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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皎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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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霜明玉砌,如镜写珠胎,何解?”
“银月皎皎。”阮鱼向上望去,“如霜雪显色,如白玉堆砌,也像明亮的镜子与珠玑。”
她们说着月,此刻却坐在白日晴光下的集风岗下,仰头只能看见一片蔚蓝的天河与流云,半点看不见星与月。
“可惜我没见过珠玑。”阮鱼遗憾地说:“不知道到底像不像。镜子倒是见过,但也许是太陈旧的缘故,我觉得那比月亮还差一些。”
“差得远。”
程青坐起身来:“珠玉和镜子都是凡品俗物,不比霜玉自然天成,用其比月,反而落了下乘。”
阮鱼听了,默默记在心里。
“真想和你一起赏月。”程青双眼盛满了不甘:“可惜近日程二盯得太紧,我晚上不得不待在屋里,不能给他们两更多拿捏我的机会。”
“总有机会的。”阮鱼虽然也很想,但还是安慰她。
“阮鱼……阮鱼。”
“嗯?”
程青喊她,问道:“阮鱼,你为什么叫阮鱼呢?”
“这个是小名,是娘给我起的。”阮鱼莞尔:“她说我躺在床上像条小鱼,就这么叫着了。”
“那你还有一个字?”
“没有。”她摇头,“我们这样的姑娘只要小名够叫就行了,起了字反而不好。”
“哪里不好?我在台州从没听过这样的规矩。”程青双眼亮着暗光。
阮鱼如今很了解这暗光背后的意味了,便知这其中或许有不对,她仔细想了想,道:“或许只是沙镇的习俗?这里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小名,一般是只准娘家喊的,别人只要喊姓就行了,比如柳婶子柳氏,她其实叫柳条——挺好听的。”
"我觉得阮鱼更好听。"程青说:“你弟弟有大名吗?”
“大弟弟吗?有,他叫阮兴茂。专门请了识字的里长给他起的,说是这样能长得壮。小弟弟还没满周岁,还没有起。”
“所以大名和字究竟哪里不好?”
“嗯……”
阮鱼在脑中搜索,但“女孩起字不好”似乎只是个印象,因为所有人都这么说,便也这么记下了,并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证明这一点。
“如果名字不好,哪里有人会给男孩起大名呢?”程青唇角勾起来,“宁愿请人帮忙也要做的事情,一定是有好处的。”
“名者,立世之本也。婴孩出生时由亲辈确立,初始便带着‘寄托’的意味。或是寄托祝愿,或是寄托遗思,或是想某个好兆头。人长大后,若是做了什么轰动一方的事,便可叫做‘扬名’,而死后,名字刻在墓碑上,也是为数不多能留下来的、隽永的东西。总之,名、字,与它们的意味都是很重要的。”
“那‘青’呢?”阮鱼问她。
“我出生时,双眼如同挼蓝藏青。”程青顿了顿:“母亲说这颜色不像天色也不像水色,她实在形容不好,便取了青字,听起来简单,却意在万古。”
她说到母亲时,竟难得地有怔忪,眉眼间难掩怀念之色。
阮鱼看得难受,别过眼去,故意转了话题:“可惜我不是男孩,只能用阮鱼咯。”
“……”程青扭过身,将头以某种入侵的姿势抵过来,抬眼看着她:“谁说的?”
“我说的。”阮鱼神色温和。
“……阮鱼。”
“嗯?”
“我们给彼此起个字,好不好?”程青勾着她的手,指间关节缠绕在一起,“其实……我已经想好了,只是一直没法告诉你。”
“真的?!”
阮鱼有些紧张又十分期待地看着她:“我叫什么呀?”
“皎玉。”程青脱口而出:“阮皎玉。”
她像是已经想了千回似的,解释道:“如霜如玉,如镜如珠。后两者太俗,霜字又太寒,都与你不相称。唯有玉字最好,温润纯净,色华质朴,正如月色皎皎……你喜欢吗?”
“皎玉……”
阮鱼有些怔然,“这个字太好了,我——”
“是吗?那就好。”程青笑眯眯地打断:“不枉我想了一个多月。”
阮鱼闻言,顿时把后面的半句话咽了下去,犹豫片刻,又问她:“我真的可以用吗?”
“阮皎玉。”程青喊了一声,并不多言。
阮鱼好像慢半拍似的,这才渐渐地笑开,喃喃道:“皎玉,我的字是皎玉,我叫阮皎玉……”
“你叫阮皎玉。”
程青也跟着说,唇边笑意隐隐。
过了片刻,她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强调道:“别忘了,你也要给我起字哦。”
“啊?”
阮鱼这才想起她一开始说的是“相互起名”,忽然傻眼了:“可我才刚学识字不久,而且你有名字……”
程青摇摇头,目中竟然带着一丝狡黠:“我起了你的,你也要还我一个才行。”
“我怕起不好……”
“没关系,我们还有好多东西要学呢,你可以慢慢起。”
从上方撒下的日光开始渐渐消减、褪色,程青的笑容在阮鱼眼中扩散,声音也随之缥缈渐远,话语却依然字字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要记得,你还欠我一个名字!”
……
水下,阮皎玉猛地回神,幻想如泡影般,几乎肉眼可见地在消散。
冰冷的河水似乎顺着她的回忆倒灌,一阵针扎似的触觉从脑中传来,她视野里只有一片黑暗,眼睛闭上再睁开,经过漫长的几秒后,才看清了眼前的幽幽荧火。
她还在琼河河底。
没有日光与草坪,也没有月光,她卷在激流中,身旁一片黯淡。
每次从回忆中脱离,都伴随着尖锐的疼痛和肢体的不可掌控感。阮皎玉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以为常,但在方才的那个瞬间,她居然仍觉得难以忍受。
两百年。
她珍藏了这段记忆两百年。
话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被反复思琢辨认过,当时风吹来的凉意、枯草与泥土杂糅而成的味道、掌心细腻的触感和程青专注看人时的面孔,一切的一切都在脑中过了远不止千百回。
她就像一个从河里捞水,泥中捞沙的人,拼尽全力去打捞那些只属于她的遗珍,却没有一个能够长久存放的地方,尽管时时描刻,却依然只能看着它被岁月消磨得越来越少。
直到见过了小丫子的此刻,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原来那些记忆已经那么陈旧、那么残破了。
“哗——”
正当恍惚时,耳边有什么声音响起。
顷刻间,水流被无形的力量四面八方猛地推开,形成了一个约有七八尺深的巨型水盆。
阮皎玉身处最低处,头立刻浮出了水面,眼睫发丝都在往下滴着水。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游动,只是无知无觉地飘在河中而已,而白无常已经从鬼火重新变为了人形,依旧踩在河面上。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对方滴水不沾的衣摆。
阮皎玉抬头,望见她正拢着长袖,向下歪头俯视着自己。
“大人——你怎么了?”她毫无情绪地关心道。
“无事,走了下神。”阮皎玉道:“抱歉,继续走吧。”
她不欲与对方多说,一甩鱼尾,率先向前游去。
白无常的脸随着她的身影而向身后扭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不过仅仅维持了片刻,就再度如气沫般融进河里,化为鬼火,比之前更紧密地环绕在她周围,一同向地府而去。
这样一来,阮皎玉肩颈处就全是刺骨寒意,没法走神去回忆了。
是故意的吗?
她垂眸盯着那鬼火看了片刻,对方却无动于衷,不知是否能察觉到这一瞥。
这是阮皎玉第五次见到白无相,但却是第一次和对方交谈,也是第一次看到她化为鬼火而行。之前几次碰见时,她也是这样,没有任何预兆地出现在河面上,却只是全无声息地远远注视了片刻,转眼间便去了别处。
拘魂使是整个地府最忙的鬼差,本可来去如风的,想来若不是要看着自己前行,此刻她早已经片刻行千里,去别处拘魂了。
阮皎玉想到这里,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不禁瞳孔微缩:那对方为什么要白费这些时间,与自己同道而行?
她再度垂眸,看到鬼火在自己的身旁较近处环绕,她现在上半身都冷得如披冰雪般僵硬,且片刻不能停,这已经不像是同行,而更像是一种押送了。
众所周知,拘魂使向来是只押生魂的。
于是,一种顺理成章的猜测渐渐浮现出来。
我阴寿已尽,要入轮回了吗?她想。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若是在三日前,阮皎玉还没从水里捞出被捆成了粽子送嫁河神的程双圆,也不知程青居然再次转世到了这琼河两岸,得知了这个消息,大概率会随波逐流地继续跟下去,甚至会心生释然也说不定。
光阴历久,越往后越漫长,这一切早该了结了,此刻也不算太晚。
她已经还了名字,也不告而别,看似是毫无眷念了,可……
她能做到将自己从对方身边快速剥夺,却无法想象不再想念、不再回忆过去那个她的日子,更无法接受在自己走后,程双圆也许仍然会落入之前的命运——这是琼河岸边的女孩们共同的劫数。
白无常的“夭折”二字已经如利箭般扎进她的心里,扩散成一片恐惧,远超过自己死亡的、更惊慌更猛烈的恐惧。
程双圆决不能再夭折了。
可……如果自己阴寿已尽,那对方还能活吗?
从这条琼河里,阮皎玉救过不少人,其中不乏命数已尽的,但也都活了下来,皆因她可以用己身阴寿抵凡人阳寿,换她们活到老死。
地府府录记载,她有三千年阴寿,如今只过了两百年。
难道偏偏等到程双圆的时候,她的阴寿耗尽了吗……?
此刻,阮皎玉难以想到别的可能。
命运弄人至此,除了无法扫去的荒唐感以外,还有像是要冲破胸膛的不甘。
她无声地笑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上天总是对她们这样不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河底水流开始愈加暗沉,渐渐地连一丝光都透不下来了,阮皎玉曾从这里行走过,知道此时快要进入琼河与地府的交界处了。
人间与地府相连的门,向来都是是生死门,然而白无常和她都不算是活人,自然是可以顺利通过的。
但,这一次怕是易进难出。
阮皎玉的浅色瞳孔在如此漆黑的水中睁着,看上去竟也如被墨染。她毫无征兆地猛地一甩尾,从鬼火绕成的冰寒中脱离出来,掉头往回游去。
河水受到驱使,也从这一刻打起了漩,硬生生地从原本的流向中冲出了一条路,也不管涨起的有多高,一半围着白无常成涡,另一半只管追随着阮皎玉而去。
眨眼间,湍流奔停急转,江河倒灌。
然而——漩涡是圈不住没有实体的鬼火的。
“砰!”
幽荧鬼火如同流光一般射过来,径直从她背后穿胸而过,阮皎玉只觉得自己从头到尾瞬间失去了知觉,极致的寒意从魂灵内部顺着脊柱一路蔓延,仿佛五脏六腑都结了冰。她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在逆行的激流中如同死鱼一样连打了五六个滚,狠狠摔到了河底的泥沙里。
鬼火并未乘胜追击,而是跳动着直直向上升,破开水面的一瞬间化为了人形。
白无常一如之前那样,踩在汹涌的波涛之上,低头望向脚下的黑河。
阮皎玉只看到那道幽光向上而去,却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她被不甘裹挟着,甚至忘了惊惶,立刻将鱼尾化为双腿,却发现它们依然蜷缩僵硬,无法行动,于是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勉强将双臂抬起,发力扯断了腰间系着鳞片的细绳,将它紧紧握与掌间,继续控制着水流回返,将自己的身体往后托走。
上方。
流往地府的黑水动荡出滔天巨响,水下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白无常的视线却一直盯着河底的人影,没有任何游离。
她手持招魂幡,踩着波涛走了几步,在空中扬臂一挥,幡上白布便如灵蛇般震颤、扭动,不断拉长,布上浮现出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字,布的末端如重物般直向下坠进水中,朝着冻僵的阮皎玉而去。
阮皎玉此时已经难以控制身体的朝向,也难以视物,只觉得有东西如丝绸般轻轻贴上了自己,在反应过来之前,就以极快地速度缠绕,紧缚。
当巨大的挤压感自背后传来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在被往上拉。
那一刹,阮皎玉的大脑近乎空白。
她几乎动用了全部的本能,拼命地调动着河水朝着下方去涌动,无数流动的、无形的水从涌过来,斜斜地朝着她的方向凶猛地倾斜,堆积,如茧一般包裹着她。
幡布瞬间紧绷到极致。
白无常走到阮皎玉正上方,脚下波涛剧烈起伏,瞬间成山,她却如履平地般,扬手抬杆收幡。
这下,拼尽全力下冲的水流仍是抵不过拉力,阮皎玉眼前起了一片星花,于是眯起了眼,能感受到自己一直在上升,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要浮出水面了。
不要,不要……!
她从指缝中漏出半片鳞片,以自己的冷僵的身体相抵,朝着幡布上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