强压住笑意，“多谢了，玉宣。”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志同道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