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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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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公子送的蝴蝶酥。”
苏望生颔首,示意婢子可以离开了。
婢子垂着头盈盈向后走,脚步卷起房间的纱,带起一阵风,风把蝴蝶酥的甜味吹得更烈了。
“前些日子才送了绿茶,今日又送蝴蝶酥,‘顺路’?好啊,我倒是不知这芙蓉阁的点心这般容易买到。”云亦清一把合拢折扇,用扇子敲了敲,装蝴蝶酥的纸适时哗啦响起来,“绿茶苦闷,倒是和蝴蝶酥适配,景郎好生贴心呀......”云亦清笑得眼弯眉翘,平日里好看的桃花眼弯作一条曲线,颇有些揶揄的意味。
“休得无礼。”苏望生坐正身子,曲指给了云亦清一个爆栗。“景公子不过是与我交好,怎么到你嘴里就变味了。”
“哎,我可什么也没说,莫要以己度人。”云亦清的折扇敲在苏望生胸前,“苏公子想哪去了?”
适逢婢子上茶,茶香四溢。
“喝你的茶吧。”苏望生推开折扇,打开蝴蝶酥的装纸,点心上点缀了星星点点的小花,“这个景容......”苏望生无奈地笑了。
“还热乎呢。”云亦清捻起一块尝了口,“刚出炉的点心配江南应季的绿茶,甜腻刚好被微苦给解了,这景公子的‘凑巧’,也太巧了吧......”
“又来。”嘴上驳着,苏望生在心里哑笑,景郎这次倒是把自己当成个小姑娘了。
“萧家的事怎么样了?”饮了茶,苏望生开口,四下一静,连茶气都凌然了。
“萧成被斩首,同党清算,连带着赵家一起,笞杖徒流死,一天之内萧家血洗成河,圣上网开一面,诛八族;长子萧彦被乱箭射死在长安城下;萧二公子有同党嫌疑,当日即被抄了宅邸,死在家里;赵远山立刻交了兵符表忠心免于一死,但赵家的下场也不算好,军功赫赫十年,抵不过朝廷的事瞬息万变,一家子交了军衔,抵了宅子,长公子赵肃之饮鸩自尽,赵夫人悬梁而亡,赵二小姐没官为奴,这才平息圣怒,得了个远走他乡的结果,是不是流放,有没有监视,不好说,但至少在表面上,圣上息怒了。”
茶息散了,两人静默。
半晌,苏望生开口:“萧家还有个小儿子?”
“只是道听途说,没有证据。”云亦清摇头,他曾受命前去调查萧家,全然不见萧三公子的痕迹,连十里八乡外的亲疏关系他都有翻阅,没有证据证明这个传闻中的萧三公子真的存在。
“这可得恭喜苏公子了呀。”云亦清朗声笑起来,“苏家既忠心耿耿,又有赫赫战功,还平定了城下之乱,这么想,这首辅的位置,会落到谁家呢?”
“亦清!”苏望远无奈,“不可揣测圣上。”
“好好好。”云亦清捻起点心,“连景家这般名不见经传的小户都不顾俗理地谄媚起来,望生,我知你向来和气,但过分谦逊和气只会招来贪念无度的馋虫,你就任由景容这般越界吗?”
“景容不是这样的人。”苏望生垂眼,那日在湖心赏月正巧遇见景容,所谓的哄人的点心和绿茶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曾随口提了一句谚语,在苏氏老家,新茶代表机遇,蝴蝶则是灵运的象征,总不能生吃蝴蝶,用蝴蝶酥,寓意也是极好的。他不是第一次和别人提到这句俗语,只是这是第一次收到别人的回应。
“你该和他见一面,景容是个很好的人。”
云亦清啧了一声,他把点心扔到碟子里,“知了,知了,我也就随口一说,走了!再不走,一会祝宴就开席了。”云亦清留下个潇洒的背影,云亦清向来大大咧咧,神龙不见尾,会时不时来苏府坐坐,说是苏府,其实也就是苏望生自己的小院,说来也怪,他与老友在事上难得有分歧,却在对景容的意见很大,云亦清不看好景容,却又说不出原因。
景容是在两年前搬来江城的。
那年花开得甚盛,连私塾里养的狸奴都被花吸引得跃上了枝头,上得顺利,却下不来了,一群人怎么也弄不下来。苏望生琢磨着找来梯子救橘猫,下一刻,一人跃上枝头——
年少春衫薄,倚影枝上,灼灼其华,翩翩少年。
“别再偷爬上树了。”
少年一跃而下,怀中的橘猫赖着不走,在他怀里喵喵咪咪,少年把猫放在地上,拍了拍橘猫的背,“走吧,拽我衣角也没用。”少年从橘猫口中拉走被咬出丝的衣角,橘猫并不甘心,两只爪子扒拉起衣角来。
大抵是景色太过艳丽,风吹落几朵桃花,苏望生胸腔里生出莫名的躁响。
“苏望生,你随我来。”
少年抬头,两人堪堪一视。
那大抵是景容第一次见苏望生,却不是苏望生第一次见景容。
苏望生第一次见景容是在文山拜庙后的归途中,那会正值山匪盛行,苏望生因祈愿的事耽误了会儿,没成想竟真遇见了山匪,那山匪的头儿胆子大见识小,只把苏望生当成是个寻常的富贵子弟,来势汹汹,竟和随身护卫打得不相上下。
祈愿事关当今圣上,在尘埃落定之前,苏家不能露面,即使是不认识自己的山匪,也有泄密的风险,所有人都是乔装打扮上山的,在此之前,见过他的人,都得死。
“唰——”
箭风带起竹帘,头目应声倒地,其余山匪作鸟兽散。
他的马从竹帘旁经过,苏望生抬起手撇开竹帘一角,兰草的香气,从帘外飘来,苏望生闻见他佩戴的香囊的香气。
“这段路有山匪出没,这个时间别在山上停留。”
马停在帘外,他似乎把自己当作是寻常人家的公子,不谙世事,偶尔随大流上山拜神,苏望生暗自想到,也随着新身份继续演下去,他用手帕包了些银子:“多谢公子相救,一点心意,烦请收下。”
他卷起帘子一角,帘外人只能看见一只手,和朦胧的人影。
他伸手了,捻起帕子的一角,苏望生心里一惊,只见帕子在银子和掌心之间缓缓挪移,摩挲着苏望生的掌心,他抽出帕子,“举手之劳罢了。”他用帕子擦去溅到身上的血,马蹄在泥地上踩出几个不耐烦的印。
他纵马而去。
“丢到官府去。”事情闹得不大,没必要再卷入其中。
次日,苏望生拿到了密函,上面有那位好心人的身份信息——避免节外生枝,得知道那人是否真的只是路过——
“景容,世家务农,父亲是偏县县尉,母亲是绣娘,近几年多病,不常露面;有个在江城的二叔,捕快出生,现在已升到小总管;景容跟随二叔在江城生活,因天资聪颖,被破格纳入武官做陪。”
“景容......”
苏望生曲指叩了叩桌,资历清白,天资不错,家中又有意培养......“哥!”是小元的声音,苏望生回过神来——苏筱元,苏望生的三妹,最近刚入学齐鹿书院,书塾生活太苦,放课后,小元总来找大哥解闷。
“哥你不知道,王家那小孩有多讨厌!他总在先生念书时大喊大叫,墨弄得到处都是,说话难听,还伙同其他同窗一起罢课,今天更是过分!他们把书塾养的小猫从楼下摔下来!”小元义愤填膺兼手舞足蹈,“小猫被送到大夫那里,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
“先生怎么说?”书塾夫子不过是奉命行事,齐鹿书院是定额书院,名为书院,实则是容纳天子脚下、王城之外的达官贵人之子,他们大多暂时被贬,或有极高的上升潜力,总之,命运使他们暂聚在江城,他们的母辈们清楚地知晓这不仅事关教育,更是在为家族选择未来的同盟,夫子只是个教书先生,自然插不上什么话。
苏望生拍了拍小元的头,以示安慰,小元愤愤地补偿着:“先生什么也没说!”
那是自然,“那哥哥怎么说?”小元凑近苏望生,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着光,期待得到苏望生的答案。
“哥哥说,”苏望生低头,“明天王公子不会出现在书院里,小元可以安心念书了。”
王家在萧家得势时做了不少腌臜事,上面忙着清算萧家和赵家两大家族,倒是把王氏这个小喽啰给漏掉了,现在清算也不算迟,踢开王家的孩子,倒是多出了个名额,多的这个嘛……
苏望生拿起景容的画像,显而易见,这里有个合适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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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啊,苏公子小小年纪大有作为。”
“恭喜苏长老。”
“这近京论道竟出自苏公子吗?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佳作,将来定不可小觑!”
偌大的庭院,月影招摇,人声鼎沸,像是在摆一场盛大的宴会,举杯邀酒的人挤满楼隙,婢子举着各色食盘穿梭其中。一众人举杯贺喜,而备受恭贺的主角一袭锦衣,高举酒杯,从人群中穿过;喧闹的人群自觉为他让出一道,他走得很顺,即使是在拥挤热闹的庭院里,腰间的玉佩镶着金饰,上面篆着“御赐”。
少年三步走上台阶,庭前的桂花树适时落下一枝断枝,少年伸手握住桂枝,嘴角一弯,他自是知道这是谁的贺礼。
桂花树枝头动了动,就像被风短暂地惊扰了般。
“蟾宫折桂!蟾宫折桂!好兆头啊,苏公子定大有作为!”背后响起一阵惊呼,少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高举酒杯,以示敬意,他走入内殿,婢子趁势关上殿门,将热闹的奉承声隔绝在门外。
这是要歇息了?该去叫水罢。
婢子回身,下意识惊呼一声,窗大打开来,风把纱卷得飞起,月光落满屋,早已不见少年踪影......
“来者何人?”
少年跳到檐上,用桂花枝做剑,唰地刺了过去。
“刺客景容,前来取你性命。”那人伸手,一个剑诀,把树枝压了回去。
“好大的胆子,”少年笑着,“今儿怎么从这小道来,不打算来贺诗宴喝祝酒么?”
“人多聒噪。”那人挪了挪位置,示意少年坐下。
“中秋宴又逢二叔升尚书郎,这江城的世家大族都来了,自是闹热了些。”苏望生从怀里掏出一壶酒,那酒装在红泥罐里,用红布封好,看上去格外喜庆,“来尝尝这桂花酿。”
景容接过酒,扯开红布,往嘴里到了几口,“好酒。”他把酒递回去。“我还是喜欢桂花酒,不涩也不苦,喝着惬意。”
“咱们景容还是小孩啊。”苏望生打趣道,“不过,我也喝不来清酒,太烈,喝完头会痛,不明白为什么那帮人这么爱喝酒。”苏望生看了眼正殿的方向,饮酒的声音好不热闹,似乎流动的气流中都夹杂着酒气。
“你知道这桂花酿是从哪来的吗?”苏望生道。
“圣上?”景容扬了扬眉毛。
“是反贼萧氏,”苏望生摇头道。
事发之前,萧长子拿宝物笼络云氏,云氏婉拒;后面清算起来,宝物里就有这桂花酿,据说是上个朝代御用酿酒师傅做的,早就失传了,这酒现在有价无市。
景容收起打量的眼光,他也不是没听过这小道消息。
“不是早被清算完毕了吗?”宴饮无度,挥金如土,值上万两银子的佳露被当作洗池水,纵使清算结束已经整整一年,关于萧氏的传闻依旧是人们茶余饭后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
景容摩挲着红布,他打量着,似乎那布上沾着血,红布被扔到几里外。
“亦清给我的,”苏望生道,“那萧氏倒是好笑,偏偏找了个最不可能叛变的世家,东西是给了不少,话是一句没传到。”
景容低低笑起来,“有意思。”他推开苏望生递来的酒。
“说起来那段时间正值南巡,这么一闹,给搁置到了现在,我说景容,”苏望生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你愿同我一道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