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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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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皇子有三位皇兄,在本皇子心里,他们就是三条狗。”
宝佛寺香火缭绕,四皇子陈最对着那尊金漆佛像,缓缓开口。
“大哥沉稳如老狗,平日里趴在那儿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扔块肉骨头过去,他都得先疑心你是不是想毒死他,城府深得你压根不知道他肚里揣着什么坏水。”
“二哥是条不叫的狗——可俗话说了,咬人的狗,不叫。他平日里冷着张脸,看谁都像欠他八百两军饷,真动起手来,直接冲着喉咙下死口,从不含糊。”
“三哥么,”陈最嗤笑一声,“是条癞皮狗,看着病病歪歪,风一吹就倒的样子。但他最难缠,一旦你不小心露出后背,他就会逮着机会就扑上来撕下你一块肉,手段最阴最毒。”
陈最一掀眼皮,眉宇间不掩对三条狗的嫌弃。
“本皇子从会走路、能认人起,就在跟这三条狗斗。被他们咬过,也曾狠狠掰折过狗腿。”想到与三条狗你争我斗的过往,陈最狠狠磨了磨后槽牙,大多时候他都是被狗咬,“本皇子发过毒誓,不搞死那三条狗,本皇子宁死。”
“我猜他们仨也是这么想的。毕竟,甭管我们四个里谁坐上那个位置,另外三个,都别想善终。”
陈最眯起眼,他总觉得眼前这尊佛像是在悲悯自己,这让他多少有些不快:“佛可是在想‘最是无情帝王家’?可佛得明白,天家无手足。那龙椅就那么一把,真男人从不顺位继承,本皇子会跟他们斗到底,直到胜负分明。”
“本该这样的——”
话头一顿,陈最声音有些发狠:“本该这样的!”
大雄宝殿轰然一声,陈最一拳砸在香案上,砸得手疼,他又默默地收回来。
一瞧,手腕红了一片。
忍着没龇牙咧嘴喊疼,陈最咬牙道:“可不知道从哪日开始……”
青烟袅袅,盘旋上升,模糊了他过分好看的面容,他偷摸揉着手腕,语气困惑又茫然,“这三条狗,忽然不跟本皇子斗了。”
“老大醉心庖厨,日日往我府里送他亲手做的吃食;老二自请戍守边疆,兵权被我明抢了一半,他居然屁都不放一个;那条最难缠的癞皮狗,”陈最眉头拧起,像是遇到了极难解的谜题,“就更让人看不懂了。”
大雄宝殿静籁,陈最述说着三皇子的迷幻操作。
他近日牵头编修一部惠及民间的医书,此事若成,便是扎扎实实、谁也夺不走的政绩。三皇子素来体弱,是个药罐子,因此识得不少杏林名手。得知陈最在编医书,竟然把这些名医打包送到陈最府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起初,陈最笃定老三是要趁机下绊子,在医书里埋下什么致命的错漏,好让他功亏一篑,身败名裂。可眼见医书都要完成,老三都没有任何动静。
哦,倒也不是全无动静。
他见陈最这边人手钱财吃紧,帮陈最支付了那些名医大家的酬劳。
讲到这儿,陈最的眉头已拧成了死结,心头那股无名火窜起,却又找不到出口。
他厌极了这种悬在半空、无处着力的滋味——不知这三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让他连防备都落不到实处。
葫芦里只能是毒药,总不能是迟来了十几年的、可笑的兄弟情深吧?他和那三条狗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你死我活,哪来的什么狗屁情谊。
“本皇子听闻宝佛寺有灵,”陈最压下心头烦躁,拿起那简朴的竹签筒,语气带着几分不信邪的挑衅,“今儿个就求佛祖指点迷津,告诉本皇子,那三条狗到底想干什么。”
他手腕发力,带着些泄愤的意味,猛地一晃。“哗啦”声中,一支签文应声落地。
俯身拾起。签上刻着:「第三十九尊,深观罗汉签」
签文曰: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陈最垂眸盯着那签文,半晌,面无表情地将木签扔回筒里。
聪慧如他不需要解签,自个儿读懂了签文的含义。
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不就是细微之处见真章的意思。
细微处见真章那就是查。
不亲力亲为,深入细微之处,怎知真相如何?
说到查……
陈最长长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躁郁。他何尝没查过?他甚至亲自去查了。
那实在是一段不堪回首、每每想起都觉着身心受创的记忆。
大皇子放弃争权,转而钻研厨艺,陈最自是一万个不信。他的查验法子简单粗暴,他本人直接乔装混入大皇子府。如今大皇子痴迷厨艺,厨房里人来人往,添个生面孔无人在意。
陈最潜入十分顺利,但调查却异常诡异。
大皇子真的在做饭。
陈最潜入的第一日,大皇子兴致勃勃要复原一道古籍名菜,火候失控,把厨房烧了。
潜入的第二日,大皇子尝试新式糕点,油锅起火,把刚刚修缮好的厨房又烧了。
潜入的第三日,大皇子研究药膳,不知哪味药材与炉火相冲,引发小爆燃,厨房再遭劫难。
潜入的第四日,大皇子只是蒸个馒头,蒸得厨房浓烟滚滚,下人到处乱爬。
潜入的第五日,自家厨房已成危房,大皇子锲而不舍,去隔壁将军府借厨房,半个时辰后,将军府厨房亦火光冲天,老将军提着刀把他撵了出来。
潜入的第六日,大皇子转战长公主府,长公主听闻他来,直接命护卫紧闭府门,连通报的机会都没给。
潜入的第七日,大皇子府的厨房终于再次修缮完毕,大皇子痛定思痛,总算做出几道菜肴。满怀期待地命府中下人品尝,结果是,但凡品尝过的人食物中毒,在医馆躺了三日。
潜入的第八日,大皇子愈挫愈勇,做了一道小鸡炖蘑菇。厨房的下人还在医馆躺着,陈最被逼无奈吃了一口,当即,一股难以名状的、混合着焦糊、生腥以及某种诡异甜味的怪味直冲天灵盖,难吃得他差点当场哭出来。
他忍无可忍,索性撕破脸,指着大皇子的鼻子大骂:“陈珩!你他娘的不准再做饭了!”
大皇子一见是陈最,十分惊喜。
但大皇子并不认为自己不擅厨艺,于是日日往四皇子府送小鸡炖蘑菇,希望陈最能收回那句“这是老子这辈子吃过最难吃的东西”。
查完了老大,陈最带着一身烟火气、满肚子的小鸡炖蘑菇,又不信邪地摸进了老二军中。
二皇子陈峥,手里捏着大梁最精锐的北境军。如此重要的权柄,被陈最利用朝堂之势生生分走一半,然而老二竟无丝毫夺回之意,这比老大烧厨房还让陈最觉得诡异。
陈最自不相信这条沉默寡言的狗会这么大度,他倒要看看,陈峥行的是哪条兵法。
潜入北境军的过程比混进厨房困难百倍,但陈最还是成功了。却不想,迎接他的是钢铁般的纪律与近乎残酷的操练。
潜入北境军第一日,全军负重行军六十里,陈最觉得自己的腿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第二日,又是六十里,他脚底的水泡磨破了又起,起了又磨破,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第三日,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抽空了魂魄的破麻袋,全靠意志力被拖着前行,满脑子只剩下“六十里”这个恶毒的诅咒。
第四日,他麻木了,感觉自己已经和身上几十斤的负重长在了一起。
第五日,他终于不负众望,或者说不堪重负,一头栽倒在行军途中的泥潭里,铁胄压得他两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醒来时,他已身在二皇子帐中。知晓自己早被老二发现,陈最恼羞成怒。而二皇子只沉声道:“你既亲身体验过军中艰辛,日后待他们好些。”
陈最气结,暴怒质问:“呵,你既不舍,何故让权。”
二皇子默然许久,就在陈最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忽然高歌:“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陈最:“……”
他所有准备好的讥讽和质问,全被这突如其来、直击灵魂的魔音堵在了喉咙里。他插不进话,只能硬着头皮,浑身疼痛地听完整曲。
曲终,陈最带着真诚的困惑询问道:“老二,有试过用你这副嗓子上阵杀敌吗?”
从老二的魔音灌耳里逃出生天,陈最身心俱疲地发现,这三个人没一个省心,包括那条自己上门的癞皮狗。
三皇子陈峯,从前的“阴”是阴险狡诈,如今的“阴”,是阴魂不散。
自打医书开始编撰,这人便日日报到,比上朝点卯还准时。
“咳咳,老四,医书第一部分,我已校完,无误。”
“咳咳,老四,第二部分,引经据典之处,我也核对了,无误。”
“咳咳咳……老四,第三部分,关于针灸穴位……咳咳……有几处存疑,我已标注……”
“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医书的编撰,这病秧子比陈最还上心。为校对医书内容,挑灯夜读,风雨无阻,那劲头,恨不能头悬梁,锥刺股。
那段时日,陈最都怕他死在自己的书斋里。
而医书编撰完毕,三皇子却没在书中留下自己姓名,甚至从不曾向陈最提过此事。
他无私的奉献一度让陈最怀疑,他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回忆至此,陈最的目光沉沉落回那安静的签筒上。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这些年,他们四个为了那把椅子斗得你死我活。今日你捅我一刀,明日我必还你十剑,彼此都恨不能生啖其肉。以陈最对三位皇兄的了解,他们绝无可能、也绝无理由地说不斗就不斗了。
其中必有蹊跷,只是他不得要领。
陈最不信佛,但此刻,他再次拿起那冰冷的竹签筒,摒除杂念,用力摇晃起来,竹签碰撞的“哗啦”声在寂静的大殿内格外清晰。
“本皇子再抽签一次,若还不显灵本皇子就拆了宝佛寺。”语毕,他从筒中又摇出一签。
垂眸,签上清晰地刻着——「第五十二尊:如梦得慧罗汉签」
其签文曰:醒时千般算,不如一梦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