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何年初照人》编号134340

12、并肩破妄

　　长安城的舆论场，从未真正平静过。

　　东西两市的笔墨硝烟尚未完全散去，一股更为阴损邪诡的风浪，便借着神秘主义的迷雾，骤然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这一日，西市最热闹的广场上，不知何时搭起了一座三丈高的法坛。

　　坛上旌旗招展，符纸飘飞，一个身着八卦道袍、须发皆白，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模样的老道，正手持拂尘，闭目盘坐，正是近来声名鹊起的江湖术士——云机子。

　　坛下，已是人山人海，议论纷纷。

　　云机子猛然睁眼，精光四射，拂尘指向天空某处隐约的云气，声音洪钟般传开：“诸位请看！紫微晦暗，客星犯主，此乃天象示警！‘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女主干政，阴阳颠倒，故而上天降罚，今岁关中大旱，来年恐有兵戈之灾！此乃国将不宁之兆也！”

　　“牝鸡司晨”四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射向垂帘听政的太平公主。

　　话语中暗示的旱灾与兵祸，更是精准地戳中了饱经动荡的长安百姓内心最深的恐惧。

　　坛下顿时一片哗然，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

　　混在人群中的一些有心人趁机煽风点火，高呼“请仙师指点迷津”、“恳求上天宽宥”。

　　消息迅速传回公主府。

　　太平公主面覆寒霜，凤眸含煞。

　　此等借助天意、煽动民心的手段，比之污蔑话本更为恶毒，直接动摇统治根基。

　　她即刻召见林晓月。

　　澄心堂内，气氛凝重。

　　“沈赞善，此事你如何看？”太平公主的声音里压着怒火。

　　林晓月凝神听着探子的回报，秀眉紧蹙。

　　她来自后世，对这段历史虽非了如指掌，但对基本的自然科学和逻辑推理有认知。

　　云机子所言，在她看来漏洞百出，无非是利用人们对未知的恐惧和信息的匮乏。

　　“殿下，”她沉声道，“此獠并非真有道行，不过是仗着些粗浅的天文现象与江湖戏法，牵强附会，危言耸听。民女请命，明日便去西市，当众揭穿此等骗局！”

　　太平公主凝视她：“你有把握？此事关乎民心向背，若处置不当，反为其所累。”

　　林晓月目光笃定：“殿下放心。民女别无所长，唯涉猎杂学颇广，正巧对天文历法、物理格致略有心得。破此等虚妄，足矣。”她心中已有初步计划，利用基础科学知识拆穿其把戏。

　　然而，当她回到自己院落，仔细推演明日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却悄然攫住了她。

　　对方既然敢如此大张旗鼓，背后定然有李隆基集团全力支持，准备必然充分。

　　她真的能凭一己之力，在万众瞩目下，完美拆穿所有把戏，扭转被煽动的民心吗？

　　万一有她未曾料到的环节，万一对方还有后手……

　　她坐在灯下，看着自己画出的那些示意图和原理分析，第一次感到有些手足无措。

　　她不是神，她只是比这个时代的人多了一千多年的知识积累，但面对精心设计的阴谋和汹涌的民意，这些知识似乎变得有些单薄。

　　压力像无形的巨石压在心头，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

　　苏怀瑾端着一碗安神汤走了进来，见她脸色苍白，眉宇间带着罕见的焦灼与疲惫，立刻放下了汤碗。

　　“怎么了？”她走到林晓月身边，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可是为了明日西市之事忧心？”

　　林晓月抬起头，看着苏怀瑾清澈关切的眼眸，一直紧绷的心防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难得地流露出一丝脆弱，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沙哑：“怀瑾，我……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天文星象，我所知也有限；那些江湖戏法，或许还有我不了解的隐秘。万一明日……”

　　苏怀瑾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

　　那微凉的、柔软的触感，像一股清泉，缓缓流入林晓月焦灼的心田。

　　“你不是一个人，晓月。”苏怀瑾的声音沉稳而坚定，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我虽不通格物之理，但书库之中，亦有记载历代方士骗术、天文异象解释的典籍。今夜我陪你一起查阅，多一分准备，便多一分胜算。”

　　她顿了顿，目光温柔而充满信任地看着林晓月：“况且，我相信你。相信你的智慧，你的勇气。无论明日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不是盲目的崇拜，而是基于了解的信任与坚定的支持。

　　林晓月望着她，心中的慌乱与不确定，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

　　她反手紧紧握住苏怀瑾的手，汲取着那份沉静的力量。

　　“好。”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我们一起。”

　　院外，素云抱着剑，沉默地守在廊下。

　　阿离挨着她坐着，小声问：“素云姐，沈姑娘她们是不是遇到难处了？”

　　素云微微颔首，低声道：“明日西市，恐不太平。你跟着我，机灵些。”

　　阿离立刻挺直腰板：“放心！我一定保护好娘子和沈姑娘！”

　　这一夜，两人书房内的灯火亮至深夜。

　　林晓月梳理着拆穿骗局的科学原理和演示方法，苏怀瑾则快速翻阅着相关典籍，为她补充可能用到的历史依据和对方可能采用的、典籍中有记载的偏门手法。

　　她们互相补充，互相启发，雪奴安静地趴在桌角，碧眼时而看看这个，时而看看那个。

　　翌日，西市法坛周围更是人山人海。

　　云机子见人气鼎盛，愈发得意。

　　林晓月依旧是一身素雅青衣，仅带着两名护卫，从容不迫地走了过来。

　　苏怀瑾扮作普通女眷，悄然隐在人群之中，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青衫身影，手中紧握着一卷昨夜抄录的、可能用到的关键笔记。

　　素云和阿离则混在人群两侧，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云机道长。”林晓月声音清越，压过了现场的嘈杂，“听闻道长能窥测天机，预知祸福，在下不才，亦对天文星象有些兴趣，特来请教。”

　　云机子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强自镇定。

　　林晓月不与他争辩玄虚，转而面向民众，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一一驳斥其关于星象与灾祸的牵强联系，引经据典，数据确凿。

　　云机子额头见汗，咬牙欲施展“符纸自燃”的手段。

　　“且慢！”林晓月打断他，当场演示了白磷易燃的原理，拆穿了这“无火自燃”的把戏。

　　她又接连演示了“油锅取物”（实为底层是醋，滚沸时温度并不高）、“清水书符”（利用酸碱变色反应）等几种常见骗术，一一剖析其原理，言语清晰，演示直观。

　　民众惊叹连连，恍然大悟，嘘声和怒骂声开始响起。

　　云机子面如死灰，狼狈欲逃。

　　然而，就在此时，人群中突然有被收买的人高喊：“妖女！你这是亵渎神灵！定会遭天谴！” 同时，几枚臭鸡蛋和烂菜叶从不同方向朝林晓月掷来！

　　事起突然，护卫反应稍迟。

　　林晓月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眼看就要被污物击中，心头一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密切关注着场中情况的苏怀瑾，猛地从袖中掏出一把铜钱，看也不看便向那几个投掷污物之人的方向撒去！

　　“有贼人偷钱！”她清叱一声，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

　　人群瞬间因为争抢铜钱和寻找“贼人”而混乱起来，那几枚臭鸡蛋和烂菜叶要么被打偏，要么砸在了混乱的人群里，并未伤到林晓月分毫。

　　与此同时，素云身形一闪，已护在林晓月身前，眼神凌厉地扫视着骚动的人群。

　　阿离也机灵地挤到苏怀瑾身边，张开手臂护着她。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苏怀瑾迅速挤到林晓月身边，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低声道：“没事了。”

　　林晓月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难以言喻的感动。

　　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在她专注于拆穿骗局时，怀瑾一直在暗中守护，为她化解了这突如其来的、卑劣的袭击。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看向那试图趁乱溜走的云机子，声音更加冰冷清晰：“道长，你这呼风唤雨、沟通鬼神之能，莫非就是驱使这些地痞流氓，行此下作之事吗？”

　　真相大白，群情激愤。

　　云机子在众人的怒骂和追赶中，彻底身败名裂，最终被赶来的京兆府衙役带走。

　　林晓月在众人的注视下，从容离开。

　　当她走下法坛，目光与人群中那道碧色身影交汇时，两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如释重负的轻松，以及那份并肩作战后、无需言说的深厚情谊。

　　苏怀瑾走上前，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与她并肩而行，在渐渐散去的人潮中，如同两株相互依偎的兰草。

　　素云和阿离也悄然跟上，四人汇合，默默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回到公主府，林晓月屏退左右，在只有她们二人的房间里，她终于卸下了所有的坚强，一把将苏怀瑾紧紧拥入怀中。

　　“怀瑾，今天……谢谢你。”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若不是你……”

　　苏怀瑾回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我说过，我会在你身边。”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你看，我们在一起，便是无所不能。”

　　林晓月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嗅着她身上淡淡的墨香与皂角清气，感受着她平稳的心跳，所有的不安与压力都在这温暖的怀抱中渐渐消散。

　　她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她会害怕，会无助。

　　但幸运的是，当她手足无措时，有一个人会握住她的手；当她面临危险时，有一个人会毫不犹豫地挡在她身前；当她情绪崩溃时，有一个人会用最温柔的怀抱接住她所有的脆弱。

　　并肩破妄，她们破的不仅是云机子的虚妄之言，更是彼此心中对前路的最后一丝疑虑与孤独。

　　经此一役，“沈青天”智勇之名更甚，而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这份荣耀的背后，是两个人共同支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