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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灼痕 ...

  •   她将车开到一栋烂尾楼前。正要走向水泥台阶,江烬濡默默脱下外套想垫在上面。
      “不用。”淮戚抬手制止,径直坐下。两人相对无言,只有风声穿过空旷的楼宇。
      良久,淮戚终于开口:“我不知道勤漠怎么看我这个当妈。”她目光放空,像在回忆,“当年你姐和她刚在一起,她就告诉我了。”
      “一直到高三毕业,你们家出事。”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字字沉重,“勤漠准备好钱,你姐为了不拖累她,带着你躲去江南一整个暑假。勤漠去大学报到前还在疯狂找你们……后来听她发小说,你姐在夜宴陪酒。”
      尤勤漠发小就是江渝洛“夜宴”遇到的李小姐--李辛。
      淮戚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皮包金属扣:“她连夜赶回来,还要和你姐在一起。我说家境从来不是问题,关键是现在这个身份……我们这个圈子会怎么说?”
      “勤漠说你姐其实考上了师范,能和她一起分担。”淮戚抬眼看向江烬濡,目光锐利,“我说,现在想起来分担了?你要是真为她好,就别找她。如果你姐姐和勤漠在一起,只会被唾沫淹死。”
      风卷起尘土,她轻轻叹了口气,眼神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渝洛是个好孩子。第一次来家里,怯生生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星星。她看着我,那么认真地、带着点豁出去的勇气,喊了一声‘妈’。”
      淮戚的声音里那份怅然不再掩饰,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转瞬即逝,却真实地柔软过:“就那一声,我这心里……就跟被什么撞了一下似的。她是真的,把勤漠当成了要过一辈子的人,才这么喊我。”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那个夏天站在她家门口,紧张又期待的少女。
      “后来她常来。勤漠坐不住,她就安安静静地陪我在院子里喝茶,看我那些花。我教她认,她记得比勤漠还快。偶尔聊起将来,她说想当老师,眼睛里的光是骗不了人的。” 淮戚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我是真心疼过她,甚至想过,如果勤漠身边是这么个知冷知热、心思透亮的孩子,也挺好。”
      江烬濡死死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从未听姐姐提起过这些细节,那些属于江渝洛的、他未曾参与的过去,此刻像一幅破碎的画卷,被淮戚用最平静的语气,在他面前残忍地展开。姐姐那声怯生生的“妈”,像一根针,扎在他心口最软的地方。
      “所以呢?”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试图维护亲人的尖锐,“就因为她在‘夜宴’工作,她就不配了?就脏了?”
      淮戚并没有因他的顶撞而动怒,只是用一种更深的、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不是配不配,而是现实容不容得下。你还小,不懂人言可畏。勤漠将来要接手家里的生意,她的伴侣可以是任何人,但不能是一个……有‘污点’的人。这个污点,不是我们定义的,是这个圈子定义的。一句‘她以前在夜场陪过酒’,就足以毁掉所有的努力,让你姐姐永远抬不起头。”
      “正因为疼过她,我才更不能看着她在火坑里跳。你以为我仅仅是为了勤漠的前程,为了我们尤家的脸面吗?”她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我是见过她最好样子的人。我见过她谈起梦想时眼里的光,听过她真心实意喊我那一声‘妈’。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么好一个孩子,因为一步走错,将来被无数人指着脊梁骨,被那些肮脏的流言蜚语活活吞掉?”
      充满温情的回忆与她此刻的立场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她重新看向江烬濡,目光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甚至更添了几分近乎残酷的清明。
      “你姐姐选择去‘夜宴’,是为了谁?”她轻轻地问,话语却重若千钧,“是为了你,江烬濡。是为了让你能安心上学,有个前途。如果你真的心疼她,就别让她为了你,陷在泥潭里越陷越深,最后连最后一点挣脱的可能都失去。”
      她的情绪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起伏,那是一种混杂着惋惜、心痛甚至是愤怒的情绪:“‘夜宴’那个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沾上的名声,一辈子都洗不掉。她现在年轻,觉得为了你能扛下所有,可以不要尊严,不要前途。可以后呢?等她后悔的时候,就什么都晚了。”
      淮戚不再居高临下,而是近乎平视着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沉重与……近乎恳切的确信:“让她离开勤漠,离开这个注定会让她万劫不复的漩涡,是现在唯一能保护她的方式。也许你们现在恨我,觉得我冷酷,势利。但总有一天,等你姐姐从这片泥潭里挣扎出来,找到一条堂堂正正的路走的时候,她会明白……”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用尽了力气,才说出最后那句话:“我今天逼你们放手,不是不爱惜她,恰恰是因为……我舍不得眼睁睁看着我曾经真心喜欢过的孩子,就这么彻底毁了。”
      这番话像一场冰冷的暴雨,将江烬濡彻底浇透。他原本满腔的愤怒和叛逆,在淮戚这番掺杂着往昔温情与残酷预言的剖白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横亘在他姐姐和幸福之间的,不仅仅是金钱的匮乏,更有一张由世俗、偏见和所谓“圈子”规则织成的、无形却坚韧的巨网。
      烂尾楼的穿堂风呼啸着,卷起尘土,也卷走了江烬濡身上最后一点温度。淮戚的车早已消失在视野尽头,可她的话语,那些掺杂着往昔温情与冰冷现实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他的灵魂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刚刚因愤怒而砸在水泥柱上、此刻正渗着血丝的指节,那点尖锐的疼痛,与他心口那片无边无际的钝痛相比,微不足道。
      姐姐那声怯生生的“妈”,她在院子里安静喝茶的样子,她谈起梦想时眼里的光……这些被淮戚珍藏的、属于姐姐另一面的碎片,与他记忆中姐姐在夜市忙碌、在“夜宴”强颜欢笑、在深夜里抚摸通知书的背影重叠、碰撞,碎裂成一片片,扎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姐姐的拖累,一个需要被保护、被牺牲的负担。直到今天,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窥见,他的存在,究竟让姐姐失去了什么,又正在将姐姐拖向一个怎样绝望的深渊。
      淮戚说得对。那句“她以前在夜场陪过酒”,就像一道永恒的诅咒。它不仅会阻断姐姐和尤勤漠的可能,更会像跗骨之蛆,伴随姐姐一生,无论她将来多么努力,都无法挣脱。
      而他,江烬濡,就是这道诅咒的根源。
      尤勤漠……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曾经或许有过的一丝模糊好感,此刻被巨大的隔阂和现实的壁垒所取代。他们之间,横亘着的,早已不是年少时单纯的情愫,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和一份他必须独自扛起的、名为“责任”的重担。
      他转身,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迈开了脚步。背影在空旷的烂尾楼下被拉得很长。
      筒子楼里,江渝洛对弟弟正在经历的这场灵魂风暴一无所知。
      隔壁,任竟修的房门突然被猛地拉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打断了楼里日常的嘈杂。少年红着眼睛冲出来,手里攥着那个精致的保温桶,几步冲到楼梯口的垃圾桶前,泄愤似的将里面显然是家里送来的、还冒着热气的精致饭菜,连同保温桶一起,狠狠丢了进去。
      “谁要你们管!”他对着空荡荡的楼梯间低吼了一声,声音带着哭腔,更多的却是被看穿脆弱后的羞恼。他用力抹了把脸,转身冲回屋子,再次重重摔上了门。
      巨大的声响震得楼道仿佛都晃了晃。
      江渝洛站在自家门内,听着门外这出短暂的闹剧,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可笑。这种锦衣玉食的叛逆,在她看来奢侈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呓语。与她和她弟弟正在经历的、关乎生存的残酷相比,这种情绪宣泄轻飘得像一粒尘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灼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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