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别久 少年如故》庄研

4、藏在书页间的心事

　　很长一段时间里，蒋彤都把沈英和秦天看作一对儿。她像收集拼图般留心关于秦天的一切信息，渐渐拼凑出了秦天家的基本状况，当然这些最原始的出处来自于沈英的讲述。
　　秦天的母亲身体不好，常年累月的生病吃药。这大概也能解释为什么秦天的父母不是公职人员，但他却是独生子女。秦天的父母在工地打工，对秦天管教极严。秦天二年级时就开始自己做饭，照顾生病的母亲，直到四五年级时母亲身体才差不多好了。
　　秦天的乐观、坚毅，似乎是天生的。他脸上时常挂着清朗的笑容，如秋高气爽时节的皓月当空，明亮却不灼人，自带一份澄澈。
　　原来秦天和沈英是青梅竹马。失落吗？有一点，但是不多。羡慕吗？有一点，但是也不多。
　　沈英看起来就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啊。像秦天这样的男孩子，如果没有人喜欢才奇怪呢。大家眼光还不错，对吧？
　　蒋彤在懵懂的年纪里，已经明白了一种感情，不为得到，不求回报。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只要他开心，她也跟着心生欢喜。
　　秦天不知是拿了什么东西，对着沈英喊：“英子，接着！”说着直接抛过去，沈英稳稳地接在手里，并无别话。
　　曹飞见了凑过来开秦天玩笑：“你和沈英还真是郎才女貌，挺般配的嘛，说说你是怎么追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儿的？”
　　秦天一脸得意：“这能告诉你？怕你跟我抢呢！”
　　曹飞：“谁敢抢你的？我就是问问沈英是怎么就成了你家英子的，一天天叫的这么肉麻。”
　　秦天：“咋了，你羡慕啊。”
　　曹飞：“不说是吧？好啊，那我去问问沈英。”
　　曹飞对着沈英叫：“英子，英子？”
　　秦天：“看吧，不理你吧？英子也是你能叫的吗？”
　　曹飞还来劲了，跑到沈英面前：“管管你家秦天，再不管教以后就叫他雨天。”
　　沈英在左边靠窗的座位，早已听见他们的对话，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你叫他啥是你的事，我哪能管得着呢。”
　　曹飞：“他都管你叫媳妇了，你不管谁管？”
　　沈英：“谁是他媳妇了？他说话你就当圣旨？不过是小学同桌，他准是听见我妈来学校找我那样叫，有样学样，我没理会，他就一直这么叫下来了。”
　　曹飞眯着眼，笑嘻嘻地：“不用解释，解释就等于掩饰，掩饰就等于事实。”
　　沈英直视着曹飞，抿了抿嘴唇，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恰在此时上课铃响了，嬉闹的教室又归于平静。
　　蒋彤注视着一切，唇角向上弯了弯，可是，眼睛似乎有点酸涩。
　　对安静的学生来说，最好的消遣就是看书。蒋彤也喜欢看课本以外的书。老师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书有没有改变气质尚不可知，不过蒋彤的作文写得的确很好。
　　这天又见到校门口的三轮车四周围着一些人，蒋彤也伸长脖子张望。原来三轮车上都是书，有学习资料，也有中学生必读的文学名著之类。蒋彤快速扫过整排的书脊，最后目光停在《红楼梦》上。她伸手拿过来，触手是粗糙的纸张，排版密集，字迹也小。蒋彤记得名著简介里说过《红楼梦》是如何的好。她翻开才看了“作者自云”就喜欢上了。
　　蒋彤兴冲冲地举着书问：“老板，这本书多少钱？”
　　“八块钱。”
　　蒋彤这才想起自己口袋里根本没有钱，于是默默地放下那本书。
　　卖书的人看着她：“不要了吗？”
　　蒋彤嗫嚅着说：“下次吧，我现在没有钱。”
　　那是一个闭塞的小镇，镇上除了让人高攀不起的新华书店，因为都是按照原价卖的正版书，还有一家卖书和文具的小店，名叫“龙门书店”，但不管什么东西都很贵。比如说，一个订书机要12元，就算是砍价最多也就是砍到10元。而后来蒋彤上了大学，质量比那好的订书机只要5元。
　　所以如果有时间，同学们会骑车花半天时间去别的镇上买书，这样可以省下几块钱。是的，为了几块钱可以骑车一个小时跑十来里路，来回就是20里。
　　蒋彤太喜欢那本书了。喜欢的人不容易得到，但是喜欢的书还是能想办法的。于是蒋彤决定存钱买下那本书。可是她一个走读生，除了早饭在学校吃，午饭和晚饭都是回家吃，还能怎么存钱呢？思来想去，也只能从那顿早餐上面俭省罢了。每天早晨不买那一碗3毛钱的汤，攒一个月的钱就能买书了。就这样啃了一个月干馒头，蒋彤总算攒到了八块钱。她天天盼望那个人来卖书，可是左等右等，那人却隔了好久没有来。
　　终于盼到那辆三轮车又来了，蒋彤急忙赶过去，万幸她喜欢的书还在。蒋彤举着书说：“八块是吧？”卖书的人说是。蒋彤付过钱拿着书转身就跑，根本没有注意周围的人投来看外星人一样的眼光。回到教室才知道可以还价，有的人买的才6元。虽然心里稍有失落，但是钱已经给过了，也没有可能要回来。
　　总归，蒋彤拥有了第一本《红楼梦》，轻轻摩挲着书中的文字，心中满是欢喜。虽然后来她也买过精装版，但是那种喜悦却难以重现。
　　世上竟然有如此好文章，恰如世上有男孩叫秦天。
　　晚上蒋彤迫不及待地读起来，字字珠玑，句句含韵，读来真是余香满口。明知道第二天就是期末考试，可是蒋彤一翻开《红楼梦》就再也合不上了。
　　就在她读得入迷的时候，听到她妈妈喊：“你怎么还在看书？我都睡了一觉了，平时不好好学习，临时抱佛脚倒挺积极。”
　　蒋彤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12点半了，早就该睡觉了，明天还是期末考试。若是考的不好，这个年都别想好过。然而蒋彤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满脑子都是那些美丽的句子萦绕不去。
　　既然睡不着，索性起来看书吧。蒋彤又小心地把灯拉亮，幸好妈妈没有再次醒来喊她。直到3点钟，她真的困了，关掉灯睡着了。蒋彤梦到自己是下凡的林黛玉，到处寻找着什么，就在刚找到的时候，梦就醒了。蒋彤拉亮灯，已经5点半了。她没有动，梦境是那样清晰，可是她闭上眼睛，却看不到梦里寻找的东西。
　　是梦在暗示什么吗？不知道。也许就是自己看书太入迷了吧。6点钟起床的闹铃响了。
　　蒋彤在恍惚中迅速起床，骑车赶去学校。寒风凛冽，天色阴沉，应该快要下雪了吧。
　　七点钟早读，八点二十考试，蒋彤竟然一点不困，精神饱满地写满了卷子。活动着酸痛的手指，期末考试就这样结束了。
　　考试后的几天，老师们要阅卷，学生们可以提前感受寒假了。蒋彤每天悠哉地读着《红楼梦》。虽然年纪尚小，不能领略书中的精妙之处，索性只管循着自己的喜好读下去。喜欢的章节就一字一句细读，不喜欢的读不懂的干脆就翻过去，诗词几乎没看。那些如同打哑谜的诗她第一次读时味同嚼蜡，完全品不出里面暗藏的玄机。
　　就这样，《红楼梦》成了蒋彤的枕边书，睡前看几页，无聊时翻几页，一直看了两年，以至于很多章节都熟读成诵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四天之后，期末阅卷完毕，学生们要去学校领成绩单和新课本，等开完期末会议之后，就正式放寒假了。
　　初一的第一个学期蒋彤还很认真学习，期末还考进了全校前三十名，能在领奖台上站着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
　　在寒风中听着校长冗长的训话，台下一片沉寂。有的同学戴着耳罩，有的竖起了羽绒服的毛领。蒋彤只能摘掉手套，反复搓手再盖住耳朵以获得一丝温暖。
　　终于熬到学生代表发言环节，当“吴珊”这两个字从喇叭中传出来，就有人叫好和鼓掌。蒋彤知道这两个字是因为光荣榜上贴着的姓名和照片。照片是学校统一拍摄的，清一色的大头照片不带半分修饰，按照名次呈塔状排列，吴珊的照片就在塔的顶端。那是初二年级期末考试的排名，蒋彤当然记得清楚。
　　有一次路过某班级门口，听到有同学窃窃私语：“快看，那个女生就是吴珊，传说是咱们学校的校花。”
　　蒋彤也朝他们所指的方向看去，坐在前排的女生坐姿端正，神情专注，优雅得像一只白天鹅。蒋彤也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微微抬起了头。一直以来，蒋彤都羞怯地低着头走路，与人说话也总是垂着眼皮，甚少看人。此刻猛地抬头，迎面走来的、认识不认识的人那样近，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如鼓。
　　吴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但是由于隔得远，看不真切，唯有她发间的水钻在阳光下折射出七色光。
　　台下的人窃窃私语：长相漂亮，成绩又好，据说很多男生给她写情书。蒋彤一边听着八卦，一边瞪大眼睛打量着台上那个初三女生，看着她在掌声中从容地向台下鞠躬。她也好想成为那样光芒四射的女生。即使一举一动都会被人审视，她也想要站在舞台中央。
　　青春年少，凭什么要甘心平凡？
　　风华正茂，为什么要隐入尘烟？
　　哪怕“心比天高”的下一句便是“命比纸薄”，可是那又怎样？她也想要在春天的阳光下绽放。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蒋彤听到旁边三班的女生聊天。
　　“你看到没有，刚才吴珊上去发言，校长可热情了。这个男生上台的时候，校长连正眼都没给一个。”
　　“你以为吴珊只是学习好、长得漂亮吗？听说她家里背景不一般。”
　　后面两个女生交头接耳说的什么，蒋彤已经完全听不清楚了。长得漂亮、成绩优异、家境不凡，吴珊啊吴珊，你还有多少惊喜是大家不知道的呢？
　　那一刻，蒋彤知道了什么叫做“得天独厚”，吴珊大概就是这样的天选之子吧。也许她应该认清自己，打消那些不切实际的妄念吧？
　　到了颁奖时刻。首先是初中一年级的全校前三十名。初一年级将近四百人，虽然蒋彤只考到二十四名，但是能考进前三十，多少还是值得开心的事，至少她还站在可以冲刺普高的梯队里。
　　三十人分两排前后站开，秦天是十二名，站在前排蒋彤斜前方的位置。秦天被旁边的同学绊了一下，踉跄着退了一步，恰好踩到了蒋彤的脚尖。虽然只是轻轻的，但是寒冬之下麻木的脚趾还是传来丝丝痛意。碍于下面坐着老师同学，还有摄影师拍照，秦天默不作声，蒋彤也强自平静情绪站好。
　　领完奖准备散去时，秦天回头轻声道：“对不起，是不是踩到你了？”
　　蒋彤抬眼看去，猝不及防地与他在这么近的距离四目相对，他朝她一笑。
　　蒋彤一下子飞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没事”，心却跳得飞快。
　　这是第一次，蒋彤觉得，秦天的笑是独独给她的，即使只有一秒钟。
　　蒋彤总是能清晰地在脑海中复刻出秦天的笑容，每当这时她总会望着空中轻轻扬起嘴角。那感觉，就好像一片雪落在掌心里，即使雪化了，却仍然凝望着水珠，回味着雪的清凉。
　　寒假里，蒋彤除了写老师布置的作业，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看“闲书”，在老师和家长的眼里，课本以外的书都叫“闲书”。当她妈妈不在家的时候，蒋彤会和妹妹一起偷偷看电视。湖南台总是假期播放《还珠格格》，蒋彤喜欢那个精通诗词、熟稔音乐的紫薇。
　　蒋彤从家里落满灰尘的旧书柜里翻到她爸爸从前的书，有一本《唐诗三百首》和一本《唐宋词选》。虽然《唐宋词选》被老鼠啃去一角，书页也已经泛黄，但是那些文字似乎有极大的魔力，吸引她一首一首地读下去，并且反复吟诵，渐渐内化为自己的一部分，那些画面似乎都在她眼前鲜活地上演过一样。
　　蒋彤忽然两眼放光，露出惊奇的笑容。原来，在《唐宋词选》中有一首词名为《枕前发尽千般愿》，它的脚注中有这样一首乐府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因为这是一首汉代的诗歌，所以没有写在书中正文。蒋彤盯着这两行小字，心跳骤然加快——这不正是《还珠格格》中紫薇对尔康许下的誓言吗？“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今天竟然意外读到全诗，那兴奋之感，宛如在乱石堆中发现了一块美玉。
　　原来爱情可以如此美好。唐诗宋词中的悲欢离合，《红楼梦》中的情有独钟，《还珠格格》中的忠贞不渝。
　　蒋彤天马行空地幻想着海枯石烂、生死相许的美好爱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幻想着总有一天秦天会看到她，会喜欢她，两个人可以一起赏春花，听落雪，体验爱情的浪漫，经历人世的美好，一直走到岁月的尽头。
　　想一想而已，不犯法吧？这些不可为外人道的情思，绵绵密密，悄然织成一个少女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