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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平行生活 ...

  •   时间如同一位沉默的调音师,在不知不觉中,将生活的琴弦一根根调试,改变了它们的音高与张力。两年光阴,在城市的呼吸间悄然滑过。林晚的工作室搬到了旧法租界一栋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公寓二楼。窗外是巨大的梧桐,春夏葱郁,秋冬虬枝。她不再只承接修复工作,开始尝试创作。那些曾被视作噪音的、被遗弃的声音碎片——旧厂房机器的余震、弄堂里消失的叫卖、地铁隧道的风啸——经过她的采集、解构与重组,变成了奇特的音诗。业内一份颇有影响力的电子杂志用“声音考古学家”来形容她,称她的作品“在废墟中打捞记忆的磷火”。
      她的穿着依旧素净,但不再是刻意模仿谁的风格。简单的亚麻长裙,头发用一支木簪松松挽起,偶尔会戴一副极细的银质耳钉。手腕上的疤痕淡得几乎看不见,像一段被时光摩挲光滑的旧绳结。她身上那种清冷的疏离感还在,但不再是从内部坍塌的废墟,而更像一座经历地震后,经过仔细清理、加固,虽留有裂痕却异常坚固的石砌建筑。
      一个深秋的下午,她受邀在一个关于“声音与空间”的艺术论坛上发言。会场设在黄浦江边一座由废弃发电厂改造的美术馆里。巨大的工业骨架下,人群低语,灯光尚未完全亮起,空气里浮动着香槟杯碰撞的清脆和某种期待的躁动。
      她站在角落,翻看着流程册,指尖划过“陆延”这个名字时,没有丝毫停顿。她知道他会来。他的“记忆建筑”工作室如今风头正劲,那个将老城厢声音波形转化为建筑外立面纹理的“声纹住宅”项目,几乎拿遍了当年所有的重要奖项。
      他来了。从入口处的光线阴影里走出来。不再是记忆里永远穿着旧款帆布鞋、周身缠绕潮湿烟雨气的模样。他穿着合身的深灰色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一粒扣子。头发修剪得利落,下颌线清晰。他正与主办方负责人交谈,侧脸的轮廓在工业感十足的灯光下,显得沉稳而笃定。只有在他偶尔沉默聆听、嘴角微向下抿的瞬间,林晚才能极其隐约地捕捉到一丝属于过去的、那个将自己囚禁在移动监狱里的男人的影子。
      他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谈话间隙,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准确地投向她的方向。没有惊讶,没有躲闪,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波澜。就像在街上看到一盏熟悉的路灯,或者一棵认识的树。
      他微微颔首。
      她也轻轻点头。
      距离十几米,隔着流动的空气和光影,像隔着一条无法亦无需渡过的、平静的河流。
      她的演讲在前。站在台上,灯光打下来,她看不清台下人的脸,但能感觉到陆延坐在某个固定的位置。她讲述如何从被遗弃的声音里寻找城市的集体记忆,语速平缓,逻辑清晰。演讲结束,掌声如潮水般涌来。她鞠躬,抬眼时,目光无意中扫过他所在的方向。他也在鼓掌,节奏不快不慢,眼神里是纯粹的、专业人士的欣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的敬意。
      茶歇时,人流将他们短暂地挤到靠近落地窗的同一片区域。巨大的玻璃窗外,江水浑浊,货船鸣着低沉的汽笛缓缓驶过。对岸陆家嘴的建筑群在渐浓的暮色中开始点亮,像一组庞大而精密的集成电路。
      “讲得很好。”他先开口,声音比记忆中更低沉了些,也去掉了那层刻意模仿的温柔外壳,呈现出一种属于他自己的、略带沙哑的质感。
      “谢谢。”她接过侍者递来的苏打水,柠檬片在杯子里缓缓旋转,“你的‘声纹住宅’,我也有关注。很震撼。”
      “是么?”他扯了扯嘴角,一个近乎微笑的弧度,“我以为你只会觉得那是另一种形式的……标本制作。”
      这话带着一点他们之间才懂的、关于过去的锋利。但语气是平和的,甚至是带着一点点自嘲的。
      林晚摇了摇头,看着窗外:“不一样了。你是在用新的形式,让记忆活下来。”
      他沉默了一下,也看向窗外。“嗯。”良久,他才应了一声,像一声叹息,又像一种确认。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沉默不再令人窒息,更像是一种默契的休战,或者,是一种对彼此划定的、舒适距离的尊重。他们并肩站着,看着江上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像两艘在深夜航道上偶然相遇的船,鸣笛致意后,便沿着各自的航线,驶向灯火阑珊的、平行的远方。
      偶尔在行业内某些无法避免的场合,他们依然会这样相遇,点头,交换几句关于行业动态的看法,云淡风轻。没有人再提起雪山,薄荷糖,手腕的疤痕,或者那首名为《樱花落》的安魂曲。
      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的巨大网格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感受着同样的四季变迁,却如同身处两条无限接近却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在各自命运的轨道上,运行着属于自己的、已然重构的生活。
      苏眠是在一个暮春的黄昏破水的。当时陆延正在工作室审核新项目的结构图纸,手机在桃木桌面上震动出沉闷的声响,像某种命运既定的叩门声。他接起,电话那头是苏眠尽量维持镇定却依旧泄露出一丝颤抖的声音:“陆延,我好像……要生了。”
      他驱车穿过城市,晚高峰的车流像黏稠的血液缓慢流动。车窗摇下一条缝,暖湿的风灌进来,带着樟树新叶的苦涩气息。他想起最后一次见苏眠,是她来工作室送还钥匙,那时她的小腹已经隆起一个明显的弧度,像小心翼翼怀抱着一个秘密。她说:“陆延,我们之间,就这样吧。但孩子……”她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在腹部画着圈,“她需要父亲。”他记得自己当时只是点头,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
      产房外的长廊,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隐秘的血腥气混合的味道,一种属于生命开端与某种关系终结的复杂气味。苏眠的母亲已经到了,这位一向优雅的妇人此刻眼眶泛红,看见他,只是微微颔首,目光里有谅解,也有难以完全消弭的隔阂。时间在惨白的灯光下一分一秒爬行,伴随着产房里隐约传来的、被门扉阻隔的压抑呻吟。陆延靠墙站着,指尖冰凉。他莫名想起林晚,想起她手腕上那道几乎要了她命的疤痕,想起她弹奏《樱花落》时,那决绝而美丽的侧影。那一刻,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荒谬的割裂感——一个生命正在奋力挣脱黑暗降临人世,而他的灵魂,却仿佛还滞留在七年前那座风雪弥漫的山上,从未真正离开过。
      直到一声清亮的啼哭,像利刃划破凝滞的空气。护士抱着一个襁褓出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略带疲惫的微笑:“恭喜,是个女儿,六斤八两,母女平安。”
      他几乎是机械地走上前。那个小小的、粉红色的肉团被递到他僵硬的臂弯里。她那么轻,又那么重,像一团温暖的、有生命的云,压在他的胸口。她闭着眼,眼皮有些浮肿,稀疏的胎发贴在额头上,小嘴无意识地嚅动着,发出细微的、小动物般的哼哼。她脸上看不出任何人的影子,既不像苏眠,也不像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崭新的生命。
      苏眠被推出来时,头发被汗水浸透,黏在苍白的脸颊上,但眼睛里有一种经历巨大痛苦和努力后的、异常明亮的光彩。她看了陆延一眼,目光在他抱着孩子的姿势上停留一瞬,那光芒微微闪烁,像是欣慰,又像是一声无声的叹息。
      “你抱抱她吧。”她轻声说,然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陆延严格履行着一个父亲的责任。他定期探望,支付远超法定数额的抚养费,聘请了最好的育儿嫂。他抱着那个取名“陆曦”的小婴儿时,动作从最初的僵硬笨拙,逐渐变得熟练而稳定。他会低头看着女儿挥舞的小手,看她抓住他的手指,那柔软的、带着奶香的触感,偶尔会让他心里某个冰冻的角落,泛起一丝微弱的、陌生的暖意。
      但他和苏眠之间,始终横亘着一条看不见的河流。他来看孩子,她会客气地请他喝茶,跟他聊聊女儿的近况,吃了多少奶,睡了多久,体重长了多少。他们的对话严谨地围绕着孩子展开,像一份条理清晰的育儿报告。有时,他会碰到苏眠的新任男友,一个看起来温和稳重的建筑师。对方会礼貌地跟他打招呼,气氛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得体的尴尬。
      女儿满月时,陆延带去了一份礼物。不是他母亲暗示的金锁银镯,也不是苏眠可能期待的、带有他“记忆建筑”印记的某种艺术装置。他带来的,是一个巨大的、原木色的硬纸盒。
      在苏眠略带好奇的目光下,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上百块打磨得光滑圆润的榉木积木,各种形状,散发着淡淡的木香。没有绚丽的色彩,没有预设的造型,只有最本真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几何体。
      “这是……”苏眠有些诧异。
      “积木。”陆延的声音很平静,他拿起一块方形的木块,放在女儿小小的婴儿床边上,“让她……自己搭建她喜欢的世界吧。”
      他没有选择任何与音乐相关的东西,那属于林晚和沈星辰的、沉重而悲伤的领域;他也没有选择任何带有他个人职业印记的、关乎“记忆”的复杂符号。他选择了最原始、最朴素,也最自由的积木。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这个崭新的生命,不应背负上一代人任何未尽的乐章或未愈合的伤痕。她的世界,应该由她自己,从最初的第一块木头开始,亲手搭建。
      他俯身,轻轻摸了摸女儿温热柔软的脸颊。小家伙在睡梦中咂了咂嘴。
      窗外,初夏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将积木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像一个刚刚开始书写的、等待被填充的、沉默而充满希望的故事。而陆延知道,他能给予这个故事的,或许永远只能是这样一个沉默的、站在影子之外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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