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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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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京城小雨。
玄武大街,皇家轿辇所过之处,行人避让,皆是默默低头不敢多言,素日里最是熙熙攘攘的主街,一时间只余半人高的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的吱呀声。
皇城无人不识这乐嘉公主夏宝熙的车架。
这位三公主自出生起便获圣上亲自赐名,百日宴里又赐了封号,承袭食邑千户,从小便是千娇百宠,金玉堆起来的天家贵女,是个被宠坏了的娇纵性子——
前些日子刚被赐婚萧珏,首辅亲侄,萧那亦是百年世家天潢贵胄,头等煊赫门庭。
赐婚圣旨一下来,萧家隔天那聘礼一箱子一箱子从城东头排到了城西头,府丁从天明点到了天黑,更别提宫里的赏赐流水般地送进了公主府。
瞧着公主这派头那是愈发大了,每日都要乘了这四匹马拉的车架招摇过市。
只是不知怎么,有那心思活络的人上前贺喜,竟被公主派人打了一顿,于是如今对这位阴晴不定的天家贵女,众人唯恐避之不及。
一只白皙的手突然掀起车窗帷幔一角,露出车内人半截精致的下巴,弧度带着豆蔻少女的柔美,十数年来不知愁滋味的珠圆玉润却已消减几分。
少女漫不经心地垂眸看向街边各色货摊,和昨日又是一模一样的那些人,一模一样的那些货物。
夏宝熙眼底透出些许憔悴,她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一向宠爱她的父皇竟然现在连见她一面都不肯!
赐婚圣旨下来那日,雨下得比今日大得多,乾华宫殿前的金砖沾了雨水,她嫌脏,一开始都不肯跪。
后来却在那金砖上磕破了额头,也换不来天子一回顾。
父皇真的爱她吗?
心乱如麻。
突然一声女子娇媚入骨的笑语划破寂静——
“四郎,别在这么,让人家看到了奴家要羞死了呀!”
那尾音打着转儿地飘进夏宝熙耳中,终于勾起她一丝兴味,当下也不管额头上还裹着纱布,猛地掀开帷幔,挑眉望向那声音的源头。
三层顶楼,檐牙盘桓而过的雨汇成悬流,分割了视野。
可阁楼上那两道男女交叠的身影无比清晰!
相对而立,衣衫不整,紧紧相依。
一人白衣锦袍,一人红衫罗裙。
夏宝熙当即认出,面对着大街那人,正是萧珏!
她那个风流纨绔未婚夫!
横跨两间铺面的巨大牌匾上分明写着气阔的三个大字——
“望月楼”。
京城第一大青楼!
风夹带着雨丝斜斜地吹拂,沾湿额头上的纱布,夏宝熙额头刺痛,怒从中来,飞天髻上掐丝金钗倏地一晃,光泽逼人。
“停车停车!”
下一秒。
白光一闪,侍卫措不及防被公主抽走了腰间佩剑,忙跟着那道珠光宝气的身影火急火燎地追进楼里。
夏宝熙提着剑如入无人之境,望月楼一众仆从伙计眼睁睁看着少女从轿辇上下来一路冲上三楼的天字包房,无人敢拦。
开什么玩笑,三公主拆了你这楼又何妨,总归是有官府会收拾烂摊子的,撞上去触霉头被打一顿事小,丢了脑袋那才是无处喊冤。
“哐当!——”
天字一号房的房门惨遭毒手。
“萧珏!本宫下嫁于你,夜夜愁得睡不着,出来散心倒是碰上你白日狎妓!这日子真是给你活明白了!”
“?人呢?”
她环顾这间奢靡至极的天字号房。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角落的博山炉里,合欢香的最后一丝烟还未散尽,与女子脂粉味混杂在一起,熏得人头疼。
可萧珏和那女子却不见踪影。
夏宝熙的视线扫过每一处可能藏人的地方,最后定格在了那张巨大的拔步床上。
床幔层层叠叠,深红色的帐子绣着金线缠枝牡丹,华丽又暧昧。
“来人!给我搜!”
“启禀公主,萧公子不——”
匆匆跟来的侍卫没来得及提醒公主走错房间,便直挺挺倒地,不省人事。
夏宝熙双眸陡然瞪大,这可是父皇精挑细选拨给他的御前侍卫,就这么当着她的面毫无征兆地下线了?
颤抖着伸手探了探鼻息,还好,只是晕过去了。
“叮零——”
一声极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从床幔深处传来,像是纤薄玉佩划过银钩之声。
夏宝熙心头一跳,握紧了手里的剑柄,一步步朝拔步床走去。
明明是白日,床内却燃着烛火,被穿堂风吹得摇曳不定,厚重的纱帐堆叠,影影绰绰光影晃动间,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切。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伸手,一把掀开!
帐内光线昏暗,绣着鸳鸯的锦被隆起,显然包藏着人。
“好你个萧珏!果然躲在这!”
夏宝熙气不打一处来,手中长剑一转,用剑脊狠狠拍在那人身上,“给本宫滚起来!”
那人被拍得闷哼一声,身子动了动,似乎想发作什么,最终却仍然选择躺着装死。
夏宝熙见他不答话,更是恼火,干脆将剑往旁边一丢,自己爬上床榻,想也没想就跨他身上,伸手就去扯那人的头发,想把他拽出来掰扯个清楚。
“装死是不是?本宫倒要看看,你这张脸皮有多厚!”
黑发入手一片顺滑,触感极佳。
饶是怒火中烧,夏宝熙止不住分神,萧老四这头发怎么保养的,比她一个公主发质还好?
她用力一拽。
那人被她拽得一个翻身,正脸朝上。
摇曳的烛光终于照亮了床幔深处。
看清身下那张脸的一瞬间,夏宝熙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
这……这不是萧珏那张被酒色掏空了的脸!
那是怎样一张脸。
黎知舒现在才发现,她对美人是极度缺乏想象的。
眼眸狭长,鼻梁高挺。
看着十几岁的年纪,两腮已经没有了幼稚的软肉,下巴的弧度显得尖锐,却更放大了五官的秾丽。
肤色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血色淡淡的,像含苞待放的荷花一样粉,极其幼嫩的颜色,却是富有肉感地微微向外鼓着,以一种诱人采撷的姿态。
尤其是那一双似睡非睡,半阖不阖的美目,让人见之难忘。
寂静而空洞,黑漆漆的没有一丝丝生命力。
面无表情而及其精致的容颜。
像一具艳尸。
见惯了衣香鬓影绝色美人的公主殿下花容失色,脑子里竟一时卡了壳,脱口而出的不是拷问,而是:
“——这萧老四太会吃了吧!”
身下美人闻言倏地掀起眼皮,红色的瞳孔摄人心魄,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直直地望进她眼底。
夏宝熙心头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
懂了,她碰上了话本子里写的狐狸精!
果然,仅仅是对视片刻,她就觉得天旋地转,额上的伤口剧烈地疼了起来,紧接着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睁眼。
可喜可贺,她没被狐狸精拐去老巢,还在望月楼天字一号房里。
高兴的太早了,狐狸精还在房里!
此刻正站在床边微微蹙眉,眼神警惕地看着自己,依然美得惊心动魄。她这才发现他额上带着银饰抹额,穿的根本不是那青楼女子的罗群,而是绣了反复花纹的玄色衣袍,她从没见过的样式。
而她本人被红绸缚了腕子,绑在床上,除了一张嘴,全身动弹不得。
夏宝熙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
“狐大仙,本宫走错房间了,你把本宫放了吧,本宫和你往日无仇今日无怨,而且还是个女子,阴盛阳衰……”
“没死?”
少年略带疑惑的嗓音传来,如雨珠砸在青石板路上般清朗,打断了少女的喋喋不休。
夏宝熙被他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吓得差点又一口气没上来。
“完了!狐狸精原来是男的!真冲我来的啊!”
少年听她一通鬼哭狼嚎,眉间折痕更深。
“闭嘴。”
哪里怪怪的。
夏宝熙发现自己变得怪怪的,舌头不听使唤,这回话都说不出来了!
接着,少年用磕磕绊绊的官话说,她中了他的蛊!
坏了!
这不是狐狸精,原来是苗疆人!
还不如狐狸精呢,狐狸精至少还讲究用美色蛊人,才不会粗暴地直接下蛊!
夏宝熙欲哭无泪,心中叫苦连天。
少年也不说话了,目光如蛰伏的野兽般在被束缚在床上的少女脸上逡巡,专心思忖着她怎么还没死这件事,好像这是他人生中遇到的头等难解之谜。
于是娇生惯养的三公主也遭遇了人生头等苦难,一会儿左手抽动,一会儿右腿乱踢,五脏六腑更是接力赛般一个接着一个开始绞痛,整个人快被玩坏了。
夏宝熙疼的受不了,见他左侧腰上的银饰掩着一个布袋子,好像有东西在蠕动翻滚,趁着腿部短暂地恢复知觉的间隙,猛地向床边少年的踹去。
还没等她碰到他腰间的一颗铃铛,身子就软趴趴地倒在床榻上。
少女的惊呼中,他稳如泰山地立着,一动未动。
夏宝熙发现自己又能说话了,忙带着哭腔求他:“给我……解蛊,我什么……都答应你。”
少年不为所动,表情依旧冷冰冰的,好似一潭死水。
仿佛面前哭着祈求他的只是一个死物。
夏宝熙也没力气哭了,摊在床榻上大喘气。
陌九见她许久都还有气息,终于对她生出一丝兴趣。
他被当做药人养大,日夜与蛊虫为伴,记忆里用蛊从未失手过。
可眼前少女分明中了他的噬心蛊,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活着?
真是奇怪。
出于好奇,陌九为她解了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一点点恢复生气。
像是从前观察无数被他用作试验品的人一样。
身体的异常疼痛慢慢平息后,夏宝熙老实了,敢怒不敢言,只敢暗自腹诽:
还有没有王法了!
长得再好看,腰再细,腿再长又怎么样!
难道就可以随随便便把人抓起来下蛊吗!
她堂堂乐嘉公主,竟然差点就被他弄死在这床榻上了,天理何在啊!
想到这里,夏宝熙恢复了力气,从床榻上坐起身,重新支棱起来,扬着下巴睨他,“你可知道本宫是谁?说出来吓死你!”
陌九意外的很给面子,字正腔圆地吐出四个字:“乐嘉公主。”
夏宝熙骨头一软,险些又趴下去。
“现在,我是你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