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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逛街(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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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确实很方便,就在小区大门口,路上和车站,妈妈不停数落着爸爸在家做的让她不满意的事情,等了不一会车就来了,刚上车,妈妈便叮嘱,车里脏,别坐。
半个小时左右,我们便到了目的地。路上虽不停听着妈妈诉说,看着窗外的风景,也听的不太清……
下车穿过马路就是服装批发市场。巨大的服装批发市场映入眼帘。耳边是喧嚣嘈杂、难以完全听懂的本地话,但这并未能阻挡妈妈眼中迸发出的、属于女人的纯粹购物热情与兴奋。她像是鱼儿入了水,并不理会我,一头扎进琳琅满目的商品海洋,脚步极快。
一辆疾驰而过的送货三轮车让我心惊,我赶紧上前拉住她的胳膊。车子擦身而过,她却迅速而用力地挣脱开了。
是的,我都忘了。她不愿意我拉她。
从小,我们就不亲近。逛街从不拉手,总是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即便很小的时候,我因为害怕想抓住她的手,也会被她挣脱,说她不喜欢。小时候晚上害怕想挤着她睡,也总被驱离。记忆里,夜晚身边爸爸的陪伴反而多些,但爸爸……算了,他时常不在家。
亲密,至少行为上,我和妈妈之间是匮乏的。她性格如此,我大概,已经习惯了。
在一家男装店外的特价区,妈妈举着一件标价几十块的卫衣,兴奋地呼喊我:“易子君,快来看!这个给你爸买怎么样?”
“这么便宜,会不会质量不好?”我小声嘀咕。
“你不懂!”她笃定地说,“这质量可以了。你爸不爱干净,给他买这个价位的,多买几件换着穿,太脏太旧了丢了也不心疼!”
我心里暗忖:说得好像你真舍得丢过几件衣服一样。以前那些衣服,不都是缝缝补补又三年?那些年代久远的衣服,她都能如数家珍。算了,随她吧。
“老板!老板!这衣服多少钱?”她用蹩脚的本地话朝店里喊着。
老板走出来,不耐烦地指着标签:“上面不是有价格吗?”
“我是想问,还能不能再便宜点……”妈妈陪着笑。
“特价!清仓促销的,都不赚钱,还怎么便宜?!”老板毫不客气。
妈妈并不恼,继续试探:“你看再少点嘛……我不是本地的,跑好远来买衣服,诚心想要,就当少个路费钱?”
“就几十块钱的东西,真的少不了!”老板挥挥手,“要不你还是去别家问问?”
我感到一阵难为情,拉扯她的衣袖:“妈,特价了,一般不讲价,你要觉得行我们就拿了吧……”
话没说完,妈妈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示意我别说话,继续对老板磨:“老板你就行个方便,少10块?”
“我赚都赚不到10块!”
“哎哟……老板,我也不容易,退休工资少得可怜……”
她又使出了在老家集市上百试不爽的“磨功”,而我只觉得站在冷风里,为了十块钱如此纠缠,实在大可不必。
“少不了!”老板态度决绝,转身回了店里。
“老板!别这样嘛,老板……”妈妈还不死心,朝着店内喊。
小时候逛街也是如此,小时候不明白家里怎么就过的这么窘迫?家里为何这样可怜?现在似乎是明白了,我也习惯了不乱花钱。
我实在不想看她在这耗着,半拉半拽地把她拖走了。
她毫不气馁,立刻穿梭到下一家,如法炮制。
寒冷的北风从市场通道穿堂而过,带来刺骨的凉意。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为了块儿八毛投入地“战斗”,心里五味杂陈。
我看了一下手表,指针已经快指向下午一点。想着早上她就吃了个馒头,喝了点小米粥,胃里怕是早就空了。
“妈,”我拉了拉她的袖子,“这都过中午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我可不吃!”她头也没回,眼睛还在货架上逡巡,“外面东西多贵啊,不干净还浪费钱!” 或许是因为还没买到真正心仪的衣服,她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走到另一家店面,她再次呼唤老板。这次走出来一个年轻男子。妈妈依旧使出刚才的套路试探还价,没想到男子竟爽快地答应了。妈妈先是一愣,随即又得寸进尺,在已经谈好便宜10块的基础上,要求再少5块。
“不行,”男子摇头,作势要向店内走去。
妈妈赶忙拦住:“别走别走!35就35!” 她开始在挂着的衣服里快速翻找,挑出两件满意的,让老板找合适的尺码。
最终只找到一件尺码合适的。老板把衣服递过来,妈妈接过袋子,打开仔细查看缝线和内衬,确认着质量。然后,她抬起头,脸上堆起那种我无比熟悉的、带着点耍赖的笑容:“老板,再少5块钱嘛……就5块……”
又来了! 出门前明明千叮万嘱过的。我赶紧在一旁拽了她的胳膊一下,用眼神示意她适可而止。
老板显然没了耐心,直接伸手要从她手里拿回衣服:“您去别家看看吧,这价真卖不了。”
“别这样!我要!我要!” 妈妈慌忙把衣服紧紧抱在胸前,像是护着什么宝贝。
看她终于选定,我立刻拿出手机,扫了墙上的付款码,快速完成了支付。
这时,妈妈才里里外外彻底检查完衣服,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伸手往自己口袋里掏钱。
“妈,别掏了,钱我已经给了。”
“什么时候给的?!”她猛地抬起头,声音陡然拔高,“谁要你给钱了?!我自己买!不要你的钱!……”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激动地蹦跳着叫嚷起来,引得周围几个顾客都看了过来。
“就一件衣服,妈,我有钱……” 我试图安抚她。
“你有什么钱?!”她更加激动了,话语像连珠炮,“你又没上班!全靠小林一个人工资,还要养两个孩子过日子……这钱我不能让你出!”
眼看她要陷入一种固执的、关于金钱的拉扯和自责中,我只好祭出“杀手锏”,捂住肚子,语气带上了真实的疲惫:
“妈,别争了,我饿了……真的饿了。”
听到这句话,她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叫嚷声戛然而止。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里的衣服,最终还是心疼女儿占了上风。
“……行了行了,”她没好气地对老板说,语气却缓和下来,“用袋子给我们装好。” 她不再提付钱的事,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然她心里还在为让我花了这笔钱而耿耿于怀。
我们继续向前,往右转,穿过一条热闹的巷子,两边果然有许多小吃饭店。
路过那些炒菜店面,妈妈都会不由分说地把我拉走,眼神里满是对价格和卫生的双重不信任。直到路过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面馆,她瞥见了墙上贴着的价格表,脚步才迟疑地停了下来……
“老板,一碗粉……”我对着店内喊道。
“可以卖半碗吗?我吃不完……” 妈妈立刻凑上前,带着商量的语气对老板说。我知道她饭量小,一碗确实吃不完。
“没有半碗卖的。” 老板头也没抬。
“那就给我来一碗。” 我重复道。
“那要素的!” 妈妈赶紧补充,然后凑近我,用我几乎能背出来的理由小声嘀咕:“外面的肉不干净,谁知道是什么肉……”
“只要一碗?”老板确认道。
“一碗。”我伸出手指,再次确认。我其实并不饿,早已习惯了孩子们上学后,中午一个人用两片面包或一包饼干打发一顿。但我还是对老板补充了一句:“麻烦多煮一下,煮软一点。” 我知道妈妈胃不好,吃不了硬的东西。
“好的,素粉一碗,多煮煮!”老板朝后厨吆喝了一声。
又是一番几乎成为固定流程的、与妈妈抢着付完钱后,我从老板手里接过那只热气腾腾的大碗。找了个空位坐下,妈妈则紧跟在我身边,走到椅子前,从桌上的抽纸盒里接连抽出好几张纸,反复用力地擦拭凳面,然后又换新的纸,不停地擦拭着我们面前那一小块桌面。
我把那碗唯一的粉推到妈妈面前:“快吃吧,趁热。”
“我哪吃得完这么多?” 她看着碗,眉头皱起。
“不多的,快吃。”
“你不吃吗?” 她抬头看我。
“我不饿。”
“你刚才还说你饿了!” 她的音调升高,带着责备,“早知道你又不吃,我们就不过来了,白白耽误时间!”
“快吃吧,都下午了。” 我无力地解释。
“我也不饿!” 她赌气似的把碗往回推。
“买都买了。”
“你吃点!” 她语气强硬起来,“你不吃,我也不吃!”
“那你先吃。”
“你先吃!你吃了我再吃!”
在这样无意义的推搡中,我败下阵来,接过碗,象征性地吃了两口,然后重新放回她面前。
“你就吃两口?还剩这么多!那我也吃不完啊!” 她一边抱怨着,一边终于拿起筷子,小口地往嘴里扒拉。
不一会儿,她就放下了筷子。我看了看碗里,还剩下一小口的样子。
“还剩一点,吃了吧,别浪费。” 我说。
“你别逼我!别强迫我吃饭!” 她像是被触动了某个开关,声音带着惯有的防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我胃不好,吃多了不消化,堵在胃里不舒服……”
这句话,我从小到大听过太多太多次了。
于是,我不再劝,站起身走到门口想拿一瓶水。
妈妈立刻伸手阻止:“你胃不是不舒服吗?还喝凉水!喝口热汤!” 说着就把那还剩一口汤的碗往我面前送。
我摆摆手,还是坚持买了一瓶矿泉水。
“在家不是喝了水出来的?还买什么水!这么冷的天,喝冰水,我可不喝。” 她看着我的动作,絮叨着,然后放下碗,自顾自地朝店外走去,像是要逃离这个让她不自在的消费场景。
我握着那瓶冰冷的矿泉水,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那时我怀着悠悠回老家,一天下午下楼散步,渴了,也走累了准备上楼,却发现电梯坏了。不知道要维修多久,我渴得厉害,实在爬不动那么多层楼,央求了她好久,她才终于不情不愿地、像是完成一个艰巨任务似的,给我买了一瓶水。
那种熟悉的、在细微处都要经过一番“斗争”才能获得的满足感,时隔多年,依然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