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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79章 孤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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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灯
残月如钩,斜挂在枯枝交织的网间。
秋风卷着落叶扫过长街,青石板上滚动着三两颗胡桃,发出空洞的叩响。打更人的梆子刚敲过三更,城南当铺门前的灯笼就忽然灭了。
青衣人站在熄灭的灯笼下,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玉佩。那玉佩形制古怪,不像寻常的龙凤呈祥,反倒刻着九曲回环的纹路,在月光下泛着青冷的光。
“他来了。”当铺二楼传来苍老的声音,窗纸映出佝偻剪影。
“来得比预期晚。”青衣人抬头,看见二楼窗口垂下一根细绳,绳上系着张对折的桑皮纸。他取下展开,纸上只有用炭笔勾勒的孤峰独立图。
就在这时,长街尽头响起马蹄声。
得、得、得——
不疾不徐,每一声都踏在心跳间隙。马上坐着个披蓑衣的汉子,斗笠压得很低,只能看见线条分明的下颌。马鞍旁挂着个竹编鱼篓,随着马背起伏轻轻摇晃。
“可是来当鱼的?”青衣人忽然扬声。
马上汉子勒住缰绳,蓑衣下伸出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斗笠。这是张出奇年轻的脸,眉眼锐利如刀,偏偏唇角带笑。
“当活鱼。”年轻人拍拍鱼篓,“刚离水的。”
青衣人指尖的玉佩转了个面:“活鱼当不了死价。”
“若是金鳞红尾的锦鲤呢?”
“那要看鳞片完不完整。”
这段旁人听来莫名其妙的对话结束时,年轻人已翻身下马。他从鱼篓里取出的不是鱼,而是个用油布包裹的方匣。
当铺二楼传来三声轻咳。
青衣人会意,侧身让路:“掌柜的候着了。”
年轻人却不急着进门,反而打量着青衣人腰间的玉佩:“这‘九曲玲珑佩’,据说能解天下机关。”
“传说往往不可尽信。”青衣人淡淡道,“就像有人说沈公子的剑快过流星。”
被称作沈公子的年轻人笑了:“我的剑再快,也比不上萧先生的局设得早。”
二人目光相接,檐下灯笼忽然又亮了。
当铺内堂比想象中宽敞。四壁书架直抵房梁,架上不是书卷,而是各式奇巧物件:会报时的木雀、自行磨墨的砚台、转动时能显出星图的水钟……
须发皆白的掌柜正在煮茶,铜壶嘴吐着白汽。他示意沈公子在对面坐下,目光却落在那方匣上。
“东西完好?”
“分毫未损。”沈公子将方匣推过去,“就是途中遇上了细雨。”
掌柜的眉头微皱:“哪里的雨?”
“姑苏城外,寒山寺钟响时落的雨。”
这段机锋暗藏的对白让煮茶的手顿了顿。掌柜的取出放大镜,仔细查验方匣边缘的封蜡。烛光下可见蜡上印着细密的云纹,纹路间暗藏玄机。
“封蜡完整。”掌柜的终于露出笑意,“看来那些‘拦路的’没得手。”
沈公子却转动着茶杯:“他们得手了,只是得手的是假货。”
内堂陡然寂静,只有煮水声咕嘟作响。
“什么意思?”青衣人萧先生向前半步。
“意思是——”沈公子突然拍开方匣暗扣,匣内空空如也,“真品三天前就不在我手中了。”
掌柜的猛地站起,又缓缓坐下:“好手段。那么真品现在何处?”
“在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地方。”沈公子给自己斟了茶,“包括那些‘拦路的’,包括你们,也包括……委托你们的人。”
萧先生的玉佩停止了转动。
“你在玩火。”掌柜的指尖敲着桌面,“这局棋里,你我都是棋子。”
“但棋子也可以选择落在哪里。”沈公子饮尽杯中茶,“比如现在,我选择把空匣送来,就是要看看,究竟谁最先沉不住气。”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像夜猫踏过瓦片。
萧先生袖中飞出一道银光,不是暗器,而是系着银线的探钩。钩子穿过窗纸,带回半截撕断的衣角。
“果然有人盯着。”掌柜的叹气,“从你进门那刻起。”
沈公子却笑了:“不止一个。对面酒楼二层窗口有两个,街角乞丐是一个,还有……”他忽然指向书架顶端的木雀,“这个也是。”
随着他手指方向,木雀竟转头眨了眨眼。
子时过半,当铺后院升起青烟。
这不是寻常炊烟,烟色泛紫,在空中凝而不散,慢慢形成莲花图案。十里外,有人站在山岗上远眺,看到紫烟时微微颔首。
“鱼已入网。”这人轻声自语,手中转动着两枚铁胆。若沈公子在此,定会认出这就是委托他送匣的神秘人。
但现在,这位“委托人”身边站着个蒙面人,递上另一个完全相同的方匣。
“真品在此。”
铁胆停止转动:“确定?”
“沈公子很聪明,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蒙面人轻笑,“他以为用空匣能试探深浅,却不知深浅本就试不出来。”
“因为他不是沈公子?”
“他是,但他也是‘捕快’。”
这个词让空气骤然凝固。在江湖黑话里,“捕快”特指那些表面是江湖人,实则为官府效力的暗桩。
山岗上的风忽然急了。
“可有证据?”
“他腰间软剑的剑镡上,刻着六扇门暗记。”
铁胆再度转动,速度却慢了:“既然如此,按计划行事。”
蒙面人躬身退入阴影,留下“委托人”独自眺望。紫烟渐渐消散,他手中的铁胆越转越慢,最终停下时,露出掌心一道陈年疤痕。
而此刻当铺内,沈公子正在说另一个故事。
“三个月前,六扇门档案库失窃,丢的不是卷宗,而是一枚太守印信。”他把玩着空匣,“奇怪的是,官府明面上毫无动静。”
萧先生接口:“因为那印信关系着一桩旧案。十五年前,漕运总督神秘失踪,案发前最后接触他的,就是这位太守。”
“但太守第二年就病故了。”掌柜的插话,“印信本该随葬。”
“这就是问题所在。”沈公子从怀中取出一卷丝帛,“我查过太守墓,棺中是空的。”
丝帛展开,是张墓室结构图,标注着几处可疑的暗道。掌柜的凑近细看,忽然“咦”了一声。
“这暗道走向……通向寒山寺?”
“准确说,是通向寺内的放生池。”沈公子指向图上一处标记,“而放生池底,藏着个铁箱。”
萧先生的玉佩不知何时又开始转动:“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下去过。”沈公子微笑,“铁箱里不是印信,而是半幅《漕运航道图》。”
这个转折让内堂再次寂静。
掌柜的与萧先生交换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到震惊。倘若失踪的漕运总督案与航道图有关,那整个事情的性質就完全不同了。
“有人在翻案。”掌柜的缓缓道,“用江湖手段,翻朝廷旧案。”
沈公子点头:“所以我们都是棋子,区别只在于——下棋的人是谁。”
就在这时,书架上的木雀突然发出清脆鸣叫。三人同时转头,见木雀展开翅膀,露出腹中暗格,里面滚出颗蜡丸。
萧先生捏碎蜡丸,取出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棋手已入场。”
寅时初刻,寒山钟声穿过夜幕。
放生池边不知何时多了个戴斗笠的老僧,正将怀中锦鲤倒入池中。锦鲤入水却不游走,反而围绕老僧手指打转。
沈公子推开当铺后门时,正好看见这幕。
“大师好雅兴。”
老僧回头,斗笠下是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神却清澈如少年:“施主好胆识。”
“胆识谈不上,只是不想糊里糊涂当弃子。”
老僧笑了,从袖中取出半卷帛书:“这是另外半幅图。”
沈公子接过,与怀中半幅拼合。月光下,完整的漕运航道图展现在眼前,图上用朱笔标记着三处红点。
“十五年前,漕运总督就是在标记处失踪的。”老僧轻抚锦鲤,“随行三十八人,连同十船贡品,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师如何得到此图?”
“因为十五年前,我就是漕运总督。”
这句话如同惊雷,沈公子却似乎早有预料:“那么现在的太守……”
“是我的弟子。”老僧,或者说前漕运总督,指着拼合的地图,“他以为我死了,却不知我一直在查真相。”
“什么真相?”
“那十船所谓的‘贡品’,其实是用来重建江南堤防的建材。”老僧眼中闪过痛惜,“有人不想让堤防建成,所以让我们永远沉默。”
沈公子凝视地图:“标记处都是险滩。”
“但在涨潮期可以通航。”老僧抬头望月,“那夜本是月圆潮涨之时……”
话未说完,放生池对岸忽然亮起火把。有人高呼:
“找到叛贼了!”
数十道黑影跃过池面,刀光映着水波。老僧却不动如山,依旧轻抚锦鲤。
沈公子突然拔出软剑,剑身震颤如蛇。剑镡上果然刻着极细微的标记,却不是六扇门的鹰徽,而是朵五瓣梅花。
“你不是捕快。”老僧盯着梅花标记,“你是‘梅阁’的人。”
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梅阁”——专查官府不便插手之案的秘密组织。
“所以我必须知道,当年究竟是谁走漏了航行消息。”沈公子剑尖指向对岸,“以及,今晚是谁泄露了会面地点。”
黑影已然逼近,呈合围之势。为首之人冷笑:
“陆总督,别来无恙?”
这个称呼让老僧,也就是前漕运总督陆文渊,终于抬起头:“赵参军,你老了。”
被称作赵参军的中年人面容阴鸷:“比不上总督大人装死十五年来得逍遥。”
陆文渊缓缓起身,锦鲤终于游走:“我只是在等,等所有棋子都浮出水面。”
赵参军挥手,黑衣人纷纷亮出兵刃。却在这时,当铺方向突然传来巨响,接着是冲天火光。
“调虎离山?”赵参军变色。
陆文渊却摇头:“是请君入瓮。”
放生池四周墙头忽然现出弓箭手,箭镞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更远处,知府衙门的灯笼正迅速靠近。
沈公子收剑入袖:“赵参军,你没想到吧?真正的‘棋手’,从来不是你。”
池塘对岸的酒楼窗口,蒙面人正缓缓摘下面具,露出清秀面容——正是本该在病中的现任太守,林清言。
“老师。”他向着陆文渊躬身,“一切安排妥当。”
赵参军环顾四周,已知中计。但他反而笑了:“你们以为赢了?真正的航道图,早就……”
话音戛然而止。他愕然低头,看见胸前透出的剑尖。执剑者是从他身后贴近的亲信。
“为什么……”赵参军缓缓倒下。
亲信收剑,向陆文渊行礼:“漕运暗卫第七队,参见总督。”
局势瞬间逆转。
陆文渊从怀中取出一枚铜印:“这才是真正的太守印信。当年我用它调度船只,如今……”
他看向走来的林清言:“该物归原主了。”
东方渐白,晨曦微露。沈公子看着师徒相认的场面,悄然退入阴影。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张纸条,上书:
“梅阁任务完成,速归。”
转身时,他遇见守在巷口的萧先生。
“要走了?”
沈公子点头:“戏已落幕。”
萧先生转动着九曲玲珑佩:“可我怎么觉得,这戏才刚开幕?”
远处钟声再响,惊起寒鸦无数。