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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李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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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悦是从粤海中学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学生,可是刚进高中部时,一切都是陌生的。
初中部高中部是相邻校区,分开管理,高中部的教学楼太大了,走廊太长了,同学们看起来都那么自信耀眼。
每个人到新的环境,总是会优先下意识地想要寻找“同类”做朋友,李悦也是一样,她也在寻找那些和她一样家境不错、成绩优良、在人群中游刃有余的人。
黄书意无疑是最符合条件的。
高一刚开始的时候,李悦跟黄书意她们确实有过一段短暂的“友谊期”,她们一起在食堂吃饭,一起在课间讨论新买的文具,一起抱怨某个老师的严厉。
但很快,李悦就发现,自己实在无法真正喜欢黄书意这个人。
黄书意那看似热情开朗的笑容背后,总藏着对他人细微的评判——那个女生的发型太土,这个男生的球鞋是假货。
她的语气里总是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掌控欲,仿佛所有人都该围着她的喜好转。
李悦开始感到疲惫,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找借口不一起吃饭,课间也更多地留在座位上。
然而,黄书意身边早已形成了以她为中心的小团体,
陈秋颖、苏琦夏如同左右护法,她们形影不离,在班级里有着不容小觑的影响力。
李悦不敢得罪她们,她害怕。
害怕成为那个被排除在圈子之外的人,害怕在分组活动时落单,害怕去洗手间时看到她们聚在一起说笑却在自己走近时突然安静。
那种无形的孤立,对于当时心高气傲却又内心不够强大的李悦来说,比考试失利更让她恐慌。
所以,她选择了最安全的方式——维持表面的和平。
见面点头微笑,必要的场合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不亲近,但也绝不主动交恶。
李悦发现,黄书意好像很不喜欢康雅嘉和蒋瑶喃,前者她也理解,毕竟黄书意就是会比较的人,她讨厌康雅嘉那种大美女无可厚非。
只是李悦并不理解,黄书意为什么讨厌蒋瑶喃。
那个时候,蒋瑶喃是谁?
对李悦而言,那真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背景板,一个名字贴在学号40位置上的、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女同学。
她记得那个女生总是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低着头时刘海几乎遮住眼睛,非常沉默。
偶尔,她会听到身边有人窃窃私语,“听说她是小县城来的”、“好像家里特别穷,班费都拖了好久”。
李悦听到这些,也只是听听,或许在某个无聊的课间,也会随着大流私下里带着一丝优越感讨论一两句“真的吗?那她来这里读书压力肯定很大吧”,从未往心里去,更谈不上具体的恶意。
那只是一种身处主流、安稳环境中的少年人,对“异类”模糊而又残酷的、无意识的忽视和划清界限。
直到那天,黄书意走过来,胳膊随意地搭在她的课桌上,用一种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施恩意味的语气对她说:“李悦,你下次值日别跟那个蒋瑶喃一组了,看着就晦气,影响心情。”
为什么?
李悦心里猛地又一次闪过这个疑问。
那个沉默的女生到底哪里得罪了黄书意?
但她看着黄书意那不容置疑的表情,以及旁边陈秋颖附和的眼神,这个问题被她死死地咽了回去。
她不敢反驳,不敢追问。
为了不惹麻烦,不成为下一个被针对的目标,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选择了顺从。
李悦找了个机会,去跟劳动委员支支吾吾地说:“那个……我下次值日能不能调一下?我……我跟蒋瑶喃时间有点冲突。”
她甚至不敢直视劳动委员的眼睛,随便编了个蹩脚的理由。
于是,顺理成章地,蒋瑶喃就和同样沉默、同样处于班级边缘的秦一帆成了一组。
她当时甚至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只是成功地避开了一点小麻烦,心里甚至还隐隐有一丝庆幸。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刻的沉默和顺从,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参与?
她虽然没有主动去欺凌,没有恶语相向,却用行动默认并协助了黄书意对蒋瑶喃的排挤,巩固了那种无形的等级界限。
她当时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也是一种伤害。
如今,黄书意再次站在她面前,用的几乎是同样的手段,只是对象换成了已经无法被忽视的、成绩稳步上升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了她的蒋瑶喃。
“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举报?”黄书意的声音带着蛊惑,也带着不容拒绝的压力。
李悦不想。
她打心眼里觉得这种行为很卑劣,很丑陋。
她嫉妒蒋瑶喃不假,嫉妒她那种从泥泞里挣扎向上的生命力,嫉妒她成绩单上不断攀升的名次。
但她更想靠自己的本事,通过熬夜刷题、通过克服心理障碍赢回来,而不是用这种下作的手段,靠着举报别人领取助学金后买了非必需品这种可笑的理由,把对方踩下去。
那太掉价了。
可是,李悦在心里问自己:“我确定要为了蒋瑶喃,跟黄书意关系闹僵吗?”
短暂的几秒钟过去,那种熟悉的、害怕被孤立、害怕成为异类、害怕面对未知社交压力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瞬间淹没了她刚刚升起的那点微弱的正义感。
她仿佛已经能看到,如果她拒绝,黄书意那伙人将会如何用那种冰冷的、排斥的眼神看她,如何在背后用议论蒋瑶喃的劲头来议论她,如何在她经过时故意提高音量说笑又在她靠近时戛然而止,如何将她一点点挤出原本还算舒适的社交圈。
她承受不起。
至少现在,在她成绩下滑、内心最脆弱、最需要认同感和归属感的时候,她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失去”。
她害怕一个人吃饭,害怕体育课自由活动时找不到人组队,害怕那种被所有人目光无形隔离的感觉。
内心的挣扎像两只手在疯狂撕扯她,一边是微弱但清晰的道德感,一边是强大而现实的恐惧。
最终,对现实社交的恐惧又一次短暂地压倒了她那点关于对错的坚持。
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挣扎,避开了黄书意那逼视的、等待着满意答复的目光,用一种近乎妥协的、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那……我想想吧。”
这含糊的回应,在此刻的情境下,几乎就等于默认。
她给自己留了一丝可怜的、自我安慰的退路,也给了黄书意一个她想要的、暂时的答复。
黄书意果然露出了一个“算你识相”的、带着胜利者意味的表情,没再逼她,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和等在一旁的陈秋颖说笑着离开了。
李悦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开,直到拐过楼梯角,才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后背却依然像被无数道无形的目光刺穿着,火辣辣地疼。她没有答应,但她选择了沉默。
这种沉默,和当年默许换掉值日组一样,让她感到一种熟悉的、沉甸甸的自我厌恶和深深的无力。
她又一次,为了那可悲的、害怕被孤立的恐惧,为了自保,成为了那个她心底里也看不起的、冷漠的旁观者。
几天后,秋游在即,或许是考虑到大家备考紧张,需要放松,下午的自习课,韦娴难得善心大发,宣布用教室的多媒体设备给大家放一部轻松的喜剧电影。
教室里瞬间响起一阵小小的欢呼,很快灯被关掉,窗帘拉上,只有屏幕的光影在不断闪烁,搞笑的情节引得同学们笑声不时响起。
但李悦完全看不进去。
电影里的欢声笑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黄书意那句“想想吧”像一块被烧得滚烫的巨石,死死压在她的心口,让她坐立难安,呼吸都觉得困难。
她低着头,无意识地用指甲反复抠着中性笔笔杆上的印花,整个人被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沉闷低气压笼罩着,与周围轻松的氛围格格不入。
“你怎么了?”旁边传来一个很轻、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打破了包裹着她的无形屏障。
李悦猛地一怔,愕然转头,昏暗的光线下,对上蒋瑶喃带着些许询问的目光。
她居然会主动关心自己?
这段时间,因为自己成绩下滑而对方稳步上升,因为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和比较之心,她们俩虽然身为同桌,但交流少得可怜,除了必要的借橡皮、传卷子,几乎再无他话。
“看起来很不开心。”蒋瑶喃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平和自然,没有过分热络的打探,也没有虚伪的客套,就只是单纯的、出于同桌的关切。
李悦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她张了张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怎么能说?
难道要对着当事人说“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参与黄书意她们对你的举报”吗?
这话她打死也说不出口。
她最终只是用力地、几乎是仓惶地摇了摇头,声音因为紧张和愧疚而显得异常干涩:“我……没事。真的没事。”
“你不想说就算了吧。”蒋瑶喃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
她只是默默地低下头,从放在腿上的书包侧袋里,拿出一个用透明保鲜膜仔细包好的、已经剥开了一半的红心柚子。
她熟练地掰下大大的一块果肉饱满的柚子,隔着保鲜膜,轻轻放到了李悦摊在课桌上的英语书旁边:“如果……我能帮上忙,你可以跟我说。”
说完,她便转回头,重新将视线投向屏幕,侧脸在光影明灭中显得十分平静,仿佛刚才那个递出柚子的动作,只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微不足道的举手之劳,不需要任何感谢,也不期待任何回报。
李悦愣愣地看着桌上那块水润润、泛着诱人清甜光泽的柚子,红彤彤的果肉像一团小小的、温暖的火苗,在她一片晦暗的心绪中突兀地跳动着。
她又偏头看了看身旁重新专注看电影的蒋瑶喃的侧影。
光线昏暗,模糊了许多细节,却格外清晰地勾勒出她平静而专注的轮廓。
李悦盯着那块柚子看了几秒,伸手拿了起来。
保鲜膜窸窣作响,清甜的果香淡淡散开。她掰下一瓣放进嘴里,汁水在舌尖漫开。
电影的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柚子全部吃完,就在这个昏暗的、弥漫着电影对白和隐约笑声的教室里,李悦在心里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晚自习下课的铃声终于响起,教室里瞬间充满了桌椅挪动和收拾书包的嘈杂声。
李悦深吸一口气,目光在人群中锁定了正准备和黄书意一起离开的黄书意。
她站起身,快步穿过人群,在教室后门处拦住了她们。
“黄书意。”李悦的声音比她自己预想的要平稳。
黄书意停下脚步,转过身,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等待好消息的、若有若无的笑意。
陈秋颖和苏琦夏也停下来,站在她身后,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李悦身上。
“我想好了。”李悦迎着她的目光,尽管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但她强迫自己站直身体,清晰地说道:“举报蒋瑶喃的事,我不参与。对不起。”
话音刚落,黄书意脸上的那点笑意瞬间冻结,然后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冰冷和毫不掩饰的讥讽。
她上下打量着李悦,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讽刺的冷笑。
“行。”她只从牙缝里冷冷地挤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充满了轻蔑和警告的意味。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甚至没有再看李悦一眼,直接转过身,对陈秋颖和苏琦夏甩了一句“我们走”,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陈秋颖在经过李悦身边时,也投来一个不满的白眼。
李悦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她握了握书包带子,指尖有些发凉。
教室里的灯一盏盏熄灭,可她的心情,却突然变得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