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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面具将军之红装银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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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日头已经有些毒辣,毫不留情地烤着皇城西苑的演武场。
地面夯实的黄土被晒得发白,热气蒸腾,扭曲了远处的朱红宫墙。
场中,一道玄色身影正舞动一杆浑铁点钢枪。
枪长丈余,碗口粗的枪杆在她手中却似活了一般,时而如毒龙出洞,破空声尖锐刺耳;
时而如蟒蛇翻身,枪影绵密,泼水难进。腾挪闪转间,束起的长发飞扬,汗水顺着她紧绷的下颌线滑落,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个小点,又迅速蒸发。
正是年仅十五岁的骠骑将军,裴瑾。
一整套裴家枪法使完,她收势而立,枪尖斜指地面,胸膛微微起伏,气息却依旧沉稳。
阳光下,她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是常年风霜磨砺出的锐利,那双眸子黑得惊人,看向人时,总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洞彻。
「好!好!」
喝彩声从演武场边缘的凉棚下传来。
身着明黄常服的皇帝抚掌大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裴爱卿这手枪法,刚猛凌厉,又不失灵动,真乃我大雍栋梁!」
侍立一旁的太监总管李德全忙赔着笑递上温热的湿帕子:
「陛下说得是,裴小将军年少英才,实乃国家之福。」
皇帝接过帕子,却未拭汗,只看着走过来的裴瑾,目光欣慰中又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遗憾,他习惯性地伸出手,重重拍在裴瑾还带着汗意的肩膀上。
那肩膀看似单薄,触手却是一片紧绷坚硬的肌理。
「裴卿啊,」
皇帝叹道,语气是惯常的亲昵,
「你若为朕之皇子,朕必传位于你,何愁我大雍江山不永固?」
这话他说过不止一次。
周围侍立的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早已习以为常。
裴瑾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她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清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感,却又比寻常少年低沉平稳几分:
「陛下谬赞。臣,不敢。」
「起来起来,」
皇帝虚扶一下,笑道,
「朕与你父亲乃总角之交,你自幼常在宫中行走,与自家子侄无异,不必如此多礼。」
正说话间,演武场入口的月亮门旁,两颗脑袋一上一下地探了出来。
「裴瑾哥哥!」
清脆如黄鹂的女声率先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
紧接着,一个略显低沉的男声也跟着唤道:
「裴弟」
裴瑾抬头望去,只见太子崔景淮和朝阳公主萧景瑜正扒着门框,两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
太子年方十六,面容俊秀,尚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目光却已有了储君的沉凝,只是此刻那沉凝之下,翻涌着不易察觉的热切。
小他一岁的朝阳公主则明艳娇俏,梳着双环髻,着一身杏子黄缕金蝶穿花云缎裙,看向裴瑾时,脸颊微红,贝齿轻轻咬着下唇。
皇帝见状,失笑摇头:
「你们两个,又跑来缠着裴卿了?」
他今日心情颇佳,挥挥手,
「罢了,朕还有政务要处理。」
「裴卿,这两个皮猴就交给你了,随便指点他们几招强身健体便好,莫要耽误你正事。」
「臣,遵旨。」
裴瑾躬身送走皇帝。
皇帝一走,萧景瑜立刻提着裙摆小跑到裴瑾面前,仰着头,眼巴巴地问:
「裴哥哥,今日教我们射箭可好?我最近腕力有长进呢!」
她说着,还炫耀似的晃了晃自己纤细的手腕。
崔景淮也走了过来,步履比公主沉稳些,目光却始终胶着在裴瑾身上,闻言点头:
「射箭甚好。」
裴瑾目光扫过二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
「既如此,便去箭亭吧」
箭亭内,早有宫人备好了练习用的柘木弓和雕翎箭。
裴瑾取过一张弓,搭箭,开弦,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多余。
「殿下请看,」
她声音平稳,
「站姿要稳,沉肩坠肘,目光随箭簇所指。开弓勿用死力,需以腰背发力,贯于指尖。」
她一边解说,一边缓缓将弓拉至满月,手臂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崔景淮站在她身侧后方,距离不远不近,目光却灼灼地落在她扣弦的右手手指上。
那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指尖压在弓弦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与……美感。
他看得有些出神,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嗖!」
箭离弦而去,正中三十步外的靶心,箭尾兀自嗡嗡作响。
「哇!好准头!」
崔景瑜拍手欢呼,随即也拿起一张小巧些的弓,学着裴瑾的样子,费力地拉开。
裴瑾走过去,站在她身后,虚虚地扶了扶她的手臂,纠正姿势:
「公主,手臂再抬高一分,视线放平。」
她靠得并不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然而崔景瑜却能清晰地闻到一股极淡的、混合着皂角清香与汗水的阳光气息,从裴瑾身上传来,与她平日接触的那些熏着浓郁香料的世家公子截然不同。
她的脸颊瞬间绯红,心跳如擂鼓,手中弓弦一松,箭软绵绵地飞了出去,歪歪斜斜地插在了靶垛边缘的泥土里。
「我……我還没准备好。」
崔景瑜耳根都红透了,慌忙又去抽第二支箭,指尖都有些发颤。
崔景淮也试射了几箭,他天资聪颖,学东西快,准头尚可,但力道和姿势与裴瑾相比,无异于云泥之别。
他更在意的,似乎是裴瑾指导他时,那偶尔落在耳边的清冷嗓音,和那双稳定得不可思议的手。
练了约莫半个时辰,裴瑾看了看天色,放下弓:
「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臣还需去兵部衙门点卯,处理军务。」
崔景淮也抿了抿唇,眼底掠过一丝失落,但他终究是太子,只是颔首道:
「军务要紧。」
裴瑾抱拳一礼,不再多言,转身便走。玄色衣摆在转身时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没有丝毫留恋。
看着她挺拔决绝的背影消失在箭亭门口,萧景瑜泄气地跺了跺脚,扯着手中的丝帕,小声嘟囔:
「皇兄,裴哥哥怎么总是这样……这样冷冰冰的?除了兵事国事,好像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
崔景淮没有回答,目光仍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良久,才低低道:
「或许,正是如此,他才是裴瑾。」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情愫。
他自幼便喜欢跟在裴瑾身后,看她练武,看她读书,看她与父皇侃侃而谈兵策政论。
起初是崇拜,是仰慕一个强大的同龄人。
可不知从何时起,那崇拜里掺杂了别的东西。
他会因裴瑾一个不经意的眼神而心绪不宁,会因她指导自己时短暂的靠近而心跳加速,甚至会……嫉妒那些能与她一同出生入死的裴家军亲卫。
这种陌生的、悖逆伦常的情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惶恐过,自我怀疑过,甚至私下翻阅医书,疑心自己是否患了那所谓的“龙阳之癖”。
可放眼这世间,能让他产生如此悸动的,唯有一个裴瑾。
他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些纷乱的念头,却见妹妹仍望着门口,眼神迷离,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景瑜,」
崔景淮微微蹙眉,
「你……」
崔景瑜回过神来,对上兄长探究的目光,脸上红晕更甚,却带着一种少女的执拗与梦幻,她凑近萧景淮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甜蜜的苦恼说:
「皇兄,你说……如果我去求父皇,招裴哥哥为驸马,父皇会答应吗?」
崔景淮心头猛地一刺,脸色有一思慌张,
「你……你这是胡闹,这裴瑾是朝廷重臣,国之柱石,岂是你能……肆意妄言的?更何况,他志不在此。」
崔景瑜被兄长莫名說了一通,委屈地扁扁嘴,却没再说什么,只是绞着帕子的手,更用力了。
那上好的苏绸,几乎要被她的指甲掐出洞来。
裴瑾自然不知这兄妹二人的心思。
她出了宫门,早有亲兵牵着马等候在外
翻身上马,一路疾驰回到位于城西的将军府。
这府邸是皇帝御赐,不算特别奢华,却足够宽敞肃穆。府中仆役不多,且多是裴家军的老人,规矩极严。
踏入书房,卸下沾了尘土的玄色外袍,里面是一身利落的窄袖劲装。
她走到盆架前,用冷水狠狠扑了把脸。
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因宫中应对而略显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
抬起头,铜镜中映出一张略显模糊的脸
眉眼英气,鼻梁挺直,唇色偏淡,因常年以特制药物略微压制喉结,并刻意压低嗓音,加上自幼便如男子般摸爬滚打、锤炼出的体魄气度,十五年来,竟无一人怀疑过她的真实性别。
除了父亲临终前,紧紧攥着她的手,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里,满是愧疚与担忧。
「阿瑾……是父親對不起你……苦了你了……裴家……」
父亲断断续续的话语,至今仍在耳边回响。
裴家世代将门,忠烈传家。
到了她这一代,却只有她这一个“儿子”。
母亲早逝,父亲重伤不治,在那内忧外患、边关不稳的年月,为了稳住军心,为了不负皇恩,为了裴家满门的忠烈之名,她只能继续扮演下去,扮演这个名为“裴瑾”的少年将军。
她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初夏的晚风带着庭院中草木的气息拂面而来,稍稍驱散了心头的滞闷。
目光越过院墙,似乎能望见远方连绵的群山,那是大雍的边关,是父亲和无数裴家军将士埋骨之地,也是她心之所系。
什么太子异常的目光,什么公主幽怨的眼神,什么儿女情长,在她心中,都比不上边境线上的一道烽烟,比不上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她存在的意义,是守护。
守护这片父亲和无数将士用鲜血浇灌的土地,守护这万千黎民百姓的安稳生活。
至于那身沉重的铠甲之下,究竟包裹着怎样一个真实的灵魂,她自己,似乎都已快要忘记了。
她深吸一口气,关上窗,转身走向书案。案头,堆积着来自各地军镇的文书。
夜色渐深,书房内的烛火,亮至天明。
边关的急报是在一个深夜送达京城的。
八百里加急的马蹄声踏碎了皇城的宁静,也惊醒了刚刚睡下的皇帝与一众重臣。
金銮殿上,烛火通明,兵部尚书捧着那封沾着血污与尘土的奏报,声音沉痛:
「這北狄大举南下,连破三关,朔州……危在旦夕啊!」
满朝文武哗然,恐慌如同殿外沉沉的夜色,迅速蔓延。
「陛下!裴将军刚刚巡营归来,是否……」
有老臣出列建议。
「准!」
皇帝没有任何犹豫,目光锐利地扫过殿中那一身还未换下的风尘仆仆的玄色身影,
「裴爱卿!」
裴瑾出列,单膝跪地,甲胄发出铿锵之声:
「臣在!」
「朕命你为征北大元帅,统率三军,即日开拔,驰援朔州,务必击退狄虏,扬我国威!」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重托,不负黎民所望!」
她的声音清越而坚定,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仿佛一道破开阴霾的光。
点将,调兵,拨运粮草……整个京城如同一架庞大的战争机器,在裴瑾冷静高效的指挥下,迅速而有序地运转起来。
她几乎不眠不休,眼底带着青黑,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鹰。
出征那日,天色阴沉,寒风猎猎。
京城北门外,旌旗招展,刀枪如林,数万将士肃立,鸦雀无声,只有战旗在风中扑啦啦作响。
皇帝亲自率文武百官送至城外,敬了壮行酒。
裴瑾一身银甲,在灰暗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猩红的披风在她身后翻卷,如同燃烧的火焰。
她接过御酒,一饮而尽,随即摔碎酒碗,动作干净利落。
「裴家军的将士们!」
她拔剑出鞘,剑指北方,声音灌注了内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北狄犯我疆土,屠我同胞,此仇不共戴天!今日,我等出征,不为封侯拜将,只为护我身后家园,守我大雍河山!告诉我,裴家军的军魂是什么?!」
「护山河!守家园!*」
数万人的怒吼汇成一股磅礴的力量,直冲云霄,连天上的阴云似乎都被震散了几分。
就在她准备下令开拔之时,两匹马一前一后,不顾侍卫阻拦,疾驰而至。
是太子崔景淮和朝阳公主崔景瑜。
崔景淮翻身下马,几步冲到裴瑾面前,他呼吸急促,眼眶泛红,一向沉稳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压抑不住的激烈情绪。
他猛地抓住裴瑾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臂甲。
「裴瑾!」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你听着!你给我活着回来!只要你回来……只要你回来,我……我q……」
裴瑾瞳孔微缩,立马捂住太子的嘴巴,手臂被他攥得生疼,但她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是看着萧景淮缓缓地、坚定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臂。
「太子」
她声音冷淡,
「請慎言。」
另一边,景瑜也跑了过来,泪水涟涟,不顾礼仪地一把扯住了裴瑾的猩红披风一角:
「裴哥哥!别去!求求你别去!我……我这就去求父皇,招你为驸马!我们不去边关那苦寒之地,就在京城,好不好?」
少女的哭求带着天真而残忍的挽留。周围的将士们眼神复杂,有人面露不忿,有人暗自叹息。
裴瑾低头,看着被公主紧紧攥住的披风一角,那上面用 金线绣着的猛虎图腾仿佛都因这拉扯而扭曲。
她沉默了一瞬,随即,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反手拔出腰间佩剑。
“唰——”
一声轻响,那角披风应声而断。
景瑜握着那截断开的红色布料,踉跄后退一步,呆立当场,连哭泣都忘了。
裴瑾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人,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
她居高临下,目光扫过送行的人群,最终定格在远方。
「太子,公主,」
她的声音穿透寒风,清晰地传来,带着钢铁般的意志,
「裴家军的铠甲,只为护山河而穿。」
「出征!」
一声令下,万军开拔。
铁蹄踏碎尘土,如同黑色的洪流,坚定不移地涌向北方,涌向那片血与火交织的战场。
只留下身后,一个失魂落魄的太子,一个手握断布、泪痕未干的公主,以及满城的议论与担忧。
皇上大怒:
「战场之事,你们岂能胡闹?!来人!带太子和公主回宫里反省!」
记忆的碎片,在征途的某个风雪之夜,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
那是在一片茫茫雪原上扎营休整的间隙。
连日奔袭、小规模接敌,让将士们都疲惫不堪。裴瑾巡视完营地,裹着冰冷的铁甲坐在篝火旁,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沾满风霜的脸。
一片雪花悠悠落下,恰好落在她握着干粮的手背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同样飘着细雪的皇宫午后。
那时她大概只有七八岁,因为父亲与先帝(当时的皇帝)关系莫逆,她得以时常入宫,与其他皇子皇女一同习武读书。
那日武学师父教授了一套新的拳法,她学得快,打得也好,得了夸奖。
下课後,其他孩子都跑去玩了,只有两个小小的身影,锲而不舍地跟在她后面。
一个是当时还是大皇子的萧景淮约莫五六岁,板着一张小脸,努力想做出严肃的样子,眼睛却亮晶晶地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另一个是更小一点的朝阳公主景瑜,穿着厚厚的锦袄,像个小团子,跑起来跌跌撞撞,却总是奶声奶气地喊着:
「裴哥哥,等等我!」
她彼时心性虽比同龄人沉稳,但终究也是个孩子,被跟得烦了,便故意加快脚步,想在宫道的拐角甩掉他们。
谁知跑到一处僻静的宫苑,墙角一株老梅树正凌寒开放,红艳艳的花朵映着白雪,煞是好看。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多看了两眼。
就这一停顿,后面两个小尾巴就追了上来。
景瑜跑得气喘吁吁,小脸冻得通红,一把抱住她的胳膊,仰着头,大眼睛里满是崇拜和委屈:
「裴哥哥,你跑得好快呀!瑜儿差點都追不上了!」
景淮也跟到了,他没像妹妹那样直接扑上来,只是站在一步之外,微微喘着气,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小声说:
「裴瑾你的拳……打得真好。」
那眼神,专注得仿佛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她当时只觉得这两个皇家子弟真是麻烦,甩也甩不掉,便故意板起脸:
「殿下,公主,臣还要去练枪,没空陪你们玩耍。」
景淮却往前走了一步,从怀里掏出一个还带着体温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到她面前,声音依旧小小的,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给你。這是我母妃做的芙蓉糕,可好吃了。」
她愣了一下。
看着那孩子被冻得有些发红的小手,和那双清澈见底、满是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忽然就有些说不出口。
景瑜见状,也忙不迭地从自己的小荷包里掏出一块精致的蝴蝶形状玉佩,塞到她手里:
「裴哥哥,这个也给你!亮晶晶的,適合你」
她看着手里的糕点和玉佩,再看看眼前两张冻得红扑扑、却写满了纯粹喜欢的小脸,心头那点不耐烦,奇异地消散了。
她默默收下了芙蓉糕,却将玉佩塞回给小公主,生硬地说:
「臣不爱佩戴饰物,公主自己留着吧。」
饶是如此,景瑜还是开心地笑了,仿佛得到了天大的奖赏。
而景淮看着她收下糕点,嘴角也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
从那以后,他们跟在她身后的行为,似乎更加理直气壮了。
而她,虽然依旧大部分时间沉浸在自己的武学世界里,懒得搭理他们,但偶尔,也会在他们眼巴巴的注视下,指点一两招最简单的拳脚,或者回答一两个关于兵书的幼稚问题。
篝火噼啪作响,将裴瑾从回忆中拉回。
手里的干粮已经冰冷,手背上的雪花也早已融化。
她看着跳跃的火焰,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谁能想到,当年那两个在雪地里追着她跑、给她送糕点玉佩的小小身影,如今一个在万军阵前许下惊世诺言,一个哭着要招她为驸马。
她轻轻吐出一口白气,将最后一点干粮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
儿女情长,于她而言,太过奢侈,也太过沉重。
她的路,在脚下这片需要守护的土地上,在远方那即将爆发的血战之中。
朔州之战,惨烈异常。
北狄骑兵来去如风,悍勇无比。
裴瑾抵达后,并未急于正面决战,而是利用地形,步步为营,分化瓦解敌军。
她身先士卒,银甲很快被敌人的鲜血染红,手中的长枪如同死神的镰刀,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蓬血雨。
战场上,没有性别,只有生死。
她将自己的脆弱、恐惧,所有属于“裴瑾”这个女子的一切,都深深埋藏在冰冷的甲胄之下。
她是指挥若定的元帅,是悍不畏死的猛将,是支撑着数万将士信念的军魂
一场关键的伏击战中,她亲自率领一支精锐,迂回至狄军侧翼。
冲锋之时,座下战马被流矢射中,她滚落马下,瞬间被几名狄兵围住。
刀光剑影中,她以枪拄地,旋身横扫,枪尖划出一道致命的圆弧,逼退敌人,自己肩头却也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她咬紧牙关,甚至没有发出一声闷哼,反手拔出佩剑,继续厮杀。
鲜血浸透了内衫,顺着甲叶缝隙流淌,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杀北狄守,城关
主将的勇猛极大地激励了士气。
大雍将士们如同打了鸡血,呐喊着跟随她的旗帜,奋勇冲杀。
最终,这场伏击战大获全胜,重创了狄军主力。
经过大小数十战,历时近一年,北狄终于被彻底击溃,残部远遁漠北。
裴瑾,这个名字,伴随着“军神”的威名,响彻草原,也传回了京城。
凯旋之日,京城万人空巷。
百姓们自发地涌上街头,夹道欢迎他们的英雄。裴瑾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她瘦了些,黑了些,眉宇间的锐利和沉稳却更胜往昔,周身散发着经战火淬炼后的凛然气势,令人不敢直视。
金銮殿上,封赏隆重。
老皇帝看着殿下风尘仆仆却英姿勃发的爱将,眼中满是欣慰,却也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这一年,他衰老得厉害。
「裴爱卿力挽狂澜,扬我国威,功在社稷!擢升为辅国大将军,赐丹书铁券,赏黄金万两,锦缎千匹……」
厚重的封赏并未让裴瑾脸上有太多波澜,她只是沉稳谢恩。
不久之后,老皇帝因身体原因,正式下诏,禅位于太子崔景淮
新皇登基,改元“景和”。
新帝崔景淮在经历了战场离别、父皇病重、朝局动荡的磨砺后,迅速褪去了最后的青涩,变得沉稳干练,眉宇间带着帝王的威仪。
他深知裴瑾之才,也明了她的志向,登基后,不仅保留了裴瑾的所有职衔,更赋予她更大的权柄,委以整顿军务、革除积弊的重任。
裴瑾看着龙椅上那个目光坚定、励精图治的年轻帝王,心中亦是欣慰。
她发现,新皇确实是一位心系天下、锐意进取的明君。
这让她更加坚定了辅佐之心,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整治朝堂、拔除蛀虫、强军富国的事务中。
她与崔景淮一个在朝,一个在野,配合默契,竟有种难得的君臣相得。
这一日,裴瑾被新皇宣召入宫商议完西北屯田之事,刚走出御书房,就被等在廊下的朝阳长公主萧景瑜拦住了。
如今的景瑜,已出落得越发美丽动人,只是眉宇间那份对裴瑾的执念,丝毫未减。
「裴将军!」
她屏退左右,走到裴瑾面前,仰着头,眼中带着希冀和一丝孤注一掷,
「皇兄如今已是皇帝,我是他唯一的嫡亲妹妹,我去求他,求他下旨,招你为驸马!他一定会答应的!你……你可愿意?」
裴瑾看着眼前这位长公主,只觉得一阵无力。
她微微蹙眉,后退半步,躬身行礼,声音是一贯的冷静疏离:
「承公主殿下厚爱,臣愧不敢当。」
「臣志在沙场,心系军务,实在……无心家室。请公主收回此言。」
景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眼圈一下子红了:
「你……你还是这样……裴瑾,你心里,就真的没有一点……」
「景瑜」
一个威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两人回头,只见新皇萧景琰不知何时站在了御书房门口,脸色沉静,目光却深邃难辨。他显然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景瑜如同看到了救星,立刻跑过去拉住萧景琰的衣袖,带着哭腔:
「皇兄!我求求你,你下旨……」
「不可胡鬧」
景淮打断她,声音不大
「裴卿是国之柱棟樑,岂是你能如此儿戏的?婚姻大事,更非强求可得。退下吧」
景瑜被兄长的說的啞口無言,委屈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跺了跺脚,掩面跑开了。
廊下只剩下景淮与裴瑾二人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他看着裴瑾,目光复杂,有欣赏,有信任,有身为帝王的责任,也有一丝被深深压抑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细究的情感。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裴卿??辛苦了。公主年幼无知,卿不必放在心上。」
裴瑾垂首:
「臣不敢。公主天真烂漫,是臣…?配不上公主厚爱。」
崔景淮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想穿透那身官袍,看清下面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灵魂。
最终,他只是摆了摆手:
「去吧,屯田之事,抓紧去办。」
「臣,告退。」
裴瑾行礼,转身离开,背影依旧挺拔决绝。
崔景淮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未动。
他舍不得吗?
自然是舍不得的。
无论是出于对“人才”的不舍,还是对那深藏心底的、悖伦情感的难以割舍,他都无法轻易将她推向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妹妹。
只是,他也比谁都清楚,裴瑾的志向,在更广阔的天地。
以承恩公为首的部分勋贵,勾结了京畿大营的部分将领,竟欲趁新帝根基未稳,发动宫变
他们甚至暗中联络了北狄残部,许以重利,企图里应外合。
叛乱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爆发。
叛军兵分两路,一路强攻皇宫,一路直扑裴瑾的镇国公府和京营指挥中枢,意图擒杀或牵制这位最能威胁他们的武将。
裴瑾当夜并未宿在府中,而是在京营衙门处理军务。
听到喊杀声起,她立刻警觉,迅速披甲持枪,召集了留守的亲兵和附近忠于皇帝的兵马。
「保护皇上」
她只说了这四个字,便一马当先,率领着数百精锐,如同尖刀般撕开叛军的包围,朝着皇宫方向冲杀而去。
皇宫方向,火光冲天,杀声震地。
萧景淮手持长剑,在御前侍卫的拼死保护下,且战且退,
已经到了太极殿前的广场上。
他身边护卫越来越少,叛军却如潮水般涌来。
承恩公世子,那个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的表哥,此刻面目狰狞,挥刀向他砍来。
崔景淮举剑格挡,虎口被震得发麻。
他虽是太子时也习武,但终究比不得这些沙场宿将。眼看另一名叛将的长矛就要刺到他的肋下,他几乎能感受到那矛尖的寒意…..
「皇上!」
一声清叱破空而来……紧接着,一道银色的身影如同流星般撞入战团
是裴瑾
她人未到,枪先至
浑铁枪如同毒龙出洞,“当”的一声巨响,精准地格开了那致命的一矛,火星四溅同时,她手腕同时,她手腕一翻,枪杆顺势横扫,将那持矛叛将扫得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裴瑾!」
崔景淮看到她,心中一定,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裴瑾却无暇他顾,她身形灵动,枪法展开,如梨花纷飞,又似暴雨倾盆,每一枪都蕴含着恐怖的力量,所过之处,叛军人仰马翻,竟无一人是她一合之将
她牢牢地将萧景琰护在身后,那并不宽阔的背影,此刻却仿佛成了世界上最坚固的屏障。
「逆贼受死吧」
裴瑾目光锁定承恩公世子,挺枪便刺
那世子武功不弱,挥刀奋力抵挡。
两人战作一团,枪来刀往,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
耳。
裴瑾枪法凌厉,很快占据上风,一□□中对方肩胛。然而,就在她准备将其擒時
一名躲在暗处的叛军神射手,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扣动了弩机,一支淬了毒的短弩,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射裴瑾的后心
「裴瑾——!」
崔景淮看得分明,瞳孔骤缩,失声惊呼,想也不想就要扑过去
裴瑾听到弩箭破空声,心知不妙,但前方敌人未除,侧面又有刀兵袭来,她若闪避,身后的皇帝必遭毒手
她没有完全闪避,只是猛地侧身,试图用肩甲硬抗这一箭,同时手中长枪去势不减,彻底废掉了承恩公世子的战斗力。
短弩凶狠地钻入了她的左肩胛下方,并非后心,但位置也极其凶险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向前一个趔趄,闷哼一声,剧痛瞬间席卷全身,那弩箭上显然淬了剧毒,伤口处传来麻痹之感。
她单膝跪地,用长枪勉强支撑住身体,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
「裴瑾!」
崔景淮疯了一般冲到她身边,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一片温热黏腻,那是血……
「护驾!快传太医!快啊!快來人!」
他的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看着她肩胛下那支狰狞的弩箭,淚水夺眶而出,,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射穿了一个大洞。
「裴瑾……不要睡……不要睡」
周围的侍卫拼死抵挡住残余叛军的反扑,很快,援军赶到,叛乱被镇压下去。
崔景淮打横抱起裴瑾—他从未想过自己能有抱起她的一天,她是那样轻,轻得让他心惊—不顾帝王的仪态,狂奔最近的宮殿。
裴瑾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但强大的意志力支撑着她没有完全昏迷。
她感觉到有人在撕扯她肩部的衣物,想要处理伤口。
「皇……」
她微弱地挣扎了一下,那是下意识的,保护自己最大秘密的本能。
但崔景淮此刻心急如焚,哪里顾得上这些。
他亲手用匕首割开她肩部与背部粘连的衣甲和里衣,想要看清伤口的情况。
当那片染血的、细腻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当那虽然被特制软甲紧紧束缚、却依旧能看出些许柔美曲线的背部轮廓映入眼帘时…..
崔景淮的动作,猛然僵住了。
他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都石化在了原地。
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肌肤,以及那束缚之下的隐约轮廓,大脑一片空白。
裴瑾……竟然……是女子?!
这个认知如同海啸,瞬间摧毁了他过去十几年来所有的认知、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
那些他以为的“龙阳之癖”,那些深夜里辗转反侧的自我怀疑,那些看到她与男子亲近时莫名的酸涩..原来,原来都不是
巨大的震惊过后,他不是断袖……他心之所系,从来都是一个女子……一个如此特别,如此强大,如此让他仰望和倾慕的女子……
「皇上……」
旁边的太医和内侍见他神色剧变,僵立不动,担忧地唤道。
崔景淮猛地回过神,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用尽毕生所有的、制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但那微微颤抖还是表明了他的内心
「此事不可声张,如果谁敢……格杀勿论」
「……是。」
他亲自守在一旁,看着太医小心翼翼地剪断弩箭,清理发黑的伤口,敷上解毒的膏药。
他的目光,却始终无法从裴瑾苍白而安静的侧脸上移开。
裴瑾重伤昏迷了三日。
这三日,崔景淮不眠不休,除了必要的朝会处理叛乱后续,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她床边。
朝野上下皆赞新帝体恤功臣,仁德无双。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与失而复得的狂喜。
当裴瑾终于从漫长的黑暗中苏醒过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萧景淮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
「醒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温柔。
裴瑾动了动,肩部的剧痛让她瞬间清醒,也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她低头,发现自己穿着宽松的中衣,肩部的伤口被妥善包扎,但…那常年束缚的软甲不见了。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昏迷时还要苍白。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下跪,却被崔景淮轻轻按住。
「臣….犯了欺君之罪,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她闭上眼,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这个秘密,守了十幾年,终究还是??
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暴露在这个她最不愿让其知道的人面前。
崔景淮看着她这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心中一阵刺痛。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你的罪...朕知道……」
裴瑾的心沉了下去。看來到頭來還是逃不過一死。
「但你的功,更大」
崔景淮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愛卿护驾有功,平定边患有功,整顿朝纲有功.功过相抵,朕,赦你无罪。」
裴瑾愣住了,
崔景淮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而且,朕还要?谢谢你。」
「為何?」
裴瑾聽到後睫毛微顫,還是有些茫然?
「妳讓朕知道,朕并非真的有龙阳之癖」
裴瑾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碎裂的表情。
她看着崔景琰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炽热而复杂的情意,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一片混乱。
而与此同时,闻讯赶来探视的朝阳公主萧景瑜,正好听到了皇兄的最后一句话,也看到了裴瑾那难得一见的、近乎崩溃的神情,以及皇兄眼中那她从未见过的、带着掠夺意味的温柔。
萧景瑜手中的锦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珍贵的药材散落一地。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床榻上面无血色的裴瑾,又看了看守在床边的皇兄,一双美眸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这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你們」
她指着两人,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裴瑾居然是女子?!
皇兄他……他一直????!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萧景瑜头晕目眩,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被宫女扶住,脸上血色尽褪。
原来?原来如此……
怪不得皇兄当年那般反对她嫁给裴瑾……怪不得皇兄看裴瑾的眼神总是那样奇怪……怪不得裴瑾总是拒绝她,说什么志在社稷……一切都有了解释……
景瑜看着榻上那个即使重伤虚弱、依|日难掩风骨的裴瑾再看看守在一旁、眼神几乎黏在对方身上的皇兄,
心中先是涌起一股被欺骗、被辜负的愤怒和伤心,但紧接着,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弥漫开来。
她把自己关在寝宫里,大哭了几场,摔碎了不少瓷器
「什麼嘛!本宮喜歡十多年的人,到頭來告訴我,她是女子!啊啊啊啊啊!本宮不活了!本宮的少年郎,就這麼沒了嗚嗚嗚嗚」
「皇上,這公主她無事吧……」
「她……唉……」
「臣罪該萬死,等公主肯見人……臣會自會負荊請罪」
「這……這也不能怪你……你也有你的不得已」
景瑜她伤心于自己懵懂多年的初恋就此彻底幻灭,也恼怒于皇兄(喜歡裴瑾)和裴瑾(是女子身份)的隐瞒。
但景瑜毕竟是被娇宠着长大,心思虽单纯,却也豁达。
哭了几天,想了几天,她忽然就想通了。
裴瑾是女子?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好吧,还是难受的不行……换作谁……自己喜爱的少年郎变成自家嫂子……也一时接受不了哈……
至少,皇兄不用再痛苦地怀疑自己的取向问题了。
而且,裴瑾那样的人,本就该配得上这世间最优秀的男子。
她的皇兄,不就是吗?
当不了驸马,当嫂子.好像,也不错?
这个念头冒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即又觉得有点好笑。
如果当不了嫂子,当亲友,能时常看到那样风采卓绝的人,也是一件美事吧想通了的朝阳公主,擦干眼泪,收拾好心情,再次出现在裴瑾养伤的偏殿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明媚—虽然眼底还带着一丝红肿。
她看着靠在软枕上、神色依旧有些苍白的裴瑾,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嗔怪,几分释然:
「裴瑾……妳真是好大的胆子……你可真是….骗得我们好苦啊!」
「臣.....欺瞒公主,罪该万死。」
「行了行了,皇兄都赦你无罪了,我还能说什么?」
萧景瑜摆摆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
「不过,裴姐姐你對我皇兄他…」
「臣……不知」
崔景淮恰好此时进来,听到妹妹的话,再看裴瑾那窘迫的模样,眼中笑意更深
「景瑜,休得胡言,莫扰裴卿静养。」
景瑜吐了吐舌头,冲裴瑾眨眨眼,笑嘻嘻地跑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两人,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而尴尬。
裴瑾垂下眼,不敢去看他
身份被揭穿,又直面对方那毫不掩饰的情意,让她这位在千军万马面前都能面不改色的将军,此刻竟有些手足无措。
崔景淮在她床边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而温柔:
「你的伤,感觉如何?」
「谢陛下关心,已无大碍。」
裴瑾低声回答。
「裴瑾,」
「朕知你志不在这后宫方寸之地。你的天地,是沙场,是朝堂,是这万里江山。」
裴瑾抬起头,有些讶异地看向他。
「朕自小就知你的志向你放心,朕不会给你新的枷锁」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理解,带着欣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承诺:
「朕不会用后宫困住你。镇国公,依旧是你
朝堂之上,朕仍需你这位肱骨之臣。」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辽阔的天空,声音坚定起来:
「给我五年时间。五年内,我必肃清朝堂,拔除所有蛀虫,整顿吏治,让我大雍海晏河清,国力昌盛」
然后,他转回目光,深深地看进裴瑾的眼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待我稳定朝局,便将这皇位,传给心性仁厚、亦心系百姓的四弟。他定会是个仁君,有你在旁辅佐,必能开创盛世。」
裴瑾彻底愣住……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郎为了她,竟然愿意……放弃这九五至尊的皇位?!
「皇上萬萬不可!这…」
「我心意已決。」
崔景淮打断她,伸手,轻握住了她放在锦被外的手,裴瑾看着被他握住的手,那温暖透过皮肤,丝丝缕缕地渗入她冰封多年的心田。
她看着萧景淮那双盛满了星辰大海与她的眼眸,那里有帝王的担当,有男子的深情,更有对她志向的理解与尊重。
她从未奢望过,这身铠甲之下真实的自己,还能有如此辽阔的天地,还能与一个灵魂如此契合的人并肩同行。
眼眶温热,有什么东西似乎要挣脱束缚涌出来。
她极力克制着,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汹涌。
她沉默着,崔景淮便也耐心等待着,只是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良久,裴瑾终于抬起眼,那双惯常清冷如寒星的眸子,此刻漾开了一层浅浅的水光,映照着烛火,璀璨得惊人。
她苍白的唇边,缓缓地,极其认真地,绽开了一抹笑容。
那笑容如同破开坚冰的春日暖阳,瞬间照亮了她略显憔悴却依旧英气勃勃的脸庞。
「臣,遵旨」
崔景淮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言喻的狂喜,仿佛整个殿内的灯火都在他眼中点亮。
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更紧地包裹在自己掌心,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
「五年之约,臣会竭尽全力辅佐您,肃清朝纲,稳固江山。这是臣对先帝,对天下百姓的承诺,亦是对您的承诺。待海晏河清之日,若您初心未改,臣……愿随您踏遍山河,共守边疆。」
她没有说什么动人的情话,甚至依旧保持着臣子的自称,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是她能给出的最郑重的回应。
崔景淮明白,这就是裴瑾。
她的应允,是与家国天下,与责任担当紧密相连的。而这,正是他倾心于她的原因。
「亦然。」
他郑重承诺,笑容舒展,如释重负,又充满期待,
「一言为定。」
接下来的五年,是大雍朝堂经历深刻变革的五年。
景和六年
崔景淮励精图治,展现出非凡的政治手腕和魄力。
而镇国公裴瑾,则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剑,最坚固的那面盾。
在朝堂上,她以雷霆手段,协助萧景琰清查亏空,整顿吏治,将承恩公余党及其他盘根错节的贪腐势力连根拔起,该查办的查办,该流放的流放,毫不手软。
她熟知军务,大力推行军制改革,淘汰老弱,提升边军待遇,锻造出一支更加精锐的国防力量。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隐藏性别、如履薄冰的“裴小将军”,而是真正能够施展抱负、挥洒才华的国之柱
虽然女子身份暴露初期,曾引起过一些迂腐老臣的非议和阻力,但在她卓著的功勋和帝王毫不动摇的信任支持下,那些杂音很快便消散了。
她用实力证明,无论男女,皆可为国为民,顶天立地。
萧景淮果然信守承诺,从未试图将她禁锢于后宫。
她依旧住在自己的镇国公府,身着便于行动的常服或官袍,出入宫廷、衙门,参与最高决策。
他与她,是君臣,是知己,更是朝着同一个目标并肩奋斗的伙伴。
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夜晚,他们一起批阅奏章,商讨国策,有时会因为政见不同而激烈争辩,但最终总能达成共识。
五年光阴,倏忽而过。
在崔景淮和裴瑾的共同努力下,大雍吏治清明,国库充盈,边关安定,四海升平,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气象。
这一日,大朝会。
萧景淮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扫过下方济济一堂的文武百官,最终落在站在武将首位,身姿挺拔、气度沉静的裴瑾身上。
她今日穿着一品国公的朝服,玉带束腰,虽未施粉黛,却自有一股清贵卓然的气度。
崔景淮深吸一口气,沉缓而清晰地开口:
「朕,登基已有五载。赖祖宗庇佑,百官用命,百姓辛勤,方有今日海内承平之象。然,朕德薄,且志不在此九重宫阙。朕之夙愿,在于山水之间,在于体察民情,与我大雍肱骨之臣,共守万里疆土。」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虽然早有风声,但亲耳听到皇帝说要退位,还是让众臣震惊不已。
他抬手,压下议论声,继续道:
「朕之四弟,景珏,性情仁厚,勤勉好学,心系黎民,多年来辅佐朕处理政务,颇具才干。朕观之,可承大统。」
他的目光转向一旁侍立的四皇子崔景珏。
景珏虽年轻,但面容沉静,眼神清明,此刻虽有些意外,却并未慌乱,只是恭敬地垂首。
「即日起,朕传位于四弟景珏!望众卿尽心辅佐,共保我大雍江山永固!」
崔景淮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皇上三思!!」
一些老臣跪地劝阻。
崔景淮却只是摆了摆手,目光再次落在裴瑾身上,带着询问,带着确认。
裴瑾迎着他的目光,微微颔首。五年之约已到,他做到了他的承诺,她也完成了她的责任。
她出列,撩袍跪地,声音清越,响彻大殿:
「先帝曾言,为君者,当以天下苍生为念。今上功成身退,择贤而让,乃大雍之福,百姓之幸!臣,裴瑾,谨遵圣意,必当竭尽全力,辅佐新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有她带头,其余武将及大部分看清形势的文官也纷纷跪下山呼:
「臣等谨遵圣意!万岁,万岁,万万岁!」
传位大典在一个月后隆重举行。
新皇崔景珏登基,改元“安康”,寓意海内安康,百姓和乐。
他果然如景淮所期,是一位仁德勤政的君主,对裴瑾这位辅国重臣极为敬重。
一切尘埃落定后,在一个晨曦微露的清晨,两匹骏马并辔出了京城东门。
马上之人,正是卸下皇位、一身青衫便服的萧景淮与同样换下朝服、身着月白色劲装的裴瑾。
她终于彻底卸下了那身象征着她伪装与责任的沉重铠甲,如同卸下了一层枷锁,整个人显得格外轻盈利落,眉宇间是前所未有的松快与明媚。
崔景淮侧头看着她,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与笑意:
「第一站,想去哪里?」
裴瑾望着官道前方辽阔的天地,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自由空气,唇角扬起:
「听说江南烟雨,塞北风沙,西域古道,东海波涛,各有殊色。我们,慢慢看」
「好,」
崔景淮笑着附和,与她并驾齐驱,
「看尽这大好河山,然后,择一处你最喜欢的地方,安家。」
两人相视一笑,策马扬鞭,身影逐渐融入那一片绚烂的朝霞之中,奔向属于他们的、广阔而自由的未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