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夜话》一撮玫瑰

1、宅妖

　　长山李公，大司寇之侄也。宅多妖异。尝见厦有春凳，肉红色，甚修润。李以故无此物，近抚按之，随手而曲，殆如肉耎，骇而却走。旋回视，则四足移动，渐入壁中。又见壁间倚白梃，洁泽修长。近扶之，腻然而倒，委蛇入壁，移时始没。
　　康熙十七年，王生俊升设帐其家。日暮，灯火初张，生着履卧榻上。忽见小人，长三寸许，自外入，略一盘旋，即复去。少顷，荷二小凳来，设堂中，宛如小儿辈用粱?心所制者。又顷之，二小人舁一棺入，仅长四寸许，停置凳上。安厝未已，一女子率厮婢数人来，率细小如前状。女子衰衣，麻绠束腰际，布裹首；以袖掩口，嘤嘤而哭，声类巨蝇。生睥睨良久，毛森立，如霜被于体。因大呼，遽走，颠床下，摇战莫能起。馆中人闻声毕集，堂中人物杳然矣。
　　——《聊斋志异·宅妖》
　　***
　　阿宅我呀，来到长山已有许多年。寄居李家，也是有一番考量的。
　　那时，咱们妖界流行考判官，阿宅我也心向往之，可又实在讨厌考试，遂作罢。
　　一日，和好朋妖长山闲逛，偶然间路过李宅。
　　好朋妖说，这李宅住着两位俊公子，一位，是当朝大司寇，另一位，则是他的侄子。
　　我拉着好朋妖，就要进府一亲芳泽。好朋妖摆手拒绝，说这是私闯民宅。
　　我给了她一个脑崩：我是宅妖！宅妖，懂不懂？不入民宅，我还叫什么宅妖？
　　好朋妖委屈：可我不是宅妖啊……
　　迂腐的呆瓜！
　　我白了他一眼，叫他在府外放风，我一妖进去看个究竟。
　　随机抽取了一间幸运房屋，里面是一袭白衫的翩翩少年，他伏在案上，百无聊赖，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见他也无聊，就想逗逗他。
　　张望一圈，见堂堂大司寇的侄子，屋里居然连个像样的凳子也没有。灵机一动，便变成春凳一条，质地嘛，像阿宅我一样，修润至极。
　　我去旁人宅邸，都是变成破烂玩意的，今日这么上心，完全是出自对帅哥……不，是对大司寇家的敬仰。
　　面对天降长凳，公子并没有大惊小怪，反而用手抚摸我的脸颊。
　　公子的手真光滑，真细腻，不愧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我情不自禁，脸迎合着他动了几下，却把他吓了一跳，甚至要离开。
　　这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吧！我满腹哀怨，自己还是太唐突了。忘了此刻的自己，不是美人身，而是长板凳；美人迎风摇曳，自然赏心悦目；板凳随手而曲，这便是鬼故事了。
　　我满怀歉意，用四条方腿移动，慢慢从墙壁隐退。
　　好朋妖见我一脸沮丧，问我怎么回事。我没提李公子，而是说：以后，再也不演肉色的长凳子了。
　　我没有离开李宅，而是在仓库寄居下来，没事就变成阿猫阿狗出来透气，同时也在修炼法力，想变成漂亮姑娘，和其他美妖一样，和公子来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
　　可时不我待，公子将要成亲了。
　　我很沮丧，公子公子，你怎么不等我？
　　成亲的前一日，我又溜进公子房中，使出浑身功夫，想要变成美人，和公子见上最后一面。
　　很可惜，本人学艺不精，最后只变成了一条白色棍子。
　　其实，也是有进步的，虽然不是美人样貌，但也有着美人一半特质：洁白光滑、身材纤细。
　　也许是有凳子的先例，公子这回倒是没被吓到，他走进看我，轻轻问道：“小凳子，是你吗？”
　　我想告诉他“是的”，但我并非人身，也不会人语，无法告诉他一切。
　　他伸手，似乎想通过触感来判断我的身份，但是，我气馁了，软软一倒，委蛇入壁。
　　嘿，这么一想，我还挺像白娘子的。
　　说不定，哪一天，我也能修得和她一样呢。
　　然而，还未等我修成清朝白素贞，李公子的死讯便传来了。
　　我问好朋妖：死是什么意思？
　　好朋妖说：就是你再也看不到李公子的意思。
　　我问：那我会死吗？
　　好朋妖说：如果当时李公子找道士来抓你，或许你就死了。
　　我若有所思：嗯……他不想让我死，定是心里有我。我要好好活着。
　　这回，轮到好朋妖翻白眼了：现在知道这么说了，当时怎么不留下呢？
　　我义正言辞：人家都要成亲了，我留下干什么？
　　好朋妖看着我：看来，这些年你在大司寇府也没白住，都把你感化出道德观来了。
　　我一脸骄傲：当然，阿宅我不是判官，胜似判官啊。
　　公子死后的许多年，我四处游荡，换了无数个宅邸，但总住不惯。终于，在康熙十七年，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李宅。李家更迭了许多代，我已有些陌生了，但还是凭着记忆，找到了公子旧时的房间。傍晚，灯火出张，有一白衣书生履卧榻上。
　　难道，是公子投胎了？
　　公子，这一生你若未娶，我便一定要化成人形，与你长相厮守！
　　我欣喜若狂，又怕失了风度，便使出旧时把戏。
　　为了表示，这些年我的法力有所长进，我不仅变出了板凳，还变出了两个小人扛着它。
　　可是，这男人完全不像当年的公子，他竟不与我相认，也不问我“小凳子，是你吗？”
　　我有些生气，干脆演了出奔丧，向过去那个公子和自己告别。
　　没想到，这居然吓得他屁滚尿流，大声呼叫，引得其他人都往这里跑。
　　好妖不吃眼前亏，我赶紧溜了。
　　当年的好朋妖，还住在这里，我便找到他，狠狠骂了男人一通。
　　好朋妖说：他不像当年的李公子，人家是大司寇侄子，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今日这人，不过是在府上教书的，一介书生罢了。
　　我竟有些欣喜。
　　我的白月光虽然没有复活，但是也没有塌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